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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景三十九年,元月十八,卯时一刻。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晨雾浓浓,遮着金瓦红墙,苍茫的天角上,泛着些许青光。
金元五品以上官员着青色朝服,立于宣政殿外,听着高台之上一声“起朝”,人群挪动,披着清晨的雾露,缓缓进入殿中。
隐约着,零星几声咳嗽从殿内传来,每一声,都像是有人拿着个小锤子,敲在百官的心口。
大君龙体,每况愈下,立储之事迫在眉睫。
早朝登阶趋步,百官分立殿下,开始奏事。
御史手持近日快报,禀报图尔苏部及近部族的灾情近况。
图尔苏部及附近几部族效仿图尔苏部的策略,以土木国防调为由廉价雇用百姓,一面平息饱受饥饿的百姓怨声,一面对耀云进行军事威慑。
这段时日,两国之间摩擦少了许多。
非但如此,邻国之间的贸易有开放趋势。
百官听了,心中忧虑渐平,面露喜色。
大过年的,谁都愿意多听些喜报。
不止百官,就连大君听罢,病容也淡下几分。
大君突然张口,“赐玉珠一枚加冠于户部侍郎溥洪。”
众人听了,表面言笑晏晏,心底免不了觉得大君近日过于偏心溥家幺子。
他溥洪是不是真的治理灾区有方不知道,反正之前去了大半年无甚起色,所有好转皆是在九殿下亲临之后,故而民间早有传言,图尔苏部发生的一切是九殿下亲临福缘所至。
先是提拔至中枢,任职户部侍郎,后加赐玉珠。
侍郎从三品,实则有今日加赐的玉珠与之前刑官经历,在朝中位置已可与尚书平起平坐,这才有了今日的不满。
不过不满归不满,这些话也只敢放在心里。
大君指尖点着龙椅,他重赏溥洪的原因为何。
当初图尔苏部百姓受难,朝内除溥洪外,无人请缨。
大君淡淡扫向众人,特别是几位皇子的表情,随后眸色微凛,让众人继续。
第二个折子是鸿胪寺呈上的,是南璃皇帝同意退亲的官家信函,于昨日送达金元。
此信一出,众人哗然。
当下金元国力衰退,已被临国觊觎许久。
之前图尔苏部耀云来犯,听说今南璃太子,往日的西北大将军,就有派兵相护。
此刻没了南璃这门一直未成的亲事,怕是会丢掉南璃的助力来抵御耀云。
众人议论纷纷,大君忽而将手里的奏折猛地拍下,怒声道:“这封书信是两国联姻的定论,你们在这里吵什么?”
大君一怒,殿内众人骤然鸦雀无声。
就在这时,溥洪上前一步道,“臣倒觉得,取消九殿下和亲之事,对金元国运百益无一害。”
“毕竟九殿下受天神眷顾,佑我金元,故而九殿下又怎能远嫁南璃?”
大君眸色一缓,溥洪这句,委实说到他心中。
众人听罢,见大君唇角微微含笑,便不再多言了。
一声散朝,众人缩着脖子出了宣政殿,有人正打算去同这位新晋的红人套套近乎时,却发现溥洪已经同贺兰明纾站到了一处,正在聊着什么。
公主府,望乐阁。
孟西洲换了身褐红色的长衫,衬着病容消退几分。
他此刻正端着王都地图,等着沈青青过来商议寻找孟棠嬴之事。
倏然,有人叩响了房门。
是岳枫。
孟西洲起身迎他,岳枫只站在门口行了一礼,道:“殿下临时有事不能来了,让我来知会您一声。”
孟西洲默了默,“劳烦公主回来后,告知我一声,我有事找殿下。”
孟西洲的姿态放的很低,即便是对沈青青身边的护卫,他也一直客客气气,这让岳枫暗暗对他生了些许好意。
孟西洲见沈青青其实是打算聊关于贺兰煜反常的事,他想通过沈青青的身份获得一些其他消息。
他不知道,其实沈青青临时有事,正是因贺兰煜遣人去公主府请沈青青酒楼小聚。
这时,翠香楼中。
沈青青终是在雅间里见到消失已久的贺兰煜。
方才进来时,她看到那抹干瘦的身影,沈青青都没敢认,直至看清这面若枯槁,骨瘦如柴的男子的确是八哥后,眼眶瞬间就红了。
“……九妹?”贺兰煜相当诧异。
很明显,他等待的是另有其人,可沈青青光顾着思索贺兰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完全漏掉了他眼底的惊慌。
“八哥,你这段时间去了哪儿?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哪儿生病了吗?”
