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头垂的更低,一串晶莹的泪珠滑落鼻尖。
时光如流水,不快不慢的淌过指间,雪化冰消,到了隆兴二十年的暮春,定柔的肚子高高隆起,妊娠六个月却比旁人八个月还大,笨重负累,看来拳打脚踢的小家伙是个壮实的。
这一日皇帝事少,前晌排着仪仗出了宫,到瑞山行宫换成了翠幄马车,至乡下已是申时末,正是天长的时候,日头西悬,余晖熔金倾洒在层层峦峦的田垄。
下了马车,远远望见一个身形轩朗的少年郎,只穿着中衣,挽着裤管赤足下了稻田,背影如山,与佃农们一起锄草。
定柔刚要开口唤,皇帝打了个“嘘”的手势。“且看看,他做的像不像样。”
轻脚踏步到了近前,宗晔弯腰起来恰看到了父母,忙抬袖擦擦汗,一跃上来,拱手一鞠:“父皇、母妃万福金安。”
小儿聪慧颖悟,又兼得心细如发,善于观人言行,读了书更添了沉稳持重,大一些发现了隐匿在青纱帐的暗卫,萝姑不得不告知,那些皆是您的护卫。
萝姑话说了一半,不敢多言,爹娘来了乡下,他便问了出来。
皇帝略作思忖,打量着小儿清隽的脸庞,坚毅的眉峰,索性将身世说明了,并言告知宫中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惊涛骇浪。
而后细观儿子的反应。
宗晔听罢沉默许久,“忠厚朴实”的爹原来是当今圣上,自己竟是皇子之尊,他一时恍觉在梦里,却毫无雀跃之态。
从那时起,他对父母的态度变的愈发恭而有礼,倒也非疏远畏惧,不过秉着天地君师父,立身行道,克己复礼罢了。
皇帝拍了怕儿子的肩,嗔道:“又不是在宫中,别跟你老子来这一套虚的。”
宗晔仍拱着手:“儿子遵命。”
定柔摸出帕子为儿子揩去脸颊的泥土,一手扶着肚子,一手举着,这孩子骨韵像极了皇帝,个头窜的极猛,比母亲高了半头,比同龄的孩子拔萃一大截,笔挺如竹,磊落如松,完全不似的黄口垂龆。跟娇小玲珑的可儿比在一起,到妥妥的似兄妹,若束起发来,与那些志学之年的一般无二,这一个月不见,袖子又短了两分。
车上拿下一个包袱,装着新做的袍子和鞋。
晚饭罢,天色还大亮着,父子俩迎着夕阳漫步,两个背影的弧度像了十分。
宗晔一边说着:“这一片田种了两季黍米,不宜重茬了,我吩咐他们耕种了黄豆,您送来那些邸报儿子看了,今岁南方多雨,不利大豆丰收,物少则稀,稀则贵......”
“为父也是这个想法,钦天监预测今夏旱涝不均,让司农少卿贴了告示出去,多种植大豆和番薯。”皇帝负手向后,忽看到一处高粱地,泥下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灰黑色小点,细看似举着芝麻大的方口小碗,盛着满尖尖的小黑籽儿,问宗晔:“这是何物?”
宗晔一本正经的时候像个小大人,有着与岁龄不相符的老成,答:“此物名‘麦信籽儿,麦信风一吹便出来了,说明这片土壤下季适宜耕种小麦。’”
皇帝笑:“竟有这种说法。”
又走了一段到水稻的田垄,一路沿着小河渠往上游走,宗晔见到杂草便手痒,绾系住袍角,脱鞋卷裤管,钻入稻丛,薅了一大把青苗,皇帝皱眉:“你怎么拔禾苗?”
