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远昂首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怀己笑道:“我本来也认为你或许是被冤枉的,但今日,大理寺收到了三具尸体。抬上来。”
梁文远一怔。
“这可是灭门啊。”李怀己道,“你若真的没有做什么事,为何会有人屠你满门?”
梁文远不可置信道:“你,你说什么?”
李怀己示了意,三具尸体很快就被抬了上来,死者为大,他们身上还蒙着白布。
梁文远浑身颤抖,“这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
“怎么?要去确认一下吗?”李怀己云淡风轻,仿佛堂上那三个不是尸体,而是等着被认领的遗失物件。
“不可能,这不可能……”
陆微言于心不忍,小几下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衣裙。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陆微言想抬眼看他,却莫名觉得不好意思,便把头转向另一侧。
李怀己摆了摆手,便有人掀开了白布的边角。梁文远双目圆瞪,抱着头,失声惊呼。
李怀己却觉得火候还不够,又添油道:“若不是你被关在大理寺,此时恐怕就躺在他们旁边了。世人羡慕荣华富贵,但有多少人可以忍受孤家寡人?你为了赌一个前途,赔上了全家的性命,值得吗?”
“是谁,是谁杀了他们?”梁文远痛苦不堪,想起之前陆微言指证自己,便朝他们坐的方向跨了两步道:“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们?”
他双目通红,哀痛欲绝。陆微言心中本就有愧,答不上来。
“你又何必继续自欺欺人?”李怀己道,“他们被谁杀死,你心里最清楚。”
梁家究竟是为梁翠之事而死还是为梁文远之事而死尚未查清,李怀己就已经开始虚实相掺地诈供。
“不过,你如实相告,我或许还能捉住那人为你们家报仇。你现在被关在这里,即便侥幸被放了出去,你觉得那人是会履行承诺给你你想要的,还是杀了你灭口?他已经杀了你的家人,不就是为了防止事后他们报复。那你说,他怕不怕你去报复他?
当然,你现在对他死心塌地,不过是为了搏一个好前途,可你觉得你能留着命去享受这个前途吗?你若是如实相告,将功折罪,或许能保住一条命,我可以让你回国子监,过几年可能就不会有人记得这事了。说,是谁指使你的?”
梁文远沉默良久,阖眼喟叹道:“我不能回国子监,国子监里有他们的人了。”
这话一出,大理寺官员便提起笔准备记录供词。
“那一日,国子监监丞刘岿大人找到了我,说想让我帮他个忙,刘大人是皇后娘娘的妹夫,太子殿下的姨丈,我岂敢不帮?”
“哪一日?”
“冬月十六。”
那日正是宫宴后第三天,李怀己来访澄晏园。
李怀己示意他继续,梁文远又道:“刘监丞当时说让我帮忙做个证人,事成之后,明年举荐我做国子监律学博士,但并未说做什么证。我求官心切,就应下了。”
“冬月十八那天中午,刘监丞急急忙忙地找到我,让我立马去衙门报官,就说看到有人带着兵马去了社稷坛。”梁文远看了李怀己一眼,斟酌道,“他说让我把人带过去,让他们看到二殿下跟齐王世子在一起,便算完了。”
“中午什么时候?”李怀己又问。
“未时三刻,正是国子监内午休的时间。”梁文远答道。
陈清湛淡淡一笑道:“十八日午时,你妹妹在西街险些被杀害,多亏二殿下相救,你反而要帮人污蔑二殿下。”衙门的人只知道李怀己送去了两个人牙子,他没必要去和李怀己扯上关系,便把功劳都推给了李怀己。
“他们那时、那时便想杀她?”梁文远按住头道,“不对,这事不对。刘监丞步履匆忙,不像是事先知晓兵马去了社稷坛的样子,会不会是他们发现了二殿下的行踪才临时决定去社稷坛?害我小妹、害我全家的会不会另有其人?”
梁文远怀疑的也是陈清湛他们怀疑的。那日去永宁坊实属偶然,如果不是小丫头故意引路,那就是在他们去永宁坊的路上时,刘岿得到了消息。在此之前,刘岿的人不是跟着李怀己就是跟着陈清湛。准备杀害梁文远妹妹的人也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梁文远被带下去后,李怀己问旁边的大理寺卿:“大人,刘岿捉得捉不得?”刘岿背后是王皇后,王皇后手里有太子李怀廉,平常是没人敢得罪他的。
大理寺卿忙道:“殿下受陛下之命查案,刘岿当然捉得。”
几人还未退下,便有人来报,道:“启禀殿下,启禀大人。牢里那个今早从黑市捉来的人坐不住了,说要见大人。”
盗二皇子妃墓之事关系到恒州齐王府,陈清湛和陆微言便继续在堂上旁听。
那人身形矮小,戴着粗重的锁链颇为不协调,将将站定便贼眉鼠眼地打量着堂上的人,可惜尚未看完就被狱卒按着跪了下去。他这才反应过来,磕头道:“小民何友,人可何,朋友的友,犯了在黑市做买卖的错,特来向大人请罪!”
