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微言抬眼望了望,天空湛蓝,庭燕双飞,她道:“你本来可以不与我说这些的。”
锦澜只要离开王府,就可以表明心意,陆微言可能根本想不起来她,她又何必专程来找呢?
锦澜叹了叹,方敛衽一礼道:“我今日说这些,确有私心。我此番离去,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还请世子妃娘娘念在我坦诚相告的份儿上,让姨母在府里安享晚年吧。”
她怕陆微言以后跨不过这个坎儿,会为难程侧妃。
“姨母此前确有让我陪着世子的意思,但姨母是聪明人,她见到世子妃来到恒州,便什么都明白了。”锦澜道,“不管世子妃信与不信,姨母都是真心为世子考虑。府里没有别的孩子,姨母关爱世子也是为自己做打算。”
“为自己?”陆明煦就娶过一位夫人,夫人去世后也没有续弦,陆微言生在京都,却没见过什么妻妾之争。
“妾室争宠,无非是为了子嗣。”锦澜轻声解释道,“姨母无子,今后也不会有孩子,所以她是真心待世子。”
“你姨母,早就知道了吗?”
第41章 比起可怜自己,妾身更可……
听到这声音,锦澜一僵,陆微言一惊。她们两人专注于谈话,连附近来了人都未察觉。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齐王妃。
“给王妃请安。”锦澜依礼福了福身道。
“你姨母果然早就知道了吗?”齐王妃又问。
锦澜难得面露为难之色,看了看陆微言,又面对着齐王妃低眉垂首。
陆微言只当她是向自己求助,便忙圆场道:“母妃来了,父王今日可有好些?”
齐王妃瞧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般轻叹一声,没有答她的话。王妃身后跟着的浅黛已是频频递眼色,示意陆微言不要多问。
陆微言也狐疑起来,齐王妃甚少如此,她这般反应,定是因为锦澜方才所言不一般。后院之争,从来都是为了子嗣,程侧妃早就知道什么?早就知道自己不会再有子嗣?
齐王妃又对锦澜道:“我既然这样问你,就是已经知道了那些事,你也不必避讳遮掩。”
“王妃恕罪。”锦澜忽然揽群跪下道,“王府之事,锦澜不敢妄言。”
齐王妃见她下定了决心一问摇头三不知,便道:“也罢,我直接问你姨母便是。”说罢,又朝陆微言摆摆手,“你过来,与我一同前去。”
陆微言闻言低头看了锦澜一眼,锦澜与她目光相碰,不知为何躲闪开来。陆微言便收回眼神,上前两步跟上齐王妃,道:“是。”
程侧妃的院子就在不远处,齐王妃来此不必通报,直接就走了进去。
想来今日见陆微言的事,锦澜并未告诉程妃,她见到齐王妃和陆微言过来,还惊了惊,方款款笑道:“王妃许久不曾来这里,妾身也未来得及准备,王妃莫怪。”又转身对身后立着的婢女道:“碧绡,给王妃和世子妃看茶。”
齐王妃不过轻抿一口,便看了看左右,道:“我今日过来,是有些话要说。”
程妃会意,便道:“碧绡,你带人退下,在门口守着。”
程妃的婢女们应声退下,浅黛把王妃的随行侍女们也带了出去,齐王妃方道:“我今日在府中,听你那外甥女说,你早就知道自己不会再有子嗣,你是何时知道的?”
此话一出,程妃和陆微言俱是一愣。
“这……”程妃看了眼陆微言,迟疑道,“当着小辈的面……”
“她若是一直被蒙在鼓里,岂不是和你我一样可怜?”齐王妃虽这么说着,却没有看陆微言,想来今日带她过来也是有所犹豫的。
程侧妃便叹道:“十多年前,湛儿满周岁的时候,我便知道了。”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不同我说?”齐王妃问道,“我那时年轻气盛,你若是告诉我,我既便不会一气之下回京都,也会和王爷大闹一场。”那样,程妃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了。
陆微言也明白过来,使得程妃甚至是王妃不会再有子嗣的幕后之人,竟是齐王本人。
程妃不甚在意地笑笑道:“王妃当时进府不久,妾身还摸不透您的性子,怎么敢乱说?况且说出来,王爷还容得下我吗?说来,王妃又是如何得知的呢?”齐王妃对她的夫君深信不疑,想来不会暗中去查他。
齐王妃垂了垂眸,才叹道:“我当初来恒州之时,母后让我的乳母崔氏随行。崔嬷嬷心思细腻,想必早就察觉到了异常。湛儿周岁时,她向我请命告老还乡,我便允了。谁曾想她回了京都,将事情告知了母后。”
程侧妃瞪大了眼道:“她竟没有先和你讲吗?”