宗晔上来,小腿往下污泥淋淋,整个成了泥脚,拿到皇帝面前:“启禀父皇,这不是稻苗,是稗子,与稻子同科,外形相似,却是恶性杂草,秋后撒了种到地里,明年更多,儿子凭着叶子的绒毛和根部颜色深浅分辨出的它。”
皇帝赞赏地点头:“甚好,将你养在青山绿水间,看来颇有成效。”
心下又感叹,小儿是个心明眼亮的性子,且辨识黑白善恶,庄园一百余户佃农,叫他治理的井井有序。
太平盛世之中,需要这样的君主。
接下来,只要再锤炼一下心性,学得更刚毅些。
便衣递来手巾和澡豆,宗晔就着渠水将腿脚洗干净,擦了,又弯身到渠边把手巾投了投,拧干净水。
皇帝笑望着他那衣袍领间,湖绸中衣雪白无暇,不染纤尘,方才入水田那袍角和裤管没沾上一星半点泥污,问他:“为何洗了。”
宗晔答:“洗了干净,儿子讨厌乌糟的东西。”
皇帝想到少年时的自己,险些失笑。
月上柳梢,星河浩渺,定柔做了安神茶和几样清淡的小点心,端着托盘扣响书房的门,父子俩关在里面不知说什么,已商议了一个时辰。
里头应了一声,推开门扇,父子俩一座一站,灯光下小宗晔身如苍松劲柏,皇帝对定柔道:“正要与你说,晔儿想出去游历,已说服了我。”
这孩子好像猜到了父亲的心思,只不过他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锤炼自己的方式,他明白父亲的殷殷期望。
定柔“啊”了一声:“游历?去哪儿?”
放下呈盘,捧着茶先给了皇帝,上前扯着儿子的衣袍问:“晔儿,你要去哪儿啊?娘数着日子,好不容易盼着你到了年纪,可以回宫团聚了。”
宗晔对母亲道:“娘,大男儿生于天地间,有吞吐宇宙之精神,怎能做那栏花笼鹤,闭门塞听,只看得懂那皇舆图,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子想看一看这山河、这江山本来的面貌,到最贫瘠的地方去看一看,那里的百姓是怎么生存的。我也要为未出世的幼弟树一个标榜。”
定柔又喜又忧,喜得是他小小年纪如此胆略和胸怀,又如此有主见,忧的是这一别不知多久,路上风打雨淋,何等艰苦,他要何时才能归,病了怎办?万一走漏了风声,岂不置身暗礁险滩......
宗晔央求:“望母亲成全。”
定柔咽中一酸,险些流下泪来:“你的课业怎办呢?岂不耽搁了。”
宗晔道:“儿子都想好了,扮成游方小道的模样,多带些书,白日行路,夜里钻研,反正四书五经已背的滚瓜烂熟了,只待融会贯通,每到一处,便找书院听读。”
定柔转头拭去眼角的热液:“为娘只是妇人,让你爹做主罢。”
宗晔安慰着母亲:“最多两年我就回来了,母亲放心,儿子会照顾自己。”
“何时走?”
“越早越好。”
“去哪里?”
“先去陇上,儿子想看看那壮丽的八百里秦川,然后由西向东,步行至黄海沿岸。”
皇帝摩挲着扳指道:“明日朕让人送一套金丝软甲来,你要时时穿在身上,护卫不宜带的多了,太扎眼,三个大内高手足以,路引和道家度牒都为你做好,凡到一地自有人在暗中接应,沿途为你开路,朕今夜就下令,启用暗卫。”
“谢父皇!”
