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柔慌忙起来看,妙清道:“我起初以为是丹砂和金刚石粉,但那两个都是不易入口的东西,这个是海外小邦出产的一种染料,南派用来作画,本身无毒,质硬但极易研磨,附着胃壁上,只需分毫便可磨穿了,想是混在了制口胭的玫瑰花瓣粉中,可儿用了,偶尔入口一点,才会有今日之祸。”
定柔听的不可思议。
这两支口胭正是那程小姐所赠,可儿与之同桌,两厢交好,本说要赠给贵妃一只,但定柔自来不爱脂粉,可儿却喜爱的很,便全收了,女医反复验过毒才让她用的,不想其中有这蹊跷。
妙清眼眸闪过寒芒:“什么鬼也让他现了形,我在外行医这几年认识一位儒医,偶然得知,滑石粉收湿敛疮,但酌量内服会吸附肠胃壁,生出一层被膜,并很快修复创面,蒲黄是最好的内止血药,哼,可惜他遇到的是我厉清音!”
定柔抚摸着女儿的美人颔儿,原来是替母受过了。
清云殿,徐昭容一袭湖绿兰桂齐芳荷叶袖大衫,绾着大气的宫妃髻,翠玉步摇,亭亭倚门凭栏,眺望着琉瓦飞檐,春和殿的方向。
“娘娘,殿下回来了。”宫女来禀。
刚说罢,十四岁的宗旻大步流星奔进殿门,大喘不迭地,一头的汗,问母亲:“她们说您头疼不适,怎么回事?”
徐昭容脸如冷霜,问:“听说你带头罢课,去春和殿了?”
宗旻抓抓后颈,小声道:“可儿是我的妹妹,现下生命存危,做哥哥的理当关心一些,三哥也在,不是儿子起的头。”
徐昭容牙关紧了紧,大声骂:“混账你!她是何人,你是何人,你竟被美色所迷惑,对得起母亲的期望吗!”
宗旻垂首恭立,颔首道:“娘,我不瞒您了,我确实对可儿妹妹动了心思,她一笑我就觉心跳的好快,看别的女子犹如蒲柳,我相信她也喜欢我,从她的眼神我猜得出,她不可能不喜欢我。我要娶她为妻,原就不是同胞血脉,待来日我求一求父皇,将她指婚给我。”
徐昭容面色泛出铁青,身躯微微颤,望着儿子虔诚的神情,心下恨得攒心绞肺,春和殿那女人,抢走了陛下,如今又拿女儿来狐媚她的宗旻,当徐相宜好欺弄的么!
“孽障,跪下!”
宗旻扑通一声双膝落在莲纹砖上,香色蟒袍的玉璜垂下同心结流苏穗子,膝盖隐隐作痛。
徐昭容命紧闭殿门,屏退四下,从几案上取来戒尺,指着儿子,训斥道:“你给我记住,你喜欢谁都不许喜欢慕容茜的女儿!这些年你外祖父在前朝苦苦经营,躲过多少明枪暗箭,我们母子在深宫被淑妃和太子明里暗里算计了多少次,忍辱求全,为的什么!”
宗旻抬头道:“儿子从没忘过呀,夫骥骜之气,鸿鹄之志,有谕乎人心者,我一直在砥砺啊,没有一刻懈怠过自己,母亲,我只是爱慕一个女孩儿,我真的喜爱极了她,将来我要可儿做我的皇后。”
徐昭容额角青筋突起,挥起戒尺,到了半空却顿住,竟是万难下得去手。
正这时殿门外内监的声音唤道:“娘娘,昌明殿小梁子来召,陛下宣诸位娘娘速速至潇馨馆。”
徐昭容拭去眼泪:“知道了,本宫这就更衣。”
对宗旻道:“今日你哪儿都不许去,给我回寝殿面壁反省,我让人时刻看着你,一步不许离开,若再敢去,为娘就咬舌自尽!”
