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在斗嘴上,她就没输给穆丰寅过。穆丰寅既是为太后效力,想必是有一批人马,他支开那些人独自来这里,或许是有什么话不能当着那些人的面说。
可他像是没有丝毫要说的意思,陆微言便豪情万丈地拉着陈清湛往城墙边走。
“阿言,你当真要和他一起?”
他几次三番追问陆微言,陈清湛当真忍不住了,握住陆微言拉他的手,回头笑道:“这位穆大人,请注意你的称呼,这是我的世子妃。”
二人走上冰面时,穆丰寅冷声道:“你一走,陆尚书便不保了。”
这样不知厚度的冰面本应趴在上面匍匐前进,可是陆微言心急,又被穆丰寅那句话弄得心神不宁,眼看快要到河上拱洞时,脚下一空,结结实实地踩了个冰窟窿。她尚未反应过来,就把紧紧拉着的陈清湛也拽了下来。
河水冰凉刺骨,陆微言掉落突然,下落时因受惊而微张双唇忘了换气,连呛了几口水才屏住呼吸,不敢妄动。在水中尤其要保持冷静,否则只会淹得更快。
陆微言觉得自己今年真是倒了水霉,影湖落一次水不够,还要在这河水里再落一次。
值得庆幸的是,如今身边这位非但不想害她,还能带她往上游。侧头看去,为了避免冲散,两人本来互相握着的手已经变成了十指相扣,而陈清湛另外一只没有扣着的手正在她颈间解衣袍……
轻裘和衣裳湿了水,一开始还在河水中漂浮,待绒毛间的空气排净后就沉得厉害,不脱了这些衣裳,他们根本游不起来。
虽然知道缘由,可那只手在颈间流连莫名有些痒,陆微言打了个颤,飞速抬起手自己扯开了系带。
脱了轻裘解下外衣后,他们两个上浮速度快了不少,片刻后手便触及到了冰面。
陆微言拔了铁簪刺向头顶冰面,河上寒冰却只裂开了短短一条白缝,再去推也无甚反应,完全不足以让二人破冰而出。
陈清湛从怀中掏出一把不足七寸的短匕,除去鞘,也一把刺进了寒冰。但他却不打算在此处破冰,而是扶着匕柄借力逆流向冲了一段,又拔去匕首继续刺向前方的冰面。
陆微言明白过来,也摸着头顶的冰尝试着一点点刺着向前移去。方才他们掉下去的地方冰面较薄,而浮上来的地方冰面却很厚,既然这条河上的冰本就冻得不均匀,那么沿河摸索着总能找到突破口。
只是除去轻裘外衣,刺骨的冷意便更无处可躲,他们离得极近,彼此能感到对方轻微的颤抖。
陆微言有些头晕眼黑,仿佛又坠入了影湖之中。再找不到出口,他们不是在冰下被冻死就是被憋死。
“咔——”
随着一声脆响,头顶上方的冰开始破裂,蛛网般的裂纹向四周蔓延,冰面不断发出“喀嚓”之声。
陈清湛松开交握的手揽于她腰间,另一只手拂过背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头。
数尺之内寒冰迸裂,化作河水欢腾奔流,天光一亮,二人破冰而出。
头顶抑郁的昏暗化作灿烂的光明,陆微言伏在陈清湛肩头深吸了一口清甜的空气,胸闷头昏之感顿消,紧接着便打了个寒战。
两人皆是一身湿透,背后寒风吹过,凉丝丝的惹人发颤,于是便更加贪恋身前相拥之处传来的阵阵温暖。
可如今不是依偎时候,除非他们想做一对屹立在河中央的冰雕。
昂首远望,背后不远处是高耸的城墙,而城墙正对的,是连绵远山和山巅晶莹的积雪,这是不同于京都繁盛的的美,是属于城外的壮阔。
他们出来了。
陈清湛带着陆微言朝岸边划去,陆微言却在他怀中一个翻腾转过了身,笑道:“你拉着我,让我怎么游?”
他哪里是拉,那是实打实的抱。她又哪里是嫌弃,只是与他一起在水中游过这段,知道他此时也是身心俱疲,不愿让他劳累。
两人上岸后走了没多远就遇到了江恪他们接应,一行竟有五六人。陆微言看到他们时,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此一举,江恪能出来,想必陈清湛也有办法自己出来。
陈清湛看透她心中想法,道:“你也听到穆丰寅说的话了,太后命人拦我,城门处想必已经有了我的画像,所以我想从城门出来可比江恪他们难得多。”
“那可不,我出来的时候这马车就被翻了底朝天,生怕藏了什么人。”江恪看了看湿淋淋的两位主子,又忙道:“世子跟娘娘快些上车,车上还有干净衣裳。”
他们是从西边出的城,离茶庄较近,齐王妃虽从城东出城,但毕竟比他们早,想必很快也会到那里。
马车里却是两人大眼瞪小眼,陈清湛忽笑道:“不冷吗?还是在等我帮你换?”