“还有,这一路上朕要随时知道你的行程,用飞鸽传书,但凡中京有变,你要立刻快马回来,朕会御赐你一块金牌,在各关隘畅通无阻。”
“儿子遵命。”
三日后,十里长亭古道,宗晔穿着母亲一针一线缝纫的石青色道袍,头发束成小髻,扎着羽巾,背上负着书箧,装着满甸甸的书,边上挂着油纸伞和斗笠。
三个便衣也扮成道者的衣着,各背了一个小包袱,为了轻车简从,每季衣裳只带了两身,包裹夹层几个青瓷小药瓶,装着伤寒风热跌打损伤和番邦治蛇毒的秘药。
皇帝特赶来送行,定柔一遍一遍打量着儿子,极力忍泪,咬着牙根都麻了,殷殷嘱托,只恨不得把一生的话都说尽了。
宗晔随身带着舆图,算着时辰,天黑前要到驿馆,不得不走了,双膝拜于地向父母稽首三叩告别,皇帝将一方叠的方方正正的帕巾交到他手里:“这个是为父给你的东西,你现在还小,手指不够粗,戴不动,待来日朕要亲手为你戴上。”
宗晔隔着丝绢摸着那物什,好似个扳指。
皇帝又将一把匕首相赠,小巧轻便,朴实无华的刀鞘,刃却是极其锋利,如一泓秋水,闪着崭新凌冽,伐石头如破瓜,这是邢家打造出来的东西,给小宗晔防身用。“谢父皇。”
再三拜别的父母,宗晔和三个随行踏上了路程。
皇帝揽着哭成泪人的孩子娘,望着那负着书箧的背影远去在黄土大道上,越来越小,偶尔回头,对父母挥挥手臂,然后转过山弯,匿没......
路上,宗晔打开帕巾,果然是一个扳指,青黑色的和阗墨玉,色重质腻,纹理细润如膏,已养出了油糯的滑腻,镌刻着“皇遒丕显,帝德无垠”八个篆体小字......
第182章 吸血的寄生虫 原生家庭……
帘幕低垂, 庭院春光老。
几只喜鹊停在松柏枝头鸣啾,忙着衔枝筑巢,旁边的刺槐这两日恰到了花期, 一嘟噜一嘟噜的花串雪白晶莹, 馥郁的香气飘了满园。枯树重发看,似闻陌上已残红。多端世故干戈后, 大好春光老病中。
四季轮转各有风景,只奈何此身老病中。
温氏端着汤羹从廊下过来, 慕容槐坐在摇椅里望着那槐蕊出神, 半身盖着厚毯, 脚下放着两个暖炉, 炭烧的正红,老爷子愈发沉疴不起, 三日有两日都在昏睡,太医说怕是熬不到夏天了,寿衣和棺木已准备好, 温氏时刻吊着一颗心。
“老爷,进汤罢, 不烫不凉正好。”
慕容槐大咳了几声, 眼前混沌了一阵, 闭目忍着眩晕, 无力地摇摇头:“吃不下, 别勉强我了。”
温氏再三劝着:“妾身炖的冬瓜老鸡汤, 熬了一夜, 撇净了腥,这汤像水一样清,最是鲜美, 你好歹进几口吧,腹中有了汤饭才有精神。”
慕容槐感叹她一番用心,忍将着吃了几勺,果然鲜美回甘,腹中热热的一股舒服了许多,他摆摆手,望着这个为他生儿育女,相伴了四十年的女人。“真没想到,最后守在我身边的只有一个你,我曾经那样多的女人,到最后只有你一个白首到老。”
温氏撂下汤碗为他揩揩嘴角,笑道:“妾身有此殊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慕容槐听着这话忽觉心下似被什么狠狠锥了一下,莫名的疼,好一会儿才过去了,他道:“皇上已在西郊为我们修了坟陵,母亲的棺椁和父亲的衣冠冢也挪了过来,贤儿的母亲葬在淮南,千里之遥,没得又得折腾,我不与她合葬了,已写了遗嘱只与你一个合葬,你可愿意?”
温氏又惊又喜:“妾身不胜荣幸!”
慕容槐又咳了一阵,问:“那件事还没消息吗?”