问题跟连珠炮似的,见面的一瞬间,便统统甩出。
贺兰煜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垂首思索片刻,不由得握紧拳头。
这一定是孟棠嬴的主意。
待回神后,他缓和眉头,温声问道:“九妹,饿不饿?这家的酱板鸭很好吃,我们边吃边聊。”
就在这时,隔间的另一侧,忽而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人撞在墙上似的,引的二人侧目睨去。
隔壁雅间时,孟棠嬴面对着墙体,正打算光洁的额头抵在张内官掌中。
“……殿下,您这是作何?”张内官小声问。
孟棠嬴死死盯那么缝隙中,那抹日思夜想的倩影,此刻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眼前,他的话音都发着颤。
“她还活着。”
第74章 074 怎么?不愿意看到我?……
雅间内的碳火炉有些败了, 不是很热,沈青青留意到贺兰煜额间淌着豆大的汗珠。
她瞥了眼八哥略带回避的眼睛,笃定他有事瞒着。
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瘦这么多,甚至连性情都变了。
她不过去了图尔苏部半年, 八哥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太不合常理了。
“八哥可是等久了?”她闲聊。
“没有。”贺兰煜悄然擦了擦额间的汗。
“我从图尔苏部回来那日, 八哥就露了个面,之后再想找八哥, 就找不到人了。”
贺兰煜笑笑,实话实说,“前段时日去旗勒善部办了些公事, 这不新年都没能回来。”
年前大君收到密报,在旗勒善部见到大皇子贺兰珆的身影, 贺兰煜被安排出去搜寻无果。
但这件事, 虽是出公差, 却不能讲出。
如今立储在即, 贺兰珆的出现,无疑是个变数。
不知晓内情的沈青青看他茶杯空了, 拎起茶壶满杯时, 才发现一向嗜酒如命的八哥今日竟未点酒,“那八哥的事办妥了?”
“嗯。”
听他不T栀子整理W打算讲那事, 沈青青转而聊,“八哥, 父皇允我建府了。”
贺兰煜眼前有些发晕, 顿了顿道:“昨日听二哥说了,还没来得及去看,你倒是比我快, 我还得再等一年。”
“二哥?你去看团哥儿啦?小娃生的白白胖胖,很是可爱。”
“……嗯。”贺兰煜反应迟钝,片刻才回了句。
“八哥是可是病了?我府上请了大夫,不如跟我去瞧瞧……”
正说着,一股异样的香味不知从何处漫了进来,贺兰煜猛地起身,拉起沈青青的腕子往外走。
“八哥?”沈青青茫然瞪向他,看着八哥此刻倒是有点疯魔的样子了。
贺兰煜匆匆打量了下周围,这处雅间是后隔出来的,三个方向都是木板,那人在哪儿都有可能。
贺兰煜有些恍惚,却深知这股香的厉害,他秉着最后那点意识,强行拉着她出了屋,“不吃了,走,八哥去你府上瞧瞧。”
沈青青同他快步走出酒楼,屋外天寒地冻,冷热这么一换温度,贺兰煜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他下意识地举起手捂住嘴巴,宽大的袖口松落下来,手腕上一条条泛红的疤痕落入沈青青眼中。
她伸手扯住他袖口,急声问:“八哥你这胳膊是怎么弄的?”
贺兰煜听罢,手一哆嗦,赶忙把伤口掩住。
另一头,孟棠嬴依旧留在雅间内,只不过他换了个地方,坐在方才沈青青坐过的那方小木椅上,怔怔问向张内官,“方才你可看清她的样子了?”
“奴才瞧见了,模样的确很像。”
“这不只是像,明明是一个人。”
“可殿下……那位娘子当初喝下的可是鸩酒,是奴才验证过的,没有一丝差错,您当初也见了那位娘子饮下后的模样……很是惨烈。”
“况且人已入土为安,当初显国公府的丧事办的那般风光,汴京无人不知啊。”
孟棠嬴像是没听见似的,轻轻捏起方才沈青青碰过的杯子,一点点的摩挲着,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玩。
“孟西洲有霍羡,他有霍羡……霍羡是毒医,你忘了他给的墨仙碱是什么了么?全天下,哪儿有他解不开的毒?”