陈清湛神色不改,可自那人上来时便攥紧了拳。陆微言见状,便轻轻地按了按他的衣袖。
何友避重就轻,就得还是最轻的罪,李怀己淡淡道:“就这?”
何友认得,这人正是早晨在自己摊上看了两眼,便命人把自己捉到了这儿了的人。他低着头,眼珠子左右骨碌,想着该答什么。
“在黑市上做买卖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我怎么偏偏捉你?”李怀己问道。
何友茫然道:“这……小人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你摊子上的东西,哪儿来的?”
何友“恍然大悟”,嘻嘻笑道:“那些玩意儿是我前几日买来倒卖的。”
这话一出,就是怎么都审不下去了。李怀己直直盯着何友,他也不露怯,挠头傻笑道:“小人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头。”
陆微言起身,掏出一物,问道:“你可认得这个?”
她手中拿的正是白虎牌。
何友看到白虎牌,神色一变,仍摇头道:“不认得。”
“不认得?”陆微言笑吟吟地绕出小几,拿着白虎牌走到他面前,“你盗取此物赠予朝臣,企图挑拨齐王与朝廷的关系,你居心何在?”
何友慌忙摇头道:“这,这不是小人干的!”
“哦?有人指认,我们才能这么轻易捉到你,你的意思是那人说谎?”李怀己会挑拨,她也会挑拨。
何友看到白虎牌时便以为自己的东家出了事,听到这儿,又知道自己非但逃不过,还被那人当作替罪羊,忙解释道:“小人就是个挖墓的,能有什么挑拨朝廷跟齐王的心思?小人不过是收了钱替人办事。谁知这贵人出了事竟全推到小人身上,贵人命贵,小人就命如草芥吗?”
陆微言道:“你可知那人是——什么身份?岂是你能污蔑的。”
何友气道:“什么身份?不就是御史大夫王承?仗着国舅爷的身份才有如今这官!”
陈清湛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
大理寺卿惊得瞪大了眼,今日审的两个人,矛头直指当今国母,这是,要变天了吗?
李怀己冷冷地看着他,道:“你虽是个从犯,却仍罪不可恕,押下去关着。”
何友惊愕道:“为何?”
李怀己幽幽道:“因为,你卖的那对金钗,是我大婚之日新娘的发饰,你盗的那座坟墓,里面躺着的是我长眠的妻子。”
第23章 小雪 你这么主动地投怀送抱,我有点受……
刘岿是个小官,可王承却不一样了。即便是大理寺,要捉御史大夫,也得去向陛下请个命,更何况把刘岿与王承都捉过来,皇后那边不可能不知道。
大理寺卿虽知这事难办,仍道:“殿下放心,殿下审这案子时,有本官在一旁旁听,本官自会作证。”
“劳烦大人了。”李怀己道。
“大人莫要忘了此案还没查完。”陈清湛起身道,“那日的人到底是谁安排的,是王承还是刘岿?王承怎么会知道……那里有白虎牌?恒州军的甲胄又是从何处而来?”
朝中官员自然对朝中大事更为敏感,刘岿与王承之事一出,他们便会把关注点放在太子身上,从而轻视了其他东西也未可知。
李怀己知他心中所想,便道:“要弄清这些事怕是还要去审王承和刘岿,先去把人捉来吧。”
“陛下不一定肯捉。”陈清湛道。
捉了刘岿和王承,就是在说皇后有罪。皇后有罪,便是太子有罪。事关皇位继承,寻常原因可能不足以让他下令捉人。
“今冬格外冷,苍云山大雪封山一月,瓦兹没了粮草,在边境骚扰得厉害。”陈清湛说起这话,李怀己神色微变。
陈清湛又道:“此时朝中却有人为了皇位之争联合外敌,以获取恒州军甲胄,这种重罪总捉得了吧?”
