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晓雨霖铃
时间:2021-05-22 10:17:43

  安可七八天后才有了力气,脾胃尚未复原,每日只能进食一点寡淡的流质,一张小脸苍白无色,瘦的脱了相。
  恰这日天朗气清,微风和畅,窗牖上婆娑着帘栊细密的影,随风轻摆。
  暮秋时节早晚已冷了起来,午间仍是暖融融烘着大地,安可卧床多日,觉得屋子闷的厉害。定柔让人架了摇椅抬她到廊下,正对着暖日,妙清怕汤药苦,回道观炼制药丸去了。
  定柔亲下厨做了一小碗鱼羹,坐下一勺勺喂着女儿,安可腹中针灼似的难耐,每一口咽的艰涩,努力不让母亲忧心。
  定柔心下极疼,又不好当着女儿落泪。
  吃完端来温水,捏了手巾把子擦洗了一番,握着篦子细细为女儿梳理着,安可的头发也随了母亲,熨帖柔顺,乌油油泛着光,定柔手下极温柔地绾成一个女儿髻,簪了一朵堆纱蝴蝶结,齐额薄薄的留发。
  安可捧着菱花小镜端看,镜中人水眸顾盼,临花照影,嘴角靥出浅浅的小涡,问:“娘,我是不是丑了?”
  定柔笑嗔了她一眼:“又臭美了!且养一养就恢复了。”
  定柔忆起那年母亲第一次为她梳发,感叹时光如梭,我的女儿,也到了含胎欲放的年纪,又想起儿时带她赴死,只觉心中翻江倒海,幸好,遇到了皇帝。
  安可放下镜子朝垂花门望了望,眼神带着期翼。
  定柔注视着女儿每一个细微的小表情,不由得眉心浮出忧虑。知女莫如母,这孩子也如她少年时,至情至性。
  那个少年多日不曾来,听闻被其母管束得紧,行走踏步都被羁缚着,血铠甲事件查遍了羽林卫,却无收获,皇帝笃定是徐相宜所为,苦于找不到实据。
  知慕少艾,情窦初开,偏偏你们的母亲是宿敌。
  不知不觉中眼角滚下一滴热液,定柔抬指拭去,忽听得小洛子呵斥了一声:“谁在那里?”朱漆大门外闪过一片浅色衣角。
  安可顿时坐直了,白如纸的脸颊泛出一层红晕,轻咬下唇,眼眸盈盈一亮,定柔清楚的听到她胸口怦怦怦的声音。
  小洛子出去,闻得两个声音对话:
  “劳驾,请问公主如何了?可吃得下东西?”清脆醇厚的声音,不似那个少年的。
  “好多了,能进流食。”
  “那便好,这个给她。”
  稍事听到一顿脚步声远去,小洛子端着一个方形如意缠枝莲的锦盒回来。“娘娘,是越国公府的世子,穆青。”
  定柔看到安可的眸子暗淡下来。
  “就是那天抬公主回来的那个少年吗?”和六殿下一起的,听皇帝说过是位清风朗月的儿郎,待人事物彬彬有礼,王公子弟中少见的谦谦少年,比六殿下大一岁。
  打开那锦盒,果子的清甜芬芳飘散出来,竟是珠圆绛润满甸甸的樱桃,鲜红欲滴,还带着翠绿的叶子。
  这时节哪来的樱桃?
  安可没什么食欲,前两日突然说馋樱桃了,皇帝着人去了西市那间铺子,却说要等一个来月,从南国运送。
  定柔从不平白受人之惠,那天抬可儿回来的少年,她给每人做了一只披肩,精选的白狐腋子毛,织锦缎衬里,天气渐凉,相信不久就会用到了。
  命月笙取来,让小洛子送去崇文馆,并转述一句感谢。
  温水洗过捻了一枚给安可,吃了两个便摆手不要了,安可展出一个笑:“这会子刚进了粥,没什么胃口,匀一半出来给妹妹送去罢,娘,我身上倦的很,想睡了。”
 
 
第179章 二妃之陨 2   二妃之陨……
  隔日温氏和四喜来宫中探望安可, 带着刚满百日的龙凤胎,怕吵扰了安可小憩,抱到了西侧寝殿。四喜产后略显丰腴了些, 脸颊白里透红, 泛着母性的光晕,似比从前更出挑了些, 听闻奶水很是丰盈,亲自奶着两个孩子。
  小娃娃软糯糯肉嘟嘟, 含着小拳头淌口水, 甚是讨人喜爱。定柔抱着小侄女, 问四喜:“我哥如今待你怎样?”