齐王妃摇了摇头。
崔嬷嬷知道了内情,却没有告诉齐王妃,而是千里迢迢跑回京都告知当时的张太后。她们好像根本不在乎齐王妃的感受,好像那不是她们的女儿、养女,她们只为探到了齐王府秘辛而惊喜不已。
陆微言明白了从京都到恒州的路上,齐王妃的坐立不安是为何了。母亲不是母亲,丈夫不是丈夫。那日出城,她明知张太后驾崩极有可能是圈套,还要进宫探看,当真是……
程妃喟叹一声,只道:“太皇太后真是思虑周全。”
“你倒是通透。”齐王妃自嘲一笑。
“妾身并非比王妃高明通透,妾身只是谁都不信。”程妃看着齐王妃认真道,“王妃信王爷、信太皇太后,所以才会难过,不是吗?”
齐王妃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眼前这个人,年少时与她争宠,年长了又把外甥女送到自己儿子身边,本以为一辈子都要这么提防下去,没想到还会有今日的坦诚相见。
程侧妃起身,规规矩矩地福了个身道:“妾身斗胆说一句,比起可怜自己,妾身更可怜王妃。”
说罢她走进里屋,取出了一对银镯、一把银锁。那镯和锁都是幼童的尺寸样式,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躺在红方巾却依旧熠熠闪亮,想来是被日夜摩挲。
程妃看着它们,眼神都温柔下来:“王妃信的人太多了,就太容易受伤了。妾身能信的,也就一个女儿了。清滢是妾身的女儿,妾身本想着让她在恒州找个好人家,还能时常回府团聚。可她远赴京都不说,还死在了那里。”
她说着就忍不住哭了出来:“听说是从城门上跳了下来……她怎么就这么想不开?王侯世家,多的是三妻四妾,她父王都做不到,她怎么能求她丈夫做到?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我害了她。我只知道告诉她男人不可靠,子嗣才最重要,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她……”
没想到陈清滢嫁于李怀己三年而无所出,先帝不得不再为他赐婚。
“午夜梦回,妾身看到的一直是她。她时而对我笑,时而哭着问我为什么把她嫁到京都。我……”程妃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陆微言便上前给她顺气。
见她好不容易缓过来,陆微言褪下腕上的镯子问道:“程妃娘娘可认得这个?”
那对镯子灼灼皎皎,雕着几朵半开的海棠。
“清滢的嫁妆,我怎会不认得?这还是我娘当初留给我的。”程妃合上陆微言的手道,“这丫头从小就和湛儿亲近,赠予你,也好。”
说罢,她又对齐王妃道:“王妃既然想明白了这些旧事,就该知道妾身是真心疼爱湛儿。但是妾身还要告诉王妃一件事。生不出儿子,总比生出来后再去承受骨肉分离来的好。”
她话里有话,像是知道了什么别的秘密。齐王妃皱眉:“此话怎讲?”
程妃拿帕子拭了脸,带着惯有的微笑道:“妾身比王妃早进府几年,虽是侍妾,但也知道不少王府旧事。王爷有个幼弟,想来王妃是不知道的。”
齐王妃蹙眉:“我确实不知,从未有人提起过。”
“他十五岁就莫名夭折了,老王爷下了令,府里就当从未有过这么个人。”程妃平静道,“妾身的母亲本就是府里的奴婢,她曾和我说过,老王爷也有两个莫名夭折的幼弟。王妃不觉得巧吗?”
屋里寂静,她这话说得人背后发寒。齐王妃试探道:“如何?”
程妃又道:“依朝廷律令,诸侯王立世子后,其余的儿子年满十六便要封侯,其封地在藩王原封地中割取。”
齐王府想要世代稳踞恒州,就要杜绝世子以外的其他子嗣长到成年。
程妃一鼓作气进而问道:“若王妃是王爷,又会做何选择?妾身并非是为王爷开脱,也不敢妄议皇家,但是王妃您想想,我们有今日遭遇,难道不是拜皇家所赐吗?”
皇权,要的就是至高无上,岂容诸侯王势力扩大?
可恒州军的主心骨是齐王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此妾身更可怜王妃,可怜王妃被夹在中间痛苦不已。”程妃看向齐王妃,忽郑重说道,“所以妾身还想告诉王妃,不要将这些都揽到自己身上,不是你的过错,齐王府和皇家斗了两百年了,我们不过都是受害的人罢了。
陆微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程侧妃的院子。浅黛扶着齐王妃回去,陆微言抬眼再环顾齐王府时,忽觉处处都透露着压抑的气氛。
两百年来,齐王府像是一只猛兽,一边啃掉自己的骨肉,一边舔舐着伤口与敌人厮杀。
不知这府里,有多少因这权力倾轧无辜死去的幼子。
如今的齐王做出了不让其他子嗣出生的选择,那来日陈清湛又会作何抉择?