孟棠嬴失神的盯着窗楹,自顾自的说着,完全听不进去别人的话。
“主子,您别着急,刁诏已经安排把人送来了,就这两日的事,到时候您亲自问过,一切便可知晓。”
孟棠嬴闻言,猛地抬首,一把攥住张内官的腕子,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是,你说的是,不管如何,贺兰卿也好,沈知意也罢,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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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望乐阁。
一连几日,孟西洲都没出过屋。
落水后当夜,孟西洲猛烧了起来,翌日,强打着精神又去寻了几次沈青青都没找到人,受了寒,这便彻底病倒了。
李炎知道望乐阁里那几个官伶暗中使绊子,拦着大夫为主子瞧病也就罢了,还暗中祸害那几个要为主子送餐的侍从。
他实在看不下去,不顾孟西洲的拒绝,非要留在公主府中,跟从前在显国公府一样,悉心照顾他衣食起居。
之前有殿下嘱咐,望乐阁那位殿下,只许盯着便是,岳枫没有丝毫为难的给李炎安排好这层身份。
就这样,李炎跟着孟西洲正式住进公主府。
有了李炎在,旁屋那几位官伶收敛不少。
头两日的高烧终是在霍羡给的药的强力压制下退了,几剂猛药下去,咳嗽也明显好转许多。
是夜,李炎打了一壶热水正往屋内走,正好遇到了带着岳枫过来的沈青青。
此刻回廊内的灯笼几乎全灭,她穿着身深色的大氅,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
灭掉这些灯是岳枫所为,九殿下在金元声誉极佳,望乐阁里住着的人到底是谁又或是什么身份,他不允许外界知晓半分。
李炎留意到灯火被灭,心里别扭。
转念一想,当初沈娘子在小宅如何被爷藏着掖着,他家爷如今就是怎样见不得光。
作为知晓两人来龙去脉的李炎,想到往日种种,只得长叹口气,摇了摇头。
都是孽缘。
此刻,沈青青取下兜帽,对李炎微微点头,倏然,李炎无言,只按照礼数给她行了个大礼,让她步脚不由的一滞。
“你们在外等着。”
话音未落,屋里传来几声轻咳,她推门迈着轻盈的进去,侧目一瞧,视线落在圈椅处,那个腰身披着皮氅的男子的身上。
他眉眼冷隽,薄唇微抿,身姿矜贵,手中执着毛笔,在一张地图上来回圈画。
他完全没注意到走进屋内的沈青青,方才只听见木门阖动,以为是李炎回来,吩咐了句:“李炎,给我倒杯水吧。”
沈青青没接他的话,干咳了两声。
孟西洲闻声侧目,看到了立在厅内的姑娘。
他瞳孔倏然放大一点,扯开腰间的氅衣,对她拱手行礼,而后抬首看向她,动了动唇瓣,“九殿下。”
他动作中的恭敬与顺从,浑然天成,给她一种,他似乎真的在做她男宠的错觉。
倏然间,一段掩于心底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之中。
画面里,孟西洲立在涠洲阴暗的仓库一角,他手里攥着弓箭,面色笼在黑暗之下,是模糊的。
唯有那双看过来的眼睛是清晰的,墨黑色的的眸子,仿若无底的深渊。
冷静的外表下,掩盖不住的是眸底的惊慌。
他在担心,在恐惧。
当时她的命在霍段手中。
念头冒出脑海的一瞬,她觉着有些可笑。
“殿下这么晚来这可是有事?”孟西洲看她不做声,率先打破了安静。
“怎么?不愿意看到我?”
几乎是下意识的,沈青青怼了过去。
面对孟西洲,她不由自主地有一万个恶意想要发泄。
她知道自己的态度是错的,但这就是下意识的反应。
凡真的走出去,她都不会再在仇恨与报复上花时间。
“抱歉。”她拿出清冷的姿态,丢下一句。
孟西洲淡然一笑,“殿下不必道歉,是小五多嘴问了。”
这句小五委实有些多余,两人明明已经谈清楚了,只是合作关系。
这层男宠的身份,在溥洪醉酒这件事后,孟西洲其实就认清,已经不可能了。
他不再多说什么,扯开温暖的皮氅,起身出了屋,再回来时,手里多个水壶。
他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她没接。
孟西洲垂下眼,把杯子放在一边,问:“殿下可是为了孟棠嬴的事?”
沈青青喉头一紧,兀自攥紧手中的帕子,沉声道:“我想见霍羡。”
“霍羡这次留在汴京没跟过来,他妻子闵氏年前为他诞下一子一女。”
“那能让他来吗?”
“好。”他看出她的焦虑不安,“是不是大君的身体……”
“不是父皇,是八哥。”沈青青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来找孟西洲要人的。
这几日她着便装,行走在普尔图木的大街小巷,亲自进过许多医馆,也问过许多大夫,都没听过会让人变瘦,以至精神涣散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