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下颚泪珠点点:“可以的,忘了那时我们换着穿衣服了,你腰身纤细若柳,我宽了许多,总是把你的衣裳撑大了。”
淑妃笑:“谢谢姐姐。”
不多时,宫人从丽正殿取了来,蹙金刺雉的翟衣,珠翠流华的四凤九树华钗冠,双鹤祥云霞帔子,明珠金舄鞋,一群人伏侍淑妃穿戴。
翟服一上身,淑妃好似全身注入了新血,周身的病痛消失了一般,神清气爽,推开宫女稳稳下了地,站在大妆镜前伸臂,孤影自赏,摸着钗冠的琳琅珠翠,对一旁垂泪的太子说:
“昱儿,你瞧这花纹、这质地、这碧玺石,多么精美啊,可惜......只有十行五彩翚翟,娘一生盼望坐到那后位上,奈何,终究命薄。”
太子走过来扶着母亲的肘,淑妃对镜贪婪地摩挲着那钗冠:“儿啊,一定要听舅舅的话,登基帝位,让为娘在天上名正言顺了,到那时即便我已消为白骨,也给我换上凤袍,记住。”
太子点头。
淑妃忽而旋身一转,衣袂翩飞,口中吟唱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唱完这一句,悠悠荡荡玉山倾倒。
葬礼在三日后,太子和皇次子执幡引椁,哭的涕泪四流,漫天白幢中,德妃望着棺椁远去,扶着宫墙悲恸欲绝。
宛央,假如今日走的是我,你会为我哭一哭么?
你走了,这寂寂深宫,漫长的岁月,我该如何打发。
你回来继续跟我别苗头啊。
但愿来世,我们做一对赤诚丹心的姐妹。
但愿来世,我们不要到这里来了。
乘舆回到丽正殿,已觉身形疲累到极致,被围拥着褪下衰衣,卸了钗环,对宫女说:“本宫乏了,要躺一躺,晚膳再唤我。”
“喏。”
躺入床榻,枕着妆花芙蓉软枕,盖上红地宝相团花锦被,一合眼就进入了梦乡,周身仿佛陷入一片轻容柔软的云团......
傍晚时,一名内监奔至昌明殿外,跪在阶下:“陛下,不好了,德妃娘娘殁了!”
第180章 慕少艾 慕少艾
南飞的鸿雁结队飞过, 肃肃其羽,嗷嗷悲鸣,淑德二妃的接连薨逝让这座宫城笼罩上了阴郁的气息, 多日灰蒙蒙的天, 铅云低垂,四垣厚积, 欲雨复不雨,分不清是暮是晨。遥望层层叠叠的琼楼金阙, 那霾晦浓得化不开, 闷的叫人觉得逼仄, 直喘不过气。
坊间的茶余饭后都说, 四妃折其三,皇后多年无宠又无嫡子, 现今贵妃一人独大,太子岌岌可危,那储君大位非贵妃腹中之子莫属了。
正揣测时, 忽一日朝会皇帝公布了一道诏书,而后贴满了大街小巷, 朱笔亲书, 上曰:“朕行年将不惑, 时感精神不济, 心力衰竭, 恐日昃之离, 不长久也。贵妃腹中之子乃朕的少子, 主少国疑,难擎大厦,故不作大统之选, 封为衡王。”
几个皇子也在同一日进封了宁王、晋王、冀王、庆王和益王、封州为属地,待及冠成人便离京就藩。
这下子平地一声闷雷,朝堂一片缄默,无人能揣摩皇帝的心思。
有人猜想,皇帝表面冷淡太子,但还是负以重望,毕竟是皇长子,易储之言纯属无稽之谈。贵妃虽宠冠六宫,但陛下是英明睿智的君主,不会听任枕边谗言。
消息传到慕容府,温氏听罢厥了过去,一场心血付之东流,慕容槐当下一口老血喷出,此后病势愈发沉重。阖府都在为贵妃悲哀,跟了皇帝近十年,却只是个宠物玩意儿,将来还不知什么下场。
定柔坐在宫中抚摸着隆起的小腹,长舒一口气,终于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了。