  四喜低下头, 颊边含着欣慰的笑意:“还......住在书房,对我一如往昔冷淡, 但肯说几句关切之语了,每日下了值就来看望孩儿,帮着乳母一起哄拍, 他最喜欢女儿,时常抱着舍不得放下, 用左手批阅公文, 夜里听到儿啼声会起来, 到堂屋帮我抱, 他还学会了给孩子换尿布。”
  定柔听得会心一笑, 摇晃着怀中的小女娃:“他能这样, 已经很好了。你们终归是夫妻, 我了解哥哥,他是半点也不愿欠了别人的,你对他情深义重, 终有一日会等来回应的。”
  四喜含泪点一点颔儿。
  久和慕容康相处,越是发现他的担当和至诚,犹如陈年的佳酿,细品之下越是甘醇无比,这世间怎会有这般敦厚笃实的儿郎,我能做他的妻子,为他诞下一双儿女,已是莫大的福气。
  只怪君生我未生。
  相遇太晚。
  等两个孩子睡了,放进小摇床,定柔领着母亲和嫂嫂到庭外合欢树下茗茶,宫女搬了小香几和湘竹椅。
  秋意渐深,树头不断有花叶随风飏飏,落于发间,温氏啜着茶环顾四下,摸着定柔微微隆起的小腹悄声道:“这次也算因祸得福,扳倒了淑妃,听闻这几日朝上兴起了废太子的言论,你肚里这个,将来不可限量。”
  定柔今日见了两个侄儿,本来心情愉悦,乍听到此语,面色猝然一沉,秀眉一蹙,斜了母亲一眼。“妄议朝政,母亲可知是什么罪?”
  温氏颈后一寒,端着茶咳了两声,满脸尴尬,四喜见状,忙不迭岔开话头。
  闲聊中说起了一件事,再三嘱咐定柔听了切勿要生气,安可没出事前,一日晚间慕容贤夫妇相伴来了山月小筑,四喜恰也在定省,伏侍二老洗漱,夫妇二人期期艾艾对慕容槐说,嫡孙寿哥儿年满十一周岁,到了舞勺之年,该定亲了。
  那话里话外,寿哥儿看上安可公主了,让父亲去跟陛下和十一妹提一提,何不亲上加亲了,求来这份殊荣,早早定下亲事,寿哥儿能尚主,也是为慕容家锦上添花。
  定柔一口茶呛在了喉咙。
  四喜急忙为她拍背:“娘娘莫气,当个笑话听,我当时就怼回去了。”
  四喜伶牙俐齿,夸人的时候吐字含芳,怼人的时候也唇枪舌剑,说他们癞蛤莫娶仙女——想得美!可儿生的花容月貌,那寿哥儿又肥又矬,脸大如盆,小小年纪已有了脂肪肚,偏还长了一对眯缝眼,不知道的还以为闭着窟窿走路呢!哥嫂没听过龙配龙,凤配凤,鹁鸪对鹁鸪,乌鸦对乌鸦。等等诸如此类的讥讽之语。
  温氏也在一旁添油加醋,讥笑他们梦里吃鲜桃,想的甜!
  可儿和玥儿千尊万贵的金枝玉叶,汀兰学堂闻名遐迩的一对琪花瑶草,京中谁人不知晓其美貌,倾慕她们的青年才俊车载斗量,几世也轮不着资质愚钝又貌不惊人的寿哥儿啊,简直天方夜谭!