温氏答:“他们找遍了邑县的户籍册,没有这个人,在县衙的案牍上有她母亲的记载,至德二年大乱充入军营做了营妓,后来平叛放归,不久牵扯进一桩仙人跳的案子,还伤了人命,被判了剐刑,至于她女儿,无只言片语。”
慕容槐咳得咽中腥咸发苦,清清嗓:“她是贱籍乐户,怎会有记载,想来她父亲和丈夫被斩立决后,她不知改嫁给什么人了,罢了,不找了。”
温氏将炉子里的炭翻了翻,说起了儿女们,如今只剩了静妍这个心病,派去弘农的人查出是被杨家禁足起来了,院门上了锁,每日只许她在那方寸之地走动,衣食到是没有屈待,但杨姑爷娶了平妻,纳了两房妾室,他们敢如此对待慕容家的小姐,这脸皮也算撕破了。
庆哥儿和老管家已快马去接人了,相信正在归程的路上,不用几日便到了,阿弥陀佛,但愿能瞧见老爷子最后一眼。
老爷子病中,温氏为怕他激怒攻心,并不敢告知此事,只找了别的理由搪塞,慕容槐问:“她怎么还没孩子?不会有什么旁的心思罢?”
温氏为女儿打圆:“老爷多虑了,她能有什么旁的心思,不过瞧着杨女婿不成器,不愿生孩子罢了,姝儿是个小女儿心肠,待来了我骂骂她,趁现下还能生。”
慕容槐不悦道:“弘农杨家也是举世豪门,她无有嫡子如何立足,将来如何当家做主,没远见的东西!”
“是了,老爷别气,待妾身开解开解,想来也就想通了。”
等慕容槐乏了,温氏吩咐小厮将摇椅抬回屋,安顿好老爷子歇息,这才出了内院,女管家从垂花门外急急奔进来,压着嗓子道:“太太,六姑爷出事了!方才大理寺的捕快带着拘捕令到卢府拿人,说是有人告发春闱科考舞弊,姑爷犯事了,街上贴出了官告,牵扯了好多官员,礼部左侍郎也下狱了。”
温氏眼皮突突地跳:“不成器的玩意儿!”
匆匆上了舆轿赶到卢府,素韵正揽着三个孩子抹泪,方才那些人端着明晃晃的大刀,卢敬生被披枷带锁,可把他们娘三吓坏了,温氏问怎么回事。
素韵喝了口压惊茶,拍着心口:“我也是才知道,不是把着他的俸禄么,谁知他私下竟收受起贿赂来,为了养活那小畜生,起初还谨慎些,只敢拿些零碎小钱,收了几次便胆子大了,什么钱都敢敛,想来这事不冤。”
温氏气得摔了茶盏。
母女俩先到几个部司找了熟人打听,卢敬生径直被押送到了大理寺诏狱,是重罪死牢,素韵心里虽恨,可到底不希望他获罪,那薄情寡义的死不足惜,带累孩子们成了罪藉,以后抬不起头来做人。好不容易挨到天擦黑,慕容康散值回来,温氏忙迎上来询问,慕容康说:“今日朝会陛下雷霆大怒,几个宰执和昭文大学士都挨了骂,问了失察之罪,降级停俸,礼部尚书和两个翰林学士也脱帽去璎,戴上了枷锁,涉案的举子达百人,今日听陛下这意思,要正典刑。”
素韵全身一软,若不是丫鬟扶着就要后栽了去,温氏攥着帕子六神无主:“这......这可如何是好......”
老爷子病着,怎敢惊扰,康儿又不涉及刑狱,这事这么大,慕容家若出头会被殃及吗?或不出手,罪行大了,会牵累素韵和孩子吗?
温氏和慕容康奔走了一夜,现在人人对这事避恐不及,皆是言辞闪烁,只有刑部一个堂官悄悄告知,这案子卢敬生只算个从犯,但礼部侍郎等人看准了他是外戚,根株牵连,祸福同依,便众口一词咬定卢是主谋,把考题化为暗语在黑市兜售,出价一千金,三法司正在议罪,纵然逃脱了死罪,也难躲过刺字流配。
晨起方解了宵禁,天还未亮,素韵带着食盒至大理寺狱,上头递了话,允许家人探视,终于见到了戴着枷镣的负心汉,发蓬面垢,穿着赭色囚衣,与几个官员关在一起,一夜间老了好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