陆微言何尝不想换了身上湿哒哒又冻得冷冰冰的衣裳,只是这马车内部三面座椅都连着车壁,就算想转过身去都没有地方放腿。
陈清湛取了车上的毯子,用匕首把两个顺长边的边角划开,一角系在了车帘正中的小环上,另一角绑在马车后侧的窗棂上,毯子垂下,隔开了马车内部空间。
陈清湛毫不客气地笑道:“你不冷我冷,不要偷看。”
陆微言知他用意,小声道:“我才不稀罕。”
城外道路不似京都内平坦,马车轱辘的声音掩盖了衣物窸窣之声,陆微言一刻都不敢耽搁地换好了衣裳,顺带脱掉了浸湿的鞋子。不得不说陈清湛想得周到,竟然能让人翻出白狐绒的靴子带上。
到茶庄重新沐浴一番后,陆微言心不在焉地小院里溜达,在她摔了第三跤后,陈清湛道:“朝廷总还要仰仗齐王府,你父亲的事我会想办法。”
陆微言忧心的确是此事,如今京都究竟是个什么形势,他们都不清楚,眼看皇后就要扶太子登基,穆丰寅却说太后更胜一筹。如此一来,想必太子登基有变,京都风波暗涌,父亲和弟弟留在京都,着实令人担忧。
不多时,便见一女子骑马而至,正是白薇。白薇神色慌张,从马背上翻下时气喘吁吁。
陈清湛眼皮一跳,蹙眉道:“王妃呢?浅黛呢?”
第26章 和离 我们和离吧。
白薇拍着胸口给自己顺着气道:“王妃入宫了。”
院中静默片刻,陈清湛蹙眉道:“宗庙失火,你们没有及时出来?”就像社稷坛靠近城西边缘一样,杲皇宗庙位于城东,就在距离东门不远处,宗庙失火是大事,他料定周围的守军会分心。
“本来是可以出去的,只是天将明时,城门那边忽然发放白衣白甲,说是太后驾崩。”白薇摇头道,“王妃听闻之后执意入宫,我们拦不住,浅黛随着去了。”那是齐王妃,不是谁家不懂事的孩子,她们总不能直接打晕扛走。
齐王妃此时回去,当真是给朝廷送人质,况且如今不走,下次机会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江恪责怪道:“我们在城中那么久都没听闻太后驾崩的消息,偏偏你们在城门口听到了,不觉得奇怪吗?”
白薇叹道:“王妃不肯听。”
陈清湛手掌攥紧,阖眼长叹一口气,半响,睁开眼睛仰头道:“你也留下,尽快回京都,务必保证王妃安全。”
白薇明白,他何尝不想亲自去接王妃出来,只是恒州必定出了要紧事。
陈清湛示意,江恪拿出本册子递过去道:“白薇姐,这是咱们在京都及周围的各个接应点名册,你保管好,等有机会……带王妃出来。”
等有机会,谈何容易?白薇鼻子一酸,接过册子,抬手摸了摸鼻尖道:“多谢,你们一路保重。”
一直心事重重的陆微言走上前来,频频垂眸,欲言又止,几人便也静静地瞧着她。陆微言深吸口气,道:“我们和离吧。”
小院中的气氛比冰河中还冷,侍从们面面相觑,惟陈清湛惊奇过后静静地看着她。
江恪眼珠左转右转,反复看了看两人,打圆场道:“娘娘您可莫要开这种玩笑,王爷在恒州还等着见您呢!”
