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还有伏兵,不可轻举妄动。”陈清湛看那边的人影,略微估计了人数,又道,“一营两千骑兵打头阵,在距敌二百步远时停下,持盾严守,不必接近,后方三千弓箭手乱箭射之。”
前锋和弓箭手领命策马前去,沙漠上烟尘滚滚,不久,盾阵布毕,箭如雨发。
陆微言望着远处的乱箭,不禁感慨,自己的府中习射果真是花拳绣腿,真正打仗的时候,要拼的东西太多了,不仅要有精兵强将,还需要大量的装备物资。
箭雨纷纷射了片刻,陈清湛忽然蹙起了眉。那边的瓦兹方阵,竟无溃散之势。不对,瓦兹马多人少,瓦兹人会走路就会骑马,马上作战也是瓦兹最擅长的,那边的队伍为何那么矮,像是步兵?为何前方会有这么多持盾步兵?
瓦兹并非只挨箭不回应,而是因为他们射出来的箭几乎都折在了箭雨之中,天又稍微亮了些,陈清湛终于看清,瓦兹的箭都是从后方射出,那前方,盾牌后面是什么?
号角声又起,左右两侧也出现了瓦兹的骑兵,他们叫嚣着,挥舞着手上的长刀,便朝瞭望台下的大军冲来。
恒州军早已集合完毕,陈清湛便道:“二营负责左翼,三营右翼!”他说罢,忽扬鞭策马,朝前方刚派出的弓箭手疾驰而去。
“点火,放火箭!”
所谓火箭,是在铁箭头后部绑上浸了油的麻布,点燃后用强弓射至敌方。
火箭刚一射入瓦兹军阵,那边就袅袅地升起几股黑烟,没过多久,火光冲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毛发烧焦的气息。
这边的火势刚起来,方才从左右两侧突袭的瓦兹人便掉头仓皇而逃,两大营不忘继续追击。
火光越来越黯,黑烟逐渐散去,骑兵们一步步朝那边逼近,前锋一戟挑开瓦兹的盾牌,瞪大了眼。盾牌后面焦黑一片,没有一个人影,地下却堆了厚厚一层黑糊糊的东西。
有人持戟挑上来一团,在手中捏了捏,又凑到鼻尖一嗅,惊道:“这……这好像是羊毛!”
大火之下,这一片羊毛早已烧得不成样子,只在后方边缘火势没有蔓延到的地方,有一个羊毛扎的人偶,腰上还捆着麻绳,绳子蜿蜒到后方。大家这才发现,地下一团团乌黑的羊毛中也有不少麻绳,绳子被烧得乌黑粉碎,顺着那黑麻绳朝前方望去,便是掉头逃窜的瓦兹骑兵。
“瓦兹用羊毛扎成假人,莫不是……”有人瞠目结舌,“莫不是要骗我们的箭?”
瓦兹没有铁矿,也没有大杲那样成熟的冶铁技术,他们的武器大都是花了大价格从大杲黑商手中购得。他们便趁晨光熹微,用羊毛假人骗恒州军射箭,等收足了箭,便趁两侧骑兵偷袭之际,将插在黄沙上的盾牌留在原处,骑马带着假人迅速逃走。
大杲和瓦兹交战多年,彼此的关系虽是敌对,但瓦兹向来羡慕大杲的经济、崇拜大杲的文化。大杲厉帝年间不少边陲百姓不堪苛政重税之苦,逃往瓦兹,与他们一同生活,其中不乏饱读诗书之辈,向瓦兹传授了许多大杲百姓的知识和经验。而杲为大国,多少有些瞧不起瓦兹,即便学习,也不过停留在异域服饰、训练马匹、饲养羊羔上。
中原将士大都熟读兵书,自认为比瓦兹懂得兵法,如今被外族摆了这么一道,心中略有憋屈,脸上也尽是不悦。
陈清湛明白他们的想法,他自己亦是不服气,但仍道:“兵不厌诈,只需我们诈他们,不许他们诈我们吗?都打起精神!”
