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郭副将,陈清湛望着天际,拉了拉缰绳。继续行军的话,明日傍晚或许就能踏入狄历草原,可眼下恒州军被拖住了后腿——后方的粮草,今日没有送到。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方能有备无患。何况恒州军此战是远征,后援物资跟不上就不得不撤兵,否则很可能被困死在他乡,因此,粮草至关重要。所以在出兵之前,陈清湛就和郭瑞商议,让他这么个久经沙场的老将掌管粮草物资运输之事。
郭副将老谋深算,为人谨慎,不该出岔子。可这么说来,就是苍云山上出事了。
恒州突然出兵,是占了先机的,虽说深入戈壁沙漠数十里难免会被瓦兹发觉,可瓦兹哪里来的本事这么快干扰到后方苍云山呢?况且,此处距恒州已远,若是苍云山的问题,今日粮草未到,恐怕苍云山两三日前就出了岔子。
有备用的干粮包在,粮草还能等一两日,水却是等不得。苍云山有专门为前方运输物资的小队,陈清湛这边也有负责和他们接头的人,这些人如今被分成两波,一波被派去打探苍云山那边的消息,另一波负责寻找和运输水。
不管是什么原因耽搁了粮草运输,他们今日都不能再继续前进了。
安营扎寨时,天色尚早,将士们却已略显乏力。备用的干粮包是应急用的,谁都不敢多取,大老爷们儿吃不饱饭倒真是憋屈。
像是为了应和他们的闷闷不乐,天也昏昏沉沉的。空中盘旋着的鹰发出一声清唳,紧接着,一道耀目的白光撕破乾坤,雷声阵阵。
陆微言站在帐前抬头望着天空,问道:“沙漠里也会下雨吗?”
“会,但是很少。”陈清湛给她递了斗篷,“天气热的时候,雨根本下不来,在天上就被蒸干了。不过这几天还凉快,一会儿应该是有雨的。”有雨,也算是苍天待他们不薄了。
陆微言伸手接过,却只是搭在臂上,这天闷得很,她才不想再披个斗篷。
“下了雨,很多毒虫就会钻出来了。”陈清湛又道。砾石黄沙之中,少有毛茸茸的四条腿活物,却不乏稀奇古怪的毒虫。说着,陈清湛惊慌地拍了陆微言一下,喊道:“你脚下有只蝎子!”
陆微言低头瞥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的地面,又抬起头来十分淡然地看着陈清湛,而后神色夸张道:“哇!我好害怕啊!”
说罢,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终于憋不住地笑了出来,一齐走进了帐子。
“明日雨停之后,我派人送你先回恒州。”陈清湛在一旁低头擦拭着手,也没有去看她。
陆微言朝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道:“是你要把我带出来,如今又要送我回去,你这不是……”她斟酌片刻,找到了合适的词,“这不是始乱终弃吗?”
陈清湛果然愣住了,怔怔地转过身,片刻后才笑道:“始乱终弃是这么用的吗?”他走到陆微言身边坐下,望着她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陆微言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他用这样满是关怀的眼神看着她,说的又是这么引人遐思的话,陆微言总怕看着他,就会莫名答应了。
若真是苍云山那边出了问题,不但今天不会有粮草,明天、后天可能都不会有。大军已到此处,不会轻易撤退,至少要等到确切的消息。而在此期间,瓦兹仍会不断骚扰,甚至说,即便三日后陈清湛真的要退兵,瓦兹也不会轻易让他们走。
陈清湛还是担心她的安危,他有把握之时,自然可以带上她,但如今,他也不知自己是否有把握。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陆微言苦笑道,“可是,你带我去苍云山,带我来戈壁沙漠,我都没有拒绝,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外面的雨终于下了下来,落在砾石和黄沙上,烫出一阵阵泥土芬芳。
陈清湛手指微微一攥。
他带她去苍云山看星空云海、日升日落,带她来戈壁沙漠看恒州将士奋勇诛敌,存的是什么心思,他自己当然是知道的。而陆微言此番话,就像是要给他诸般举动做个评判。
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在台上表演了一番花拳绣腿,又扑到父王母妃怀里想讨个夸奖。但小的时候,面对父王母妃,他心中满是期待,如今面对陆微言,他却莫名有些不安。
陆微言也没有去看他。她微仰着头看着帐顶,道:“小时候,我爹想让我做个文雅的淑女,像京都所有的大家闺秀一样,学着怎么打点内院,怎么侍奉夫婿,怎么教导子女。”好像那就是所有女孩子的最终归宿。
“可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陆微言一笑,又道,“我不想大半辈子都困于家中内院的方寸天地,更不愿做一条依附巍然大树的藤萝。”
陈清湛终于转身看她,陆微言还是仰着头,笑得和草原上的日光一般温暖,眼神却坚定得像巍巍苍云山。
她道:“小时候我就想,如果我喜欢的人想要做翱翔天空的鹰,那我就要努力做能与他并肩的云。”
陈清湛攥着手指阖了阖眼,旋即睁开,垂眸走到了榻前,在她身边坐下。