李怀己这才舒缓了神色,与大理寺卿一并入宫去了。
陈清湛在轿中同陆微言梳理着这几日的事,“西街那两个应该是太后的人。太后派人灭口,先从小孩子下手,动手的时候恰好遇到了我们。衙门里想必也有太后的人,才把消息报了过去,所以太后知道我们和李怀己见过。只是这一幕恰巧被皇后那边的人看到,他们知道我们要去永宁坊,于是临时调兵。”
“太后既然之前已经给他们家送了银子,为何还要杀人灭口?”陆微言手攥成拳抵在下巴上,“而且,他们必须在此前就安排好甲胄和白虎牌。会是什么时候呢?”
“冬月十六。”二人不约而同。
那日杲皇命李怀己前往澄晏园慰问陈清湛,皇后可能误会了皇帝的意思,怕李怀己和陈清湛有所联络,所以在那时候就命人准备好了甲胄和白虎牌。
陆微言又道:“白虎牌被盗或许是在这几日发生的,但是恒州军甲胄必定早有准备。能拿到甲胄的人很可能在西北前线。”
陈清湛一笑:“李怀己之前说,陛下想要调两万恒州军供镇北将军驱使。到底是陛下想,还是皇后想?或者,是王殊桓想?”
镇北将军王殊桓是皇后的叔叔,他们想要恒州的兵总得寻个由头,陛下忌惮齐王是一点,齐王自身有大过错是另一点。
两人回到澄晏园后,李怀己也禀完了今日审案的进度,是以,皇城之中,也上演着这样的问话。
“臣妾不知。”王皇后低头道。
事关太子,杲皇屏退了左右,皇后宫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你不知?那是太子知喽?咳……”杲皇久病,身子不好,靠在扶手上轻咳起来。
王皇后倏地抬头,皱起眉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杲皇,道:“太子他才八岁,他能知道什么?王家,王家若真的有不臣之心,那就任凭陛下处置!”
杲皇靠在椅背上缓了缓气,道:“哦?任凭处置?皇后认为该如何处置?”
王皇后垂眸,一手在袖中反复地绞着帕子,道:“刘岿涉嫌陷害齐王世子,应当……贬谪。王承,王承命人盗天家陵墓,应该……流放。”
杲皇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皇后安排的好哇,那朕就命人去办了。”
“不!”王皇后忽道,“陛下,臣妾还有话说。若他们真的做了这些事,那是罪有应得,可如果他们是被污蔑的呢?陛下可还记得那日宫宴?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宫女,声称是受了臣妾之命……”
杲皇摆了摆手,王皇后噤了声。
“你可知宫宴之事朕为何不追究?因为朕不在意齐王世子妃怎样。这事不是你就是母后,不就是为了把康宁嫁过去吗?”杲皇说着又咳了起来。
王皇后想上前,被杲皇摆手示意退下。
“可刘岿与王承之事,却是涉及太子、涉及社稷。”杲皇斜斜看着王皇后,“除了刘岿与王承,皇后不知道王家还有什么人有不臣之心吗?”
王皇后又是摇头:“臣妾实在不知。”
杲皇疑道:“你叔叔镇守北方,会不会跟外族有所……”
王皇后瞪大了眼:“陛下从哪里听来的这番话?叔叔他怎么敢?”
“敢不敢朕自会命人去查。”杲皇看着她,“朕希望你记住,陷害齐王世子事小,暗通外敌事大。王家有这么重的罪,太子就禁足反省吧。”
王皇后慌张道:“不,陛下,这不关太子的事!陛下要罚,就罚臣妾禁足吧!”
杲皇摇了摇头,叹道:“你还是不知道朕的底线在哪里。”他挪了挪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上,又道:“太子年幼,母族有点权力可以震慑朝臣,这没什么。可你万万不该……咳咳,不该当朕已经不在了。”
不知是久病体虚还是急火攻心,说完这些,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窗外似是下起了雪,片刻后王皇后才清醒过来,神色微怔,走上前去,面无表情地给杲皇顺了顺气,道:“陛下累了,莫要动怒,当心气坏了身子。”
是夜,大理寺卿回到家中,甫一入正堂,还没拍干净身上的雪,便看到个太监端坐在他家。待看清这人后,他皱眉道:“吴公公深夜造访,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吴公公咧嘴一笑,细声细气道:“娘娘让我来问大人,刘大人和王大人到底有没有罪。”
“刘大人和王大人的案子明日开审,公公若有疑问,可以向陛下请示,明日去大理寺旁听。”
吴公公打量了他几眼,低声笑吟吟道:“大人,陛下时日不多了,您可得想清楚是忠于陛下,还是忠于太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