陈清湛没有应答,陆微言又道:“朝廷乱点鸳鸯谱,你我本就是不情不愿凑在一起,如今你既已出了京都,陛下也不会再选秀女,我们和离吧。”
她说这话时一直垂着眸,竟有些不敢去看陈清湛,怕他会因此不喜,又怕自己会从他眼中看到释然。郭副将那封信中必然有要紧之事,否则陈清湛怎么会毫不犹豫地要回恒州?她已经帮他出了京,是时候回去看看父亲了。
风吹过,树枝上积雪簌簌落下,陈清湛道:“李怀己心思颇深,你要就此远离,切勿与他深交。”
“我……”陆微言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穆家既已归顺太后,你也莫要再去见他们。他们兄妹行事没有分寸,人言可畏,于你不好。”陈清湛语气淡淡,辨不出悲喜。
陆微言抬眼看他,却见他垂着眼帘,睫毛上似是承了一片落雪。
“甲胄一事我自会去查,若是皇后扶太子登基,日后有人问起,你便说刘岿与王承的案子你并不知情。若是太后扶了其他皇子,你便……”陈清湛抬起手拂了拂肩上白雪,又道:“你便让你父亲宣告,和我一别两宽,再无瓜葛,无论太后用什么理由让你见她,你都不要去。”
陆微言的手指攥了攥,忽然觉得心中有些莫名的难过在心中滋长。
“永宁坊梁家的案子怕是要被搁置了,让白薇帮你给他们一家料理了后事吧。如此一来,梁文远即便不能为你所用,也会心存感激。”
“……”
“伴君如伴虎,你父亲虽已官居尚书,行事仍要谨慎,若朝中有变,不妨称病乞骸骨,早日离开京都。你父亲不像是个甘愿辞官还乡的,还得你多劝劝。”
“……”
陆微言方才想了许久如何劝说他和离,他若不答应又该怎样,却没想到陈清湛会说这些。陆微言这才醒悟过来,他们这一别,是永别。所以他会苦口婆心如此仔细地交代这么多,仿佛要把一辈子需要注意的事交代完。
恍惚间想起一月前,她初次在街上见他,觉得这少年白瞎了一张好看的脸调戏民女,只是没想到后来他调戏的对象变成了自己。他们从翩跹楼到南宫门,从陆府到澄晏园,却最终不能一起走到齐王府。
她年少时也曾想象过自己日后的姻缘,可终究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玩闹的开头,仓促的收尾。他终归是齐王世子,他有自己的事要做,他属于西北恒州,而她却必须要回京都救自己的父亲和弟弟。不知今日过后,茶馆的说书人,又会说怎样的故事。
陆微言感慨万千,却只能低声说一句:“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
陆微言屏息敛气,抬头看向他。
陈清湛眺望着远处,淡淡一笑道:“若你方便,替我看看阿姐吧。”
陆微言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拿着那封放妻书出了茶庄的。只记得陈清湛扶她上马车时,眸若清泉,冲她淡淡一笑。
马车将她送至城门外一里处停下,陈清湛并未相送。
江恪道:“娘娘现在回心转意还来得及,何必非要回京都那种地方趟浑水?”
陆微言摇了摇头,道:“我若不回去,便是坐实了跟着他擅自离京的罪,我爹和弟弟定会受牵连。”
江恪便也明白过来,叹道:“娘娘何不直接同世子说是因为这个?”
陆微言一笑,让他知道了,不过平白增添愧疚。
“再往前送恐怕会被察觉,告辞了。”江恪行礼道。
陆微言颔首,目送马车离去后,展开怀里那封信,手指抚过一个个铁画银钩的字迹,眼中忽呛出泪来。
真的结束了。她抬头擦了擦脸,继续走向京都。
至城门口,果然看到守卫拿着画像对外出的人一一核验。城门的守卫和京都众百姓已经披麻戴孝,而进城入口处也有守卫给过路人发白布,她想起白薇的话,便问道:“这是在给谁守孝?”
那守卫低声道:“皇太后驾崩了,赶紧戴上。”
这么大的阵仗,弄得满城皆知,确实不像是假的,也难怪齐王妃一定要去看。
她刚踏入京都,便见一队禁军策马而至,他们在城门之处勒马,为首之人问道:“你们可知是在为谁守孝?”
百姓们陆陆续续说着太后,那人却高声道:“什么太后?方才说的是陛下驾崩,你们是听错了,还是咒太后?”
谁敢接诅咒皇太后这么重的罪,纷纷改口。毕竟不管是太后驾崩还是皇上驾崩,城中百姓都要守孝,给谁守都一样,唯一的区别是,陛下驾崩就意味着要换新皇帝了。那么,新帝是哪位?
禁军像是看懂了他们心中所想,高声道:“陛下驾崩,全城守丧。太子失德,四殿下将于五日后即位,特此告知!”
竟不是太子。既然太后掌权,那么穆丰寅说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陆微言一刻也不敢耽搁,步履匆匆地往家里去。
君权交替关乎社稷存亡,京都内到处都是守军。百姓们不愿惹麻烦,便大多蹲在家里,街上显得尤为冷清。
陆微言转过家门口的弯便吸了一口凉气——陆府门前有禁军把守。
她刚走到门口就被拦下,那守卫看她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反而还想往里冲,便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陆微言毫无惧色道:“诸位既然围了我家,不如就把我一并捉了。”
守卫们互相递了眼色,便有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陆微言就被带了进去。
陆明煦和陆微彰坐在正堂中央的两把梨木椅上,一个沉思不语,一个面露不悦。
见陆微言进来,陆微彰立马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姐!”可他还没走两步,一把银枪就横在面前挡住了去路。
陆微言见他二人无恙就松了口气,道:“谢将军,我都来了,何必为难我爹和弟弟?”
这人正是那日把他们从衙门手里接过,送到大理寺的谢安。
谢安从容行礼道:“世子妃娘娘,太后担心齐王世子安危,才让末将前来询问。世子现在何处,还请告知。”
“担心安危?”陆微言攒眉,故作惊奇道,“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