去康宁殿请安的时候不免要做做样子,面含戚容幽怨,众妃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份同情,位同副后的贵妃娘娘也不过一粉黛玩物尔,大约世人皆妒我之强,而悲悯我之弱罢。
徐昭容捏着纨扇,盯着她看了一瞬,心想:“待来日,你我之间终见分晓。”
德妃死的突然,也死的平静,睡梦中就去了,脸上还挂着安详的笑,御医说是脑卒中,因肥胖而起,早患消渴和眩晕等痼疾在身,只是她自己却不知晓。葬礼后很长一段时日皇帝的心情都难以平复,每日回了春和殿寡言少语,久不见的头疼之症又频繁发作,整饬一事必然在国朝掀起狂风巨浪,京城内外,各州郡小到地方作尽了布置,唯怕起了兵戈内乱,前朝风云渐起,后宫蜚短流长,男人身心疲累到极处。
定柔唤宫娥点了宁神香,走过去为他卸下金冠,将发束打松,按揉着鬓穴,纤柔的小手娴熟温柔,皇帝闭目受用着,眉角的蹙痕松了,紧绷的心渐地纾解开来。
他问:“娘子,我是个凉薄的君王吗?”
定柔手上不停,坚定的语气:“不是,夫君含仁怀义,是世间少有的担当男儿。对于她们无情却有义,你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做了很多,维持着六宫的祥和,冷宫空无一人,这就是你的义。”
皇帝握住她的腕,语声微颤:“我就知道,你最懂我。”
定柔双臂环住他的颈,在耳边深深印下一个吻。
他亲着滑腻的一截玉藕小臂,说:“等风平浪静了,让晔儿回来罢,早些让他熟悉政务,对下栽植出根基,积厚成器。”
“好,我听你的。”两个脸颊相贴,灯烛摇光,映着一双影。
积郁的层云终于落下了雨点,沥沥淅淅下了几日,阴霾涤荡,洗尽铅华,头上的天穹亮的澄清,阳光重新普照大地,暖洋洋的叫人眷恋。
安可已恢复了气血,小脸蛋泛出的桃花般的红润,水灵之气逼人,进食也好了许多,大病初愈惦记着课业,想早早回归汀兰学堂,但太医再三嘱咐要静养巩固些时日,安可无奈之下,继续躺回卧榻,望着雕花桁木,犹如看笼子顶。
午晌后定柔和皇帝去了慕容府探病,妙清守着安可到庭下散步,垂花门外的宫巷,一个长身鹤立的少年穿着守孝的衰衣,束发玉簪冠,踯躅了半晌,终于进来。
“妹妹。”
安可坐在树下乌木摇椅,妙清取来披风为她系上,听到这声音转眸看去,望着眼前人,唤了声:“三哥,你怎来了?”
十七岁的宗显眉目清朗,敦厚温雅的模样,听到这话,心头闪过失落,她唤我三哥,对老六却声声宗旻哥哥。
不怪别人争抢,只怨自己从一开始就错过了。
手中捧着一个长方小锦盒,妙清师太严厉审视的目光让他心生怯意,局促地说:“可儿妹妹,我明日便要出宫立府了,不能常见到你了,这是我托司宝司打出来的一支花钗,你收着罢。”
安可轻轻咬唇,唇角弯出歉意的笑,小梨涡浅浅,摇摇头道:“三哥,你留着罢,父皇不久便要为你赐婚了,给王妃嫂嫂。”
宗显眼眶一热,心中如极锋利的刃划过,好一会儿才道:“可儿妹妹,你误会了,我不是要索求什么,我知道,我资质平庸配不上你,这只是我做哥哥的给妹妹的小礼物。”
安可“哦”了一声,歉疚道:“是我曲解了,抱歉。”
接过锦盒,是一只水晶兰花钗,冰澈莹净的水玉雕琢成花株,雪白无暇的萼,淡黄的蕊,他竟做的出这个!