坐上肩舆匆匆至潇馨馆,到了才知她是最后一个来的,众妃已到了,齐刷刷立在廊下,神情惴惴,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端坐阶下乌木椅,闭着双目,面庞的弧度如玄冰,冷的毫无温度,叫人心头一凛。
大红朱门在身后缓缓阖上,金铁之声震动耳膜。
徐昭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抬目望去,人群中淑德二妃站在皇后两侧,一个故作镇定,一个惊慌无措。
宫正司一行人端来了呈盘,里面分别是白绫、鸩酒和几样刑具。
第178章 二妃之陨 1 二妃之陨……
太后正午歇着被锦叶摇醒, 急道:“陛下......陛下他......将娘娘们锁在潇馨馆,宫正司的人带了刑具,怕是......要出事......”
太后眼皮突突急跳, 披发坐起来, 命道:“快梳妆更衣,这个孽障, 一遇到春和殿那女人的事就失了分寸!”
两扇朱漆金钉大门紧闭,明光甲的羽林卫持着横刀, 围的整肃森立, 这一条宫巷被封了路, 连只蚊蝇都飞不进来, 门内正一阵哭泣声,众嫔妃依着位份跪在阶下, 低眉垂颔,锦彩堆秀的华衣委顿于地。皇帝仍坐在乌木椅里,指端摩挲着扳指, 冷冷睥睨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宫正司押来了程府的主母程关氏,丫鬟和保姆等数人, 双手撑地跪的栗栗危惧, 程小姐昨日事发的时候服毒自尽了, 等人赶到的时候奄奄一息, 连着微弱的一口气, 强撑着说出一句:“她明明说了只会让公主得个病, 无声无息死了, 谁知......”
这么含糊不清的一句,没说出是谁指使的来。
丫鬟哭道:“陛下英明,我家小姐与三殿下是中表之亲, 仰慕三殿下日久,殿下却一心只在五公主身上,小姐记恨在心才出此下策。”
程关氏大怒:“胡说!我儿碾死只蚂蚁都心软,怎会如此行事,定是被人下了圈套陷害,求陛下明察。”
另一名丫鬟就地大磕几下,悲泣道:“陛下明鉴,我家小姐确实为人利用,白白作了筏子,半月前德妃娘娘将小姐叫过去,关在内殿说了半晌的话,奴婢不敢妄言,好像隐约听到,说什么春和殿那小丫头与其母一般无二,都是祸水狐媚子,小小年纪竟勾了三殿下的魂儿,还说要让她不得好死,诸如此类的狠话......”
德妃来之前已知自己被人套路了彀中,只怕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指尖凛凛地颤,指甲嵌进地砖缝隙,鬓边汗珠滚滚如雨落。
眼角斜了旁边的淑妃一下,哑着嗓音悲哀地禀道:“陛下,臣妾不敢说自身清白无垢,那些话我确实对侄女说过,但都是气头上的不经之语,显儿即将及冠之年,却迟迟不肯定亲,一心要等安可公主长大,痴心与日俱增,您也不忍督促他。臣妾急的火烧眉毛才发了几句牢骚,我虽厌恶安可公主,但一心愿她早些另嫁,断了宗显的念想,绝无伤人性命的狠毒心肠啊.....求陛下明察......”