陆微言漫无头绪又心事重重地走着,连身边走过了个侍从都没发觉。那侍从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匆忙低下头走开。
他手上捧着小罐,去的方向应该是齐王的住处。
陆微言醒了神,便准备回自己的住处,才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
不对,齐王府中行走的下人们哪个不是眼观鼻鼻观心,怎么会有人敢抬头瞧她?耳边又响起那日苍云山上陈清湛所说,恒州军步行骑马皆有章法,有人混入其中,便会跟不上其他人的步子,一看便知。
她猛然回头,就见那人已经踏进了齐王的院子。
第42章 有的人拜你所赐,只能在……
齐王是整个齐王府乃至整个恒州的主心骨,就算只有几分可能,也不可以让他有任何闪失。
陆微言今日跟着锦澜出来的时候,没有让婢女侍从们随行,没有人手。但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提起裙子就朝那边跑去。
院门口的守卫见她神色慌张地过来,也不敢拦,只在心里又是嘀咕又是感慨,看世子妃这样子,一定是前线来消息了,啧啧,小夫妻琴瑟和谐,真是羡慕不得。
通报的侍从和陆微言几乎前脚接后脚地进了屋,屋里那些人刚听到“世子妃来了”,世子妃本人就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
可陆微言还是觉得自己晚了些——刚刚那个小侍从已经跪在齐王塌前侍药了,他看了陆微言一眼,目光中有掩饰不去的惊讶。
齐王见她火急火燎地闯进来也是不解道:“今日怎么过来了?”想起她这些日子的来意,又笑道,“梧州那边一有消息我就会告知你,你莫要心急。”
陆微言来不及喘息,也顾不上否认,便扯谎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儿媳方才遇到了母妃,母妃说您今日好了些,我便过来看看。”
陆微言说着,目光却是看向了塌前跪着的小侍从。他已将罐中汤药舀进了瓷碗。陆微言可以喊人将那人拿下,可是如今的形势,屋内离床榻最近的侍从也守在十步以外,而那个端药的人离齐王不过二尺。
倘若他真的有什么歪心思,这样的距离,只要他动手够快,其他人做什么都将于事无补。陆微言并不是信不过齐王的身手实力,只是容不得一点差错。
于是陆微言故作放松地走上前去,对那端药的小侍从道:“我来吧。”说罢便从他手里接过瓷碗汤匙,由不得他拒绝。
那小侍从又抬头看了她一眼,想要说什么,但还是闭嘴了。这其实不甚合规矩,虽说侍奉公婆端茶倒水是正常的事,但有专门侍奉的下人,便不需要她这个媳妇去伺候公公用药。可他作为王府侍从,能站在什么立场指责世子妃呢?
陆微言接过以后,便对他道:“你先下去吧。”
那小侍从又看了看陆微言,道:“回世子妃,属下还得等着把这东西端走。”
陆微言便点了点头,端着瓷碗在塌边坐下,装作侍药一般转过身去面对齐王,然后冲他眨了眨眼,紧接着便手中一松。
“呀!”
瓷碗坠地,陆微言还不忘将衣袖拂过托盘上的陶罐。
一时间,碎片遍地,汤药尽洒,一片狼藉。
而那陶瓷碎裂之声中还夹杂了一声骨节按压之声,一直跪在塌前的小侍从终于弹跳起来,手里握着把短匕,便朝榻上刺去——
塌上半坐着的齐王一手将陆微言用力推开,另一手已从枕下抽出短剑,与那侍从交起手来。
兵戈相撞,铿锵作响。
齐王到底是久经战场,即便肩上有伤,应付这人也是绰绰有余,况且匕首只适合行刺,明面交锋甚至近不了齐王的身。
屋里和院中的侍从们听到声响也迎上前来,最终那小侍从被按压着被迫跪下。
齐王将沾了血的短剑咣当一声丢到塌下,打量着他道:“你受何人指使?”
小侍从舔了舔唇角道:“王爷问我受何人指使,为何不先问问自己做过什么事?”
齐王做的最大的事,便是和瓦兹打了几十年仗。他懒得和这人做口舌之争,便道:“带下去,好好查查他是怎么进府的。”
那小侍从忽然仰头惨笑几声,复又盯着齐王道:“王爷,您活得光芒万丈,有没有想过有的人拜你所赐,只能在阴暗惨淡处做个见不得人的鼠妇蝼蚁?”
齐王闻言,又看了他几眼,并未多言。
哪有将自己比作鼠妇的?既然是鼠妇,那生来就是见不得光的。
小侍从被押下去后,又有婢女进来收拾地面,齐王从婢女手里接过帕子和短剑,一边擦拭一边问道:“你是如何得知这人有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