安可听母亲说过,有一种极美的花,通体如水晶剔透,长在人极罕见的阔叶林,不见于群芳谱,叶与花一色,出泥而不染,其莹如水精,故名水晶兰。
宗显道:“我问了很多人才描出了花样子,难为吴司宝了。”
安可不知该说什么,拿着花钗,觉得沉甸甸烫手起来,还也不是,留也不是。
宗显此后要为德妃闭门守孝三年,大婚暂时搁置,他本也无娶妻的念头,一颗心都遗落在眼前这个垂髻少女身上,朝思暮想,每夜一闭上眼都是她的笑靥,玲珑甜美的小梨涡。
“她们说是贵妃娘娘逼死了我娘和淑妃,还教唆我要牢记这个仇恨,可儿,我知道我娘是病死的,与慕容母妃毫无干系,我娘很早就有胸痹头晕的毛病,怨不得别人。”
听到他如是说,安可不由生了一丝欣慰:“谢谢你,三哥。”
宗显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眼中浮出泪意,赤诚的语气:“可儿,你听过三皇叔和宸妃娘娘的故事吗,三皇叔终身未娶,一心守护宸妃娘娘,三皇叔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不管你将来嫁给谁,我等你一辈子,等到老,等到死。”
“你......”安可脸颊火烧似的热了起来。
宗显说罢,转身疾风似的跑走了。
第181章 储君大位谁德配? 储君大位……
慕容康散值回来的时候皇帝和贵妃还未走, 守在慕容槐病榻边,定柔刚喂父亲吃了汤羹,伏侍着漱口, 父亲咳得急, 来不及拿漱盂,一口血痰吐出来, 十一妹拿手接了。
皇帝帮着拍背,待岳父咳完了, 谆谆说着安慰之语:“.......岳父莫要挂心, 郁结在内最是伤身, 那只是朕的缓兵之策, 唯有这般才能力保皇儿顺利诞生下来......”
慕容槐坐靠几个绣枕,捏着帕子咳得一阵大喘, 老泪缓缓垂下:“谢陛下抬爱我慕容一氏,臣感激涕零,万死难报皇恩。”
慕容康官服都未换, 先来了山月小筑,自父亲病体沉疴, 他时常合衣守夜, 每日亲试汤药, 擦洗沐身, 接痰端秽, 慕容贤和慕容瑞却成日不见踪影, 双生子也不着家, 把温氏急的大骂全是衣冠枭獍的不肖。慕容槐也感慨,一群孩儿,到这时才知道哪个是子, 哪个是狼崽了。
拜首作揖,努力不看那张刻骨仇恨的面貌:“陛下圣躬金安,娘娘万福金安。”
皇帝摆摆袖:“不用多礼。”
慕容康垂颔肃目,仍拱着手:“臣下今日已递了辞呈到吏部,为父侍疾,望陛下恩准。”
闻言,慕容槐和温氏面色立变,悬起了心,只听一旁的皇帝道:“孝道为天,其心可嘉,只是无需告辞,朕允你假便是,让右侍郎邓鹤暂代你的事务。”
慕容康正要再辞,温氏忙不迭插嘴:“康儿唐突了,三省六部各司所职,还是国事为重才是,再说了家里这么多人,你大哥二哥衙门里清闲,那劳烦得着你啊,人多你爹还嫌聒噪呢。”
慕容槐也趁机抛了个责怪眼色,慕容康这才把话咽了回去。
待皇帝和贵妃走后,慕容康被父母一顿叨唠,父亲怪:“竟敢不跟你老子商量就擅自决定!”