程关氏也急磕着哭说冤枉,行凶者另有其人。
淑妃嘴角隐隐一勾。
皇帝眼睫一闪,已纳入了眼中,程府的保姆匍匐了两步,上前哭道:“奴婢是贴身伏侍小姐的,那日夜里卸妆的时候见到她拿着两只金琯,一直出神,奴婢无意问了,小姐说是德妃姨母所赠,还低语了一句什么宁为玉碎,奴婢不知何意。”
德妃双目已红,只恨不得撕碎了这些红口白牙,句句往她之身泼污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怕是今日难逃这一劫。
只听皇帝对司正监章襕道:“让他们画押。”
而后又说:“今日朕亲审,不只为五公主中毒一事,还有前时宫中鬼怪之说,闹得纷纭错杂,人心惶惶。怪力乱神,不过是人心生暗鬼,朕要揪出这两只暗鬼,让她在煌煌天日之下现行,以正视听。”
说罢挥挥衣袍,司正女官立刻上前禀道:“臣下彻查多日,那惨死的宫女名九儿,是半年前刚入宫的,出事的时候在安太妃的敬惠馆做三等杂役宫女,曾在顺仪娘娘的思华殿、冯婉仪的秋香馆,奉事过几日,皆时日很短,后来不知怎地提调敬惠馆,死前十天接触过的人都审问过,名单在此,请陛下过目。”
呈上来皇帝翻开,仔细看着每一句口供。
下跪的林顺仪和冯婉仪听到无故被牵扯,不由得心下一怵,顷刻犹如置身炭火之上,不知接下来这飞来横祸会将她们置于何地。
司正女官又道:“在宫巷打更的老监招认,那夜身穿血铠甲的从宫巷跃过,他好像听到了脚踏地的步调声,臣下以为当是人扮出来的。”
皇帝冷笑:“鬼怪之说,本就无稽之谈,纵是有,也分晓个善恶始终,乃有心者利用人云亦云,制造假象,引得吠影吠声也。”
接下来,冯婉仪和林顺仪宫里的管事嬷嬷,总管太监,一起被动了三尺木,夹的十指血肉模糊,一时哭泣声、求饶声此起彼伏。没多会儿便有人胡乱招供了:
“奴才出首,是顺仪娘娘恨毒了贵妃娘娘,听闻这一胎是皇子,恨自己生不出来,才心生一计,让小太监假扮陆公子的鬼魂,意图让贵妃受惊落胎,那血铠甲就在思华殿后园的花圃里埋着,还多年让林周氏夫人在坊市散步恶言中伤贵妃,说这次安可公主是被其生父的亡魂缠上了。”
林纯涵一双水眸惊恐地大睁,惶惶之中左顾右盼,是谁?谁陷害她?或者是慕容茜自导自演,要置她于死地,其心恶毒!
半身瘫软伏地,姣好娟秀的面容戚戚然,泪水大颗大颗淋湿青石地砖:“陛下,不是臣妾,不是臣妾......”
皇帝审视了她一瞬,命令羽林卫去思华殿搜寻。
侧边的徐相宜荷衣蕙带,即使跪着也风致气华,神态从容,眼角余光斜看了林顺仪一眼,手掌贴着地砖,已捂着热了,掌心腻腻的冷汗。
皇帝命动刑的暂停,稍后果然搜出了染血的甲衣甲裙,还有一双鹿皮靴,对林顺仪道:“再傻的人也不会将凿凿罪证藏匿自家门下,但你母亲确实藉着此事散播流言,你难逃干系,传朕的口谕,林氏顺仪此后幽禁于思华殿,无朕的允准,终身不得外出一步。”
林纯涵望着皇帝的靴尖,一颗心被撕裂开来,泪水疯涌,你是要纯涵画地为牢?
你对我当真再无一丝丝眷恋了么?
皇帝目光移向后妃们,皇后神态坦然,仿佛祸福皆如浮云化风,早已看淡了荣辱沉浮。徐昭容面色如常,其他人如临深渊的模样,髻上的金钗流苏随着身躯急急摆动,恐惧到极处,唯恐沾上了一星半点干系,而堕落万劫不复。
司正监仔细检查那泥土斑斑的血铠甲,禀道:“是一等侍卫的明金护心甲,但陆公子出使边关,临走时当着骑兵的乌锤甲才是,凡铠甲都是由虞部司统一发放,做不得伪,只要查清谁少了,顺藤摸瓜便可。”
皇帝眼底闪烁锐利的寒芒,从袖中取出一个金牌:“即刻去查!一个不许放过,三日为期,朕要知道真相。”
“喏。”
徐昭容眉心微蹙,发根阵阵冒寒意,鬓边滑下了一道汗珠,极力耐住心跳的节拍,让自己气定神闲。
皇帝缓缓起身,长身鹤立于阶上,对众妃道:“这三日封宫,你们任何一个不得走动一步,各自等消息,随时听朕传召。”
“遵旨。”众妃叩地一拜,感觉周身不似自己的了,冯婉仪和范婕妤眼前一晕,没有起来,被春凳抬走了。
皇帝继续审公主中毒一案,下跪的丫鬟婆子仍一口咬定乃德妃所指使,司正监取来方才画押的口供,逐个叫到一旁盘问对答,何日何时,林小姐当日还去了何处,与什么人见过,过了一遍,竟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德妃眼见自己百口莫辩,一时到了崩溃的边缘,捏着帕子抽噎,悲哀地仰看着爱慕了一生的男人,高高在上的君王,鸾章凤姿,风流不凡。
泣泪如雨地说:“那年你说,阿窈虽愚蒙庸俗,却是个本性纯良,见事明白的,我虽讨厌贵妃但对她并无仇恨啊,因为你本就不属于阿窈,我从来没有争过半分,我懂的,只有她那般的女子才堪配你。”
抬手抹了一把泪匍匐向前,一字一句皆肺腑:“显儿天资平庸,我自来告诫他,远离纷争,做一个闲散宗室,陛下可尽去问问孩儿,臣妾有没有说过一句,让他争夺那储君之位的话。阿窈敢向天指誓,若有半句谎言,叫我生生世世入牲畜道,永不为人!”