带着这些人策马回营后,二营三营的人也赶了回来,陈清湛便道:“瓦兹今日来扰我,这场仗就已经开始了。一营为先锋,二营为左军,三营为右军,我自领四营为中军,五营为合后,严阵前进,追击敌军!”
一声令下,七万人马的队伍不出片刻便各自归位,严阵以待。
“出发!”
瓦兹逃窜的方向便是这片沙漠的另一个尽头,它通往狄历草原,瓦兹的心腹。
风在耳边呼啸,卷着沙子打在脸上,瓦兹虽逃窜了一段时间,还是被追上了——他们停了下来。
那边山丘上,为首的人冲这边做了个揖,高声道:“恒州齐王世子。”那人年纪不大,大杲话却说得极好,“在下瓦兹四王子乎达拉,久仰大名,幸得瞻拜。“
陈清湛神色微变。
江恪盯着那瓦兹小王子站着的地方,说话都结巴了:“这,这里是……”
第46章 世子,您为什么还活着啊……
六年前的冬天和去年一样的漫长寒冷,西北边境滴水成冰,战事频繁。瓦兹像是发了疯,屡败屡战,时不时就要找恒州军的麻烦。正面打打不过,他们就趁着夜色袭击了一队苍云山的巡逻士兵。
齐王震怒,当夜便率兵踏入戈壁沙漠,与驻扎在那里随时准备骚扰恒州的瓦兹士兵大战了一场,之后乘胜追击,大小战打了十多场,击退瓦兹二十余里。待能远望到狄历草原时,就地扎营,欲驻守三日,以挫瓦兹锐气。
那年,齐王世子十二岁,随军出征,少年意气,在瓦兹夜袭两次后便带着一支五百人的小队,绕到前方瓦兹堆积草垛的地方,一把火烧了他们的草料。
而后,在此处遇袭,被逼入屯粮谷地,五百将士仅数十人生还。
“恒州军一直是我们的劲敌。”那叫乎达拉的小王子笑盈盈地行了个瓦兹的礼,又站起身来道,“我小时候就经常听我二哥给我讲战场上的事,是以,世子虽然不认得我,我却早就知道了您的事。”
两军交战,没有无故夸赞对方的道理,他这么说,要么是谈和求饶,要么就是话里有话。
江恪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便忍不住偏头去看陈清湛的神色。
陈清湛虽淡淡地看着乎达拉,眉头却禁不住微皱,他道:“我对你的事没兴趣。”
“世子不想问问,我知道的是什么事吗?”乎达拉又笑眯眯道,“您今日识破了我的‘羊毛军’,与传闻之中不太一样呢。”他摇头晃脑地唉了一声,又道,“不过,这喜欢烧东西的风格嘛,还是没变。”
此话一出,将士们都听出了些许不对。
乎达拉调转马头,扬鞭指了指后方荒芜的山丘。“我现在站的这处山丘后面是一片谷地,六年前一场大火把本就不多的草烧了个干净。但此处毕竟是我瓦兹为前方勇士供给粮草的地方,即便被烧了,我们还是准备清理干净继续用的。”他转过身来,仍是笑意盈盈,却莫名让人瘆得慌,“据当年的勇士说,这块儿扫着扫着竟发现有个约莫六尺长一尺深的小坑,世子可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陆微言神色微变,那日梁家被灭门后,陈清湛曾在马车上安慰她,说的正是他十二岁领兵,突袭不成,反而近乎全军覆没的事。他说,齐王让他记着,那四百多将士都是为他而死。他说,那日以后,他对齐王说自己宁愿在毅园守灵也不愿带兵。
六年前火光漫天,四百多将士被呛死、烧死、蹋死的地方,莫非,就是此处?
陆微言骤然转头,便见陈清湛已经阖上了双眼。
“哎呀,传闻那日齐王世子夜袭我粮草不成,反被我们的勇士围困谷中,大火烧了半个时辰。”乎达拉笑吟吟地对着这边高呼,“世子,您为什么还活着啊?”
