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愕然道:“你怎能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吴公公却平静笑道:“您说两位大人到底有没有罪呢?”
“刘大人涉嫌谋害……”他话尚未说完,便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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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晏园里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覆盖着大地,偶有三两石头草堆破出几片斑驳,犹如盛夏树影。天色渐暗,屋檐下的灯笼点了起来,昂首观之,能在暖黄光晕中看清纷飞的细雪。
陈清湛去了梅凌院,陆微言不肯放过这好时候,唤了挽秋在院子里玩雪。白薇一众本来老老实实地在檐下站着,但经不住陆微言接二连三地呼唤,最终在兰芳院里玩成一片。
嬉笑之间,陆微言的雪团砸向了一把伞,雪团恰好在绘着的红梅上绽开。
陈清湛收起伞,粲然一笑,仿佛映着千里莹莹冬雪般明朗。他拂了拂陆微言发间落着的细雪,道:“当心着凉。”
陆微言歪过头去,吐舌道:“我可不像你这么娇气,下雪还要打伞。”
陈清湛笑意不减:“是,你不要着凉了传染给我。”
不知陈清湛从哪拿来把竹躺椅放在檐下,懒洋洋地靠在上面,还在旁边放了只暖炉。他本就披着乌黑的轻裘,此时又在腿上搭了绒毯,看起来十分温暖惬意。
陈清湛一回来,兰芳院里的人不敢再闹,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陆微言觉得无趣,便走了过来,见状笑骂:“七老八十的老大爷。”
她虽这么说,却不得不承认陈清湛懒懒地坐着,都能生出一份雍容来。或许是轻裘风流儒雅,或许是绒毯银纹暗绣,又或许因为这人本就是翩翩少年郎。
陈清湛不以为意,笑吟吟地看着她,道:“听闻京都豪贵之家,遇雪即开筵。”
“嗯?恒州没有吗?”
“京都的雪下得温和。”陈清湛坐在檐下,一片雪花都不沾染,“恒州的雪下起来能有半人高,每年都有被雪压塌的屋子。有年冬天我母妃冻伤了腿,现在下雪的时候还会痛。”
陆微言想起他刚去过梅凌院探望齐王府,便道:“那……”
“那我前几日给你的靴子呢?”陈清湛忽道,“那白狐皮就那么大,一共做了两双,给了母妃和你。”
陆微言诧异道:“哪有穿着绒靴玩雪的,踩湿了怎么办?”
“还知道会湿?”陈清湛忽地起身,拿起轻软的绒毯给陆微言蒙头擦去。
她方才头上落了雪,现在走到陈清湛跟前靠近了暖炉,雪一化,头上便湿哒哒的,只是她自己看不到。
陆微言却觉得他这擦法和陆微彰擦他的长毛小狗没两样,便摇头欲挣开,奈何绒毯大,她什么都看不到,挣脱间绊住了竹凳,便向前栽去。
陆微言慌乱之中双手掩面,想着至少不会磕得鼻青脸肿,但下一瞬就落到了个温暖的东西上。随之而来的是头顶传来的一句:“你这么主动地投怀送抱,我有点受宠若惊。”
“呸!”
陆微言挣扎着欲起身,可她趴着,怎么起来双手都得按着东西借力,可她现在按哪都不对,就先掀起了头上的绒毯。
甫一掀开,便听见江恪高声喊着:“二殿下别……”
“我府上有人混了进去,可能是皇后那边开始动手……”李怀己的魂儿和声音一起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卡在了喉咙里。
陆微言唰啦一把又把自己蒙了起来……
李怀己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讪讪道:“咳,打扰了。”
第24章 出城 你今日跟他走,明日就是乱臣贼子……
江恪在心中默念:世子,这可不能怪我,您之前招呼了大门口的人,二殿下过来不必再阻拦,如今天色又昏暗,二殿下快走进院子我们才看到。
李怀己这次难得有了眼色,快步走到江恪跟前,企图跟他吟咏一番寒梅素雪。
院子里众人十分有默契地别过头去左顾右盼,连屋檐下挂着的灯笼都识相地黯了黯。
当然,这些陆微言并不知道,她早就掩耳盗铃地蒙起了头。
绒毯之下万籁俱寂,不知谁的心跳率先偏离了最初的平和,像是幽林中奔跑的小鹿,时而横冲直撞,时而又止步踟蹰。或许是竹椅旁边放着火炉,她又蒙着头,一时间面红耳热,恰好鼻尖萦绕起一阵通透清冽的气息,深吸一口,如雨后幽林,雪中青松。
一阵凉风拂过,陈清湛只比她清醒了一点,偏头打量了一圈院中装瞎的诸人,便一手扶着竹椅扶手,一手揽过陆微言的腰身,扶着她的后背,缓缓坐起身来。
陆微言直起上身便发觉坐在陈清湛腿上,甫一坐定就掀开毯子慌张地站了起来。她在毯子里闷得脸上发烫,如今只能迅速移步进了屋子。
陈清湛目送她进去,才理了理衣襟,掸着肩上墨色轻裘道:“为何说是皇后的人?”