说着又咳了起来。
温氏为老爷子拍着背,心有余悸地道:“幸好陛下没允了,儿啊,现在家里你的官做的最大,那尚书之位近在咫尺,可不敢大意了,多少人蝇营砌垒,巴巴盯着那个位子呢。再说你爹这病不是一日两日的,你若停职回家,这是多大的空缺,届时没准这个官位都被人占了,得不偿失啊。”
慕容槐咳停了,又道:“哪一日为父去了也不用你丁忧,今日陛下的话还听不出含义么,你位极人臣指日可待,以后慕容一氏就靠你来维护,待十一的皇子出生,尔定要为他筹谋,争取那太子之位。慕容家能百世繁荣,为父在天上才能安心了。”
慕容康无奈一鞠:“儿子遵父命。”
安可病愈后第一天回了汀兰学堂,课间出来,从前这时候隔壁的少年们都会借故过来,或询问夫子功课,或借赠笔墨纸砚,今日却不一样,院中围立着内监和宫娥,一品妃的小驾銮舆,身着粉地织金缠枝牡丹大袖衫的女子端庄高娴,那美丽的气韵使得红墙黛瓦都因她焕然起来,系着香狐毛披风坐在一方玫瑰椅中,女学监和两个女夫子恭恭敬敬地答话。
“贵妃娘娘放心,两位公主落落大方,端方自持,甚是省心......”
安可怔了一瞬,心下已明白了。安玥也走出来,和一个宗室女说着话,见到母亲,脸上露出惊诧,敛衽一福:“娘,你怎么来这里了?”
定柔弯唇一笑,对两个女儿招招手,待到近前,笑道:“我想着出来走走,不知怎地就到了附近的宫巷,所幸来看看你们调皮捣蛋了没有。”
安可的秀美的下颔儿默默低了下去,安玥努了努鼻尖:“女儿何时捣蛋过了,娘总把我当成个坏孩子,哼!”
定柔拉住小安玥的手腕,摸着手背,佯作生气地:“哎呦,我好心来看看你们,就落得这样说道,好伤心。”
午间散课,目送安玥上了舆轿,宫人簇拥着往康宁殿,定柔这才拉着安可上了自己的坐舆,母女并肩而坐,行在宫巷,一个香色蟒袍的身影远远的,时隐时现,亦步亦趋,定柔掀起纱幔看了一眼。
安可低头绞着小手,神情慌促。
定柔放下纱帘,展臂将女儿拥入怀,摩挲着那发间柔软,问:“可儿,告诉娘,从何时开始的,你心里......”
安可与母亲心心相切,自然不慌瞒,含泪道:“那时候我刚满学龄,初到学堂,她们总在背后窃语,说我是继女,非根正苗红的皇女,是冒牌货,还说你是......媚惑了父皇......很多不堪入耳的话,声音虽很小但我都听得见,起初不懂,后来懂了。”
后来再大一些,课业便长了,一墙之隔,二哥和三哥也常来捉弄我,拿着各种各样的虫子放在我坐席上,我起初很怕,吓哭很多次,只有宗旻哥哥,他不会。
那天,他们拿来一只青蛙要吓唬我,被宗旻哥哥拦住,说要告诉父皇,二哥扬手就抽了他一个巴掌,脸上当时肿了一大片,好几天才落了。我便告诉自己,以后不许再畏惧,不许掉泪,我找了几个二踢脚把二哥三哥堵在了御苑,壮着胆子放了两个,二哥吓得窜了,三哥被我按住,抱头蹲地上叫着妹妹饶命......不知为何,从那以后,三哥竟换了一副心肠。
定柔听完,眼底漫上了热意。
这些事情,为何母亲从来不知晓?我竟失察至此!
安可道:“是我不许嬷嬷她们告诉你的,你生弟弟病了那么久,我不敢雪上加霜,父皇说过,背靠大树的荫凉不能长久遮风挡雨,只有自己的臂膀才是最坚实的,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是我的懦弱纵容了他们罢了。”
定柔听得沉思良久,无奈叹息一声。
“可儿,他虽好,但名分上是你的哥哥,他是天潢贵胄,自有车载斗量的名门淑媛婚配,你是公主,将来下降公候之家,你们做兄妹的,勿让人曲解了,以后母亲天天来接送你,若身子重了,便遣你妙清师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