陈清湛握着缰绳的手都攥出了青筋,他缓缓睁开眼,胸口起伏不已。
他为什么还活着?
因为齐王一脉是恒州军的心腹,所以他们舍命也要护住他。
即便那夜遇伏,本就是他的过错造成的。
乎达拉越说越兴奋,伸出手掌放在嘴边,那滑稽的模样在恒州将士看来尽是羞辱,“在我们瓦兹,每每有人路过这个坑,就有勇士给他解释,当年恒州齐王的世子,就是被他的将士用身躯掩护在坑底,才捡回了一条命。我们瓦兹啊,都管这个坑叫……”
“咻——”一支羽箭飞射而出,刺进了乎达拉面前不出一丈的沙地。
箭划破长空的凛冽风声,刺得两边的人都清醒过来。他们朝箭飞出的方向看去,就见世子身旁的小姑娘收了弓。
她射术不精,不然真想一箭穿了那聒噪的小王子的喉咙。
见陈清湛看她,她便回之一笑道:“你们行军打仗,还要和敌人讲礼仪,安静地听他们讲话吗?”她瞥了眼对面的乎达拉,又道,“跟这东西废什么话。”
陈清湛注视着她。她什么都知道,才不愿意让乎达拉把话说出来。她前些日子还因为习射拉伤了手臂,今日还是毫不犹豫地射出了那支箭。片刻后,陈清湛笑道:“对,跟这东西废什么话!”
两军对峙之时,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弦,有一方动了兵刃便是弦断,杀伐一触即发。
乎达拉举刀大笑道:“哈哈哈哈,恒州的齐王世子,你六年前折在这里,我赌你今日,也踏不过这座山丘!”说罢,刀尖向前一指,他身后便响起了瓦兹士卒的喊杀之声。
陈清湛道:“那就看看,你的瓦兹骑兵队是不是也和你的脸皮一样固若金汤!”
不管是苍云山那夜还是今日清晨时候的突袭,都不过是小打小闹。如今,此处,才是两军的正式交锋。
乎达拉将大批瓦兹军队屯在此处,不仅因为这里是曾经的粮草驿站,物资充足,更是因为此地再往北就是狄历草原,是他们世代生长的土地。六年前齐王尚且未曾踏入,如今他们怎能让这个传闻中“瓦兹手下败将”的齐王世子进入草原?
但恒州军也是与瓦兹交战多年,他们中间有不少人有死在瓦兹手上的同袍挚友,也都怀着荡平瓦兹的梦想。近几年小战无数,却不见大斗,恒州军太久没有酣畅一战了。瓦兹身后是狄历草原,他们身后何尝不是恒州、不是大杲的万里山河?