吟了半天雪的李怀己终于松了口气,转身走入檐下,“我幼时曾被交由母后抚养过一段时间,对她宫里的人有些印象。”
如今天色不早,宫里的人还能自由出入着实奇怪。但也说不定是皇后听说刘岿、王承被捕,情急之下坏了规矩。李怀己道:“我已经派人去大理寺和大理寺卿府中打探情况了。”
陈清湛知道他来时匆忙,想着必是出了什么大事,又问:“他们去你府上做什么?”
“吴公公带的人手持利刃,想必不是什么好事。”李怀己道,“我去牢里看过王承他们,回来的晚,恰巧在府门口看到他们进去,我便溜过来了。”他语气轻松,最后几个字甚至带着笑意,仿佛是在和那些人躲猫猫。
“你自己溜过来,不担心你的……”李怀己长这么大都没有封王,以至于他的那位继妻连个王妃的称号都没有,陈清湛推敲片刻道,“不担心你夫人的安危吗?”
“她是母后的侄女,不会有事。”李怀己道。
白雪纷纷,天上一个星子都看不到,只有下弦月从云层中半探出来,清清冷冷。
澄晏园的侍从带着个人过来,那人一进院子便跪下急道:“殿下,大理寺卿死了!”
饶是站在暖炉旁,李怀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片刻才道:“我本以为母后顶多贿赂威胁,没想到她竟会下杀手。”
“这事不对。”陈清湛道,“暗杀大理寺卿,最晚明日早朝之时就会被陛下发现,皇后何必给自己和太子身上加这么重的罪。”
言至此,一个可能便浮现出来。
李怀己搓了搓手掌道:“除非……父皇上不了早朝。”
陈清湛接道:“太子即位,王氏的罪便可一笔勾销。”
李怀己继续道:“但是王氏陷害皇子、盗挖坟茔、联络外敌于太子名誉有损。”
陈清湛道:“所以必须在明日太子登基之前将知道这件事的人全部灭口。”
事发突然,王氏的罪尚未公之于众,只要这些知道的人灭口,太子登基后,刘岿和王承就可以被释放出来。刘岿是国子监监承,堵着天下读书人的嘴,王承是御史大夫,握着朝中大小官员的运。谁还敢非议?
又有侍从来送东西,江恪接过,道:“世子,郭副将来信。”
郭副将是齐王亲信,若非出了大事,不会也不该是他亲自写信,陈清湛皱眉拆开了信,而后阖眼喟叹一声。
送信之人道:“小人傍晚就进了城,但城中守卫颇多,我不敢惹麻烦,绕到现在才送过来。”
“京都留不得了。”陈清湛叹道。
陆微言在房中仔细擦了头发,此刻也走了出来。
今夜杲皇驾崩之事尚未告知天下,正是最好的出城时机,陈清湛又吩咐道:“白薇,让浅黛带着王妃往东城门走,在江恪包下的城东院子里歇脚,明日清晨开城门时伺机出城,在茶庄与我汇合。”
李怀己见状,自知留不住他,又想起父皇前几日还说查完此案封自己为亲王,最终还是成了泡影。一向如此,他母妃早逝,皇后无子之时对他视如己出,一有太子便将他弃如敝履,陛下要他有用时承诺进封亲王,要他无用时便丢在宫外府邸不闻不问。那些人只在意他是不是活着,从不关心他活得好不好。
陈清湛察觉道李怀己神色有异,道:“陛下突然驾崩,必然没有遗诏,按理自是该由太子即位,你确定还要争?”
李怀己苦笑道:“你出了京都还可以去恒州,我能去哪?我身为皇子,私自出京就是谋逆。我躲过今夜,太子顺利登基后,我向母后表个态便是。”他说罢便转身走下台阶,走入茫茫雪地。
陈清湛虽因阿姐的事不喜他,此时仍诚恳地道了声保重。
李怀己走后,陈清湛又对陆微言道:“你去梅凌院,和母妃一起。”
陆微言一双眼睛清澈透亮,看着他道:“谁说我要和王妃一起走?”
陈清湛忽一怔,确实,她从小生活的京都,怎会愿意远赴千里之外的恒州?
他有些怅然若失,但也只是片刻,便转过头笑道:“那我先送你回陆府。”
“我与你一起。”陆微言道。
陈清湛回头看她。
陆微言问:“你方才说让王妃伺机出城,伺什么机?你想先引开京都守卫?”