皇帝听罢,背手在阶上踱了几步,复而坐下,指间的扳指敲击椅扶,德妃泪水滑下眼眶,抬眸看去,皇帝面色清冷,正视着她,眼光极快地向旁边一眺。
德妃霎时茅塞顿开,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刻,突然仰天格格大笑,声韵尖刻凄厉,状如阴魂附体,俨然程小姐的语气:“我死得好冤呐,枉死鬼无处收留,当着黄天焦日,淑妃娘娘您不是说,那东西不会即刻要了人命么,只会无声无息让她死了,您怎么诳我呢......”
众人毛骨悚然,纷纷鸟惊一般散开,淑妃脸上顿失了人色,骇的往旁边躲,德妃死死扯住她的衣袖,含着满目幽怨,那神态学了个九分像:“娘娘,是您说,只要五公主死了,三殿下就会纳我为妃,您要全力助我,原来我竟是一颗用废了的棋子,您让人灌我毒药的时候毫不留情啊......”
“你浑说什么!”淑妃衣裙被扯裂,胡乱推搡着那双手,德妃又哭又唱,神情狰狞,像是被多个附了体,一会儿是男一会儿是女,口吐出太子早年宠幸一位宫女,有了身孕,淑妃担心被皇帝责罚,太子之位难保,私下灌了虎狼之药,宫女因大出血而死,淑妃对内侍省宣称暴卒,置了一副棺材抬出去了。
德妃原只是风闻了三言两语,这下借着势头,编成了话本子。
皇帝猛起身,指着淑妃:“你还不承认么!你私下于程家小姐有过交际,要朕动刑么!”
太后到潇馨馆的时候,淑妃颈上被内监勒着白绫,两边绞拉着,双眼充血,只剩了一口气,德妃阴魂离体,已“晕”了过去。
原来淑妃抵死不认,一张巧嘴口若悬河,声泪涕下说着冤屈。“陛下方才说怪力乱神,这会子怎么信了德妃,分明她攀诬臣妾!”
皇帝叫来内侍总管,重刑之下审出了草菅人命的事。
“朕早有圣谕,六宫之中不得滥用私刑,戕害人命,这样的事你做了多少!”
而后又命司正监对淑妃的心腹嬷嬷上夹棍,不多时一个承受不住咬舌自尽,一个吐出了淑妃对贵妃施压胜的事,还明里暗里多次下药,先前的小皇子才会夭折了,这下终于有了控诉。
皇帝这才命人动手,指着淑妃:“你们母子竟背着朕做出这么多鸡鸣狗盗的事!此乃恶毒妇人,不堪列妃之崇,即刻褫夺位号,赐白绫绞。”
太后劝说了两句要顾及天家的体面,现下前朝将有大干戈,风雨欲来,不是后宫起风波的时候,沈家的根基也不是一时瓦解的了的。皇帝又下旨淑妃降为末等御妻,幽禁于永庆殿,等朕发落,太子枉顾人命,不察母之过,德行有亏,禁足于东宫。
最后不忘鞭策众人一番,背手立于阶上:“今后谁再敢动春和殿的心思,休怪朕心狠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