是以,双方皆是拼尽全力,不死不休。
陆微言紧紧跟在陈清湛身边,不忘四处观察着战况。
厮杀刚开始时,两军中部的弓箭手便已准备妥当,弓箭对射,箭雨如麻。甲胄虽能抵挡一些,但仍要挡开那些直击要害的乱箭。
恒州军此战准备充足,各个弓箭手的箭袋里都装满了箭,虽然清晨的时候放出去了一些,但好歹没落到瓦兹手里。
此时,双方皆没有直接冲到脸前近战,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那边射过来的箭雨渐渐稀疏,瓦兹的队伍从两翼分散开来,像是要对恒州军进行封锁包围。
“左军右军,从两侧拦截!”陈清湛道。
二、三两营应声出动,在西、东两侧迎上瓦兹。瓦兹人会走路就会骑马,他们的马匹常年在狄历草原驰骋,健美异常,跑起来的速度更是飞快,两营便没有直接往前方的西北、东北两个方向冲,而是略微偏后,将将拦住瓦兹,与他们交起手来。
与此同时,前方的瓦兹骑兵也冲了出来。
陈清湛选了精锐将士为一营,而一营正是前锋。将士们皆是见过大场面的,即便瓦兹来势汹汹,也能一拥而上,不乱阵脚。在拼力厮杀的同时不忘严防死守,以免瓦兹撕出口子。
前锋不乱,步步紧逼,后面的队伍便一往无前。
天上仍有流矢纷落,陆微言即便位于中军也不得不持剑去挡。她没有用过剑,但挡箭毕竟不是杀人,还是可以应付一二的。虽然陈清湛不忘照顾她,但她总是不想拖人后腿,是以全神贯注,紧紧盯着周围。
两军战得正酣,瓦兹在恒州前锋精锐步步紧逼之下略显劣势。而此时,东西两侧忽然起了火光。紧接着,与恒州军前锋交战的前排瓦兹士卒突然连成了一条火蛇。
东西两侧交战处距离中军较远,但前军的情况陈清湛还是能看清楚的。待他看清时,也不免微怔。
与恒州前锋作战的那三两排瓦兹士卒点燃了自己。
战场上厮杀声太大,乎达拉站在陈清湛根本听不到的地方大笑:“哈哈哈想不到吧?什么草料、什么生命,我们瓦兹勇士不在乎!六年前如此,今天也是。恒州的齐王世子,想不到吧,六年前的火光,今日还能一见。兵燹注定是你的梦魇!”他仰面朝天,行了个神秘的礼,轻声道,“只要我们族人能杀了你们越过苍云山,踏入那片神赐予我们的草原,我们付出什么牺牲,都不在乎。”
那些士卒衣服里面塞着厚重的羊毛,他们从心爱的马儿背上翻下,便无牵无挂,愿以身躯阻挡恒州军的脚步。后方的瓦兹骑兵趁机向两侧散去一部分,企图在此时包围恒州军队。
但恒州的前锋将士发愣只是一瞬,一瞬过后,数万将士,视烈火如无物,迎面而上,无一退缩。
两侧将士亦然。
他们用自己的盾、用自己的脚,一下下、一步步,压下了,蹋过了瓦兹士卒,和自己战友的尸体。
饶是方才狂笑的乎达拉都瞪大了双眼。火在他们心中是神圣的,他们崇拜火,也惧怕火。本以为瓦兹勇士点燃自己已是英勇无比,但未曾想到,恒州将士亦可坦然踏入火海。
他忘了,六年前,藏匿陈清湛的恒州将士,亦是不怕火的。
大火很快被蹋灭,两军都杀红了眼。日渐西沉时,瓦兹终不敌恒州军的攻势,败下阵来。
乎达拉在逃窜之时被恒州将士抓捕,押到陈清湛面前。
“我是瓦兹的四王子,你不可以杀我,你杀了我,我们和你们就会势不两立!”乎达拉终于慌了。
陈清湛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我们早就势不两立了。”他转过身,昂首对千军道,“六年前,我父王说,若我真想祭奠我军英烈,就提上敌人的头颅!”
陈清湛下马,提起乎达拉的后衣领,陆微言下马跟上他,跟他越过荒丘走入谷地,在那草木稀疏处找到了个浅坑。
乎达拉被丢在地上,见到浅坑,瑟瑟发颤。
“我告诉你这是什么。”陈清湛把乎达拉踢进坑底,“这是我给你挖的坟。”
第47章 如果我喜欢的人想要做翱……
两军交战之后,这场仗就真正拉开了序幕。瓦兹如今也算是“哀兵”,虽后退了几里,但这几日仍不忘加以骚扰。乎达拉说的其实不错,他是瓦兹的小王子,怎么也是有些分量的,把他俘虏了比杀了或许更有价值些。
但陈清湛根本没打算拿他跟瓦兹老王谈什么条件,就真的让他曝尸荒野,祭奠恒州英烈在天之灵了。他是来打仗的,不是来议和的。瓦兹老王要是能有跟他们议和这么高的觉悟,恒州今日也不至于出兵了。用郭瑞的话说就是挨了打才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