  当时那对夫妻的脸色,黄绿青蓝紫,好笑极了。
  王氏还诡辩,抹泪说:“我儿怎么了,叫你们作践的如此不堪,我瞧我儿挺好,长得富态,天庭饱满,有大福气的,有道是郎要膘,女要俏,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四喜和温氏做了个呕吐状。
  不过慕容槐确实动了几分心思,听到温氏和四喜的鄙夷,才冷静一想,皇帝对可儿视如己出,定是要那超群拔萃、文武全才的来般配,寿哥儿虽是世家子弟,靖国公府未来的世子,但模样生的寒碜,不够格。
  夫妻俩悻悻地走了,事情却没完,寿哥儿实打实的看上了安可表妹,吵着嚷着非卿不娶,还说什么若是被别人抢走就不活了,在芙蓉小筑又摔又砸,踢踏成马蜂窝了,这两日正跟老爷子唱苦肉计呢,闹绝食。
  定柔听得哭笑不得。
  心想,我十月怀娠,辛苦栽培出来的女儿,才将打了个花骨朵儿,这就有叼花啄蜜的来了?不行,以后两个女儿我得生出十二万分的小心,时时看护好了,别被人算计了清白。
  是夜皇帝从昌明殿回来,先到西配殿看了看可儿,询问今日吃了什么,而后出来用了晚膳,回到寝殿,定柔说了白天事,咱女儿被有心的盯上了,不怕贼偷,就怕被惦记着。
  皇帝听罢,疲累了一天的警惕之心陡然悬了起来,惊看着孩子娘:“他们真敢想!野心不小!”
  对定柔嘱咐道:“以后可儿和玥儿一步也不要去慕容府,告诉下头的宫人和保姆,时时警醒,不得松懈一步,但凡出宫多派些大力太监护从。”
  定柔点头应是,解开玉带,为他褪下龙袍。
  皇帝沐浴罢换上明黄中衣,坐到榻边,定柔从净室出来,坐在妆镜前篦着湿法。皇帝道:“近来朝上事多,我分身乏术,孩儿们你要多操心,尤其可儿,你们母女之间最是贴心,万事可期,你要晓之以理开解她,玥儿有母后照应,康宁殿的人老成持重,自会周全。可儿虽玲珑剔透,但难免小女儿心肠。”
  定柔捻着一绺发,颔首道:“我醒的。”
  皇帝眼中布上了思虑,又道:“明日我下一道口谕,越国公府有两个适龄的女郎,性情温婉娴静,恩准她们入汀兰学堂伴读,让可儿多多与她们交好,得闲了,也别叫她总在宫里闷着,偶有诗社茶会,也尽可让她去,熟悉熟悉外头的人,宫门那里自会有我的旨意。”
  定柔听出了弦外之音:“夫君的意思,让可儿常去越国公府走动,那位穆公子......”
  皇帝点一点头:“我观察了许久,穆青拔丛出类,我甚是欣赏他的为人,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懂得藏锋敛锷,从不跟皇子比并上下,在这般年纪实属难得,更难得的是他心悦可儿,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将来也许能做肱股之臣。”
  定柔莞然一笑,颊边绽开俏皮的腼腆:“谢谢夫君这般为着可儿思虑,为了我和孩子们,你操碎了心。”
  皇帝瞥了一个白眼,少跟我用美人计!
  望着孩子娘乌发垂悬,发尖半湿,烛光下柔美的面庞增添了几分娇慵,不由心旌荡漾起来,勾勾手指:“过来。”
  因在孕中,加之前头刚病了一场,不敢过分用力,男人极其小心,缠绵了一半,紧闭的内殿门传来指扣声,小柱子的声音:“陛下,沈才人病危了,让您快去看看。”
  定柔鬓边微汗,正神思荡漾,听到这话脑中转了圈,才明白说的是淑妃,淑妃病危了?刚幽禁了几日就病危了?
  皇帝也正到云端半空,不得不喘着粗气停下,朝着殿门,语声不悦地:“太医没去吗?她又作的什么花样?”