她说的确实不错,如今杲皇驾崩之事很可能尚未传到京都守军处,只要他佯装出城必能引起他们注意。
“只是这么做以后,你所在之处附近的守卫只会更多,你怎么出去?”陆微言又问。
“我自会想别的办法。”陈清湛道。
“我知道一个地方,或许可以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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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过得尤为漫长,他们虽然都没有睡觉,却丝毫不敢犯困。陆微言换了衣裳跟着陈清湛,任由他牵着躲开街上巡逻的各路守卫,向城东走去。
他们踩着守卫留下的脚印,不敢在雪地里多留下痕迹,过了许久才走到一处高墙下。在守卫们换班间隙,陈清湛扶陆微言翻过墙头,自己随后跟了过去。
两人靠近一间小屋,迅速翻窗而入。
陆微言低声问道:“这是哪里?”
陈清湛从容道:“杲皇宗庙。”
陆微言:“……”
“远处正中那间才是供牌位的地方,这间……”陈清湛四处打量一番,又道:“也不像是天子歇脚的地方,倒像是个杂物房。”
皇后知道陈清湛涉及此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皇后连朝廷命官都敢杀,指不定会对他们动手。澄晏园不安全,倒不如逃出来过夜,只是他也说了城东有包下的院子,为何要选这么个地方?
“你困了就睡会儿。”陈清湛拉她坐下道。
陆微言摇了摇头,不服气地瞪大了眼睛。
瞪着瞪着,她就感觉眼睛有些酸,紧接着便眼皮打架头若捣蒜,陈清湛轻轻一拉她的肩,她便毫不反抗地靠了上去。
陈清湛并不是没有出城的办法,只是陆微言主动提出,他竟一点都拒绝不了。借着屋外微弱的光亮,他侧过头去打量着靠在自己肩头的人。她睫毛微颤,睡得正熟,脸上或许是因为方才受了冻,如今红扑扑的,就像在檐下椅上刚掀开绒毯时那样。
陈清湛忍不出伸出手,用掌心蹭了蹭她的脸。
一定是被美色迷惑了,他想。
陆微言被陈清湛叫起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看到陈清湛手里正举着什么东西,待视野清晰过来才发现那是个火折。
陈清湛点燃窗棂之时,陆微言想,皇后也别栽赃陈清湛闯社稷坛了,他连人家祠堂都敢烧。
陈清湛点了这件小屋子还觉不够,顺带挑了旁边一间大的点了。
“宗庙走水了!”
一时间守卫们纷纷慌了起来,而这时天完全亮了起来,四城门缓缓放下。
二人出了宗庙往城西走。陆微言说这十几年来京都大兴土木建园,运木头是个麻烦事,京都恰好有三条贯城的河流,其中一条连着待建的海晏园,承担着漕运的功能,是以河流入城处的城墙底与河面有些距离,她之前还约过穆丰寅偷溜出城。
两人在雪中疾走,陈清湛忽道:“我想起一句诗。”
“嗯?”
陈清湛笑道:“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陆微言不顾他的“携手”,点头称是道:“嗯,是个逃亡的好诗。”
二人到河入口附近停下,只见河面已经结了冰落了雪,与城墙之间不过留了不足三尺的空隙。
足够了,二人想。正当他们想要下河时,背后却传来一阵声音:
“阿言,你今日跟他走,明日就是乱臣贼子!”
第25章 河水 你不冷我冷,不要偷看。……
这声音陆微言再熟悉不过,转过身去,只见到了穆丰寅一人,他深蹙着眉,紧紧盯着她。
虽然只有穆丰寅一人,但他要是出声喊人却也难办。陈清湛一边思索着如何打晕他,一边凉凉道:“我既没有兴兵作乱,也没有陷害皇子,怎么就成了乱臣贼子了?”
穆丰寅此时出现,陈清湛猜他是皇后的人,便话里有话。
穆丰寅叹道:“皇后在太后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太后料定你们会趁今夜出城才命我等阻拦。”
陆微言与陈清湛互看一眼,陆微言道:“多谢提醒,辛苦穆大人前来送行了。”
穆丰寅深深看了她一眼,道:“阿言,你不会不知道我此行为何而来,拿下齐王世子,可是大功一件。”
陆微言嘻嘻笑道:“拿得下我们才是大功一件,你若是真的想捉我们,为什么要一个人前来?”
“你不怕我喊人吗?”穆丰寅惊道。
“喊,你一喊我们就溜出去。人在你眼皮子底下跑了,会不会有人说你包庇纵容?”陆微言想起穆荣的话,心有不忿,又道:“何况这京都,知道你跟我有交情的人还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