  小柱子隔门低语:“奴才亲去看了,确实不好,郑太医把的脉,说娘娘病入膏肓,就在这两日了。”
  皇帝和定柔四目相对着,俱是眼中一惊。
  皇帝披衣起来,对小妻子道:“你睡吧,我去看看。”
  定柔掩了掩被角,侧躺过,今夜却难以入眠了。
  皇帝到了永庆殿,几位医博士都在,下晌淑妃突然呕血,被叫过来诊治,知道性命垂危,故不敢离去。
  只见淑妃只穿着黛色四合如意寝衣,仰躺在架子床里气息奄奄,出气多进气少,长发垂泻枕边,已隐约有了几缕银丝,漱盂冒出浓重的血腥气。
  郑太医禀道:“娘娘一年前就病发了,肝肾有结石不断增大,胃肠生了溃疡,乃是长年累月服食珍珠粉所致,每日不停,臣下早告诫过娘娘,珠粉驻容养颜,但绝不宜过量,胃肠不耐受,肝脏不堪负荷,是药成毒,娘娘却未听进一个字。”
  皇帝问:“无药可治了吗?但凡有,你们务必竭尽全力。”
  太医们拱手鞠身:“娘娘药石罔顾,便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怕也无力回天了。”
  皇帝闭目喟叹一声,转身上前,淑妃双目微睁,望着床帐,意识不知神游到了何处,皇帝望着行将就木的女人,麦子色的肌底,那曾经水波顾盼的美眸变得浑浊不堪,整个人竟在一夜之间枯萎。
  “你这是何苦啊你!”
  淑妃好像才认出床边这个伟岸挺拔的人是皇帝,一把抓住了衣袍,撑起身子,捏着婉转的嗓音哀哀地求:“陛下,不要废了我的宗昱......宛央求求你......求求你......”
  皇帝捏了捏额角。
  德妃在丽正殿听说了此事,差人去太医署询问,回来说淑妃油尽灯枯,尚工局已在准备大殓的丧服,内侍省运来一口金丝楠棺材。
  德妃踯躅着,一颗心渐渐往深渊坠去,攒绞着难受,从垂髫之年的玩伴到闺中姐妹,后来入了东宫一起做了良娣,而后又一起升宜后宫,同一日册封,做了秩正一品妃,本以为相扶相持,姊妹同心,却貌合神离,日渐疏远,两看两相厌,事事别苗头,现在她要走了?
  这一夜,德妃未眠。
  翌日天蒙蒙未亮,寝殿灯火煜煜,太子和皇次子守在榻边,表情沉痛。淑妃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神魂在光怪陆离的世界徘徊,那长长的狭道黑不见五指,路上随处可见青面獠牙的东西,她拼命奔,足下却轻飘飘的不听使唤,怎么也走不完.......
  恍惚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温热的泪水大颗大颗淋在手背上,将她拉了回来。
  睁开一线缝隙,一个宫妃大袖衫的身影,俗不可耐的发式,猿背熊腰,是傅阿窈。
  她动了动唇,气若游丝的地说:“你来作甚!看我是怎么断气的吗?”
  德妃痛声低泣:“宛央,还记得那年我们交换手帕时说过的话吗,契结金兰,永不相负,我是姐姐,你是妹妹,为什么一进宫,你就变了呢?没有一日不拿我做桥,作筏子,你扪心自问,姐姐哪次跟你一般见识了。”
  淑妃凄然一笑,这个傻瓜,因为宛央对你从来没有真心,只不过两家是世交,彼时你傅家比我沈家势头盛,爹爹要我攀附着你罢了。
  和你走在一起,犹如牡丹比之鸡冠花,人人夸我生的国色天香,我便很得意,你懂吗。你知道我在人后取笑过你多少次。
  那嘤嘤的低泣久久不停,窗外天色大亮,宫人们将纱灯熄灭,端来参汤喂了几口,身上好似有了几分力气。被宫女扶起来,她摸了摸枯黄的发,唤人来梳妆,沈宛央便是进了阴曹司,也得做个光彩照人的鬼。
  少年时头发厚厚的两大把,每次梳发,丫鬟恨不得多生几双手,现在一握只剩了婴儿拳头大的一绺,还好,死前没有变成秃子。
  司饰女史取了假髻和凝刨花水,很快绾成一个结鬟髻,淑妃捏着螺钿小镜,画了一个远山黛,对德妃嫣然一笑,亲昵地叫着:“姐姐,你可不可以把你的翟衣和凤冠借我穿一穿,我的被皇上收走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