陆微言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说出来,担心他听不明白一样,又道:“你不用刻意保护我的,我既然选择站在你身边,就会保护好自己,我……”
身子一紧,她被陈清湛拉进怀中,下巴抵在他肩上。
陆微言笑了笑,还是决定说完,“我一点都不娇弱的,你不许丢下我。”
说罢,她便伸手揽住了他的腰。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实在不用忸怩作态。
“我明白了。”陈清湛附在她耳边道。
他们抱得极紧极牢,不知不觉间已经站起了身。此刻无需多言,所有心事都在紧密拥抱间尽数诉说。
片刻后,陈清湛忽然推开一点看着她,以他们两人鼻尖相对的姿势,不管是目光还是唇,都近在咫尺。眼中水光潋滟,微波荡漾,唇上像是沾了饴糖,红润甘甜。
一阵停顿后,陆微言感到自己脸上腾腾地窜着热气,便坚持不住地闭上了眼。可此情此景,把持不住的又岂止她一个呢?她方才阖眼,便感到了唇和唇的相碰。
陈清湛吻她就像那日在城楼下一般,带着不急不慢的温柔,可偏偏就是这样,让她腹间一阵酥麻,连后背都一颤,紧紧地攥了攥手。可到底还是不同的,这次不是浅尝辄止,也不是亲吻眼眸和额头,唇瓣间的描摹远比额头上细腻,又更胜眼眸间的缱绻,带着独有的细腻温存,在两人之间缠绵回旋。
陆微言背后被一只手轻轻抚过,抚平了颤粟,却撩起一阵灼灼热度。她被这种奇异的感觉顺得舒适了不少,心中轻叹一声,伸出双臂揽到他颈后,顺着本能,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回应他。
瓦兹在前方虎视眈眈又如何?粮草真的出了问题又如何?他们总会想方设法解决的,这一切都不是让她离开的理由。
如今,他们只想享受这个亲密无间的拥抱,这个缠绵酥软的吻。
细雨非但没有带来清凉,反而让这片戈壁更闷了些,两人分开时,都轻轻地喘着气,整个帐子都弥漫着温热。
陆微言跌坐塌上拿手背冰脸,却发现整只手都是热的,便瞥了眼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飘飘然地看着她,回了个“彼此彼此”的眼神,笑道:“我忽然想起之前在京都外写了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放妻书,所以这个婚,我们还得再成一次。”
陆微言挑了下眉,故作沉思道:“那我要考虑考虑。”
陈清湛笑着看她:“考虑什么?你上次不是答应得挺快的?”
他这个上次,说的是翩跹楼相会,两人卖力地给整个京城的百姓演戏,装得深情款款,看得旁人泣涕涟涟。
“这不一样。”陆微言反驳道,“假的和真的……”她顿了顿,忽觉世事无常,时隔半年,他们居然还在讨论这个问题,可时过境迁,如今却是真的了。陆微言笑笑,“和真的怎么能一样呢?”
“有道理。”陈清湛点了点头,逗她道,“是要认真些,我回去以后就去淮州,问问陆大人还要不要你这个丫头。”
陆微言回忆了一下自己亲爹对这个便宜女婿的满意程度,顿觉陆明煦极有可能二话不说把她嫁出去。
她抱拳笑道:“齐王世子成两次亲,娶的还是同一个人,真乃神人。”
他拱手回道:“陆家千金上两次轿,嫁的还是同一个人,也是奇闻。”
“惭愧惭愧!”
“谬赞谬赞!”
陈清湛操办此事之心不死,又道:“父王倒是捡了个便宜,之前还说没看到京都的成婚之礼,现在机会就来了。父王不便离开恒州,我们还要找个时间……”
“蝎子!”
“怎么这么多蝎子?”
帐外的喊声打断了“谈婚论嫁”的两人。
陈清湛想起什么,抬眼看她。
陆微言回之一笑,道:“乌鸦嘴。”
第48章 我们营前刚烤了不少蝎子……
小雨过后,先从砾石和黄沙里探出头来的不是青草,而是毒虫。
恒州将士们都在沙漠里打过仗、过过夜,知道夜间在这沙漠里,想见不到蝎子都难。
可像今日这般一大群黑蝎密密麻麻席卷而来的场景,仍能称得上是大场面。
陆微言在京都也是见过蝎子的,但仍忍不住蹙眉道:“怎么这么多?”
蝎子虽小,成群结队而来却是麻烦,将士们再厉害也不能用兵刃把它们一只只刺死。
“带人去取石灰,打探一下其他地方的情况。”陈清湛吩咐道。
攻城战守城战常扬洒石灰粉,是以苍云山也备了不少,这次出征带上也是为了夜间驱虫。蝎子昼伏夜出,今夜只管挡住,不让它们进入营地袭击,到了明天天一亮,它们自然会散去。
前面的将士仍在驱赶蝎子,见兵刃不方便便直接上脚去踩。就这样,前方的小将稍不留神,一只黑蝎就顺着他的靴子爬了上去。蝎子尾刺寒芒一闪,刺进了那小将的小腿肚。
一瞬的刺痛让他不自觉叫出了声,可受伤的那条腿却是僵直起来动弹不得,喊叫之后,他脸上的肌肉也抽搐起来,目光一滞,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周围的人见状,忙上前把他架起抬到了后面。
“这蝎子怎么这么毒?”
被大杲境内的蝎子蛰了大多就是疼一下,肿个几天就下去了,虽然也有头晕恶心打寒颤的,但极少见到能把人一下蛰昏过去的毒蝎。
有人帮受伤的小将士挽起裤腿,那蛰伤的地方已是一片红肿。他撕了布条在伤口上端扎紧,又取出刀在伤口处划开取刺挤血,收拾了半天,那小将士也不见醒来。
手上被轻轻一握,陆微言转头,见陈清湛看着她,唇角带着笑意,轻声道:“当心些,我去前面看看。”说罢在她掌心一捏,转身便朝前方驱赶蝎子的将士们走去。
陆微言并没有停在原地,而是连忙小步跟了上去。
陈清湛停下脚步,侧过身看她。
“走啊。”陆微言歪头,理所当然地眨了眨眼。
两人相视片刻,俱是一笑,也不知在想什么。
刚下过雨,地上还有些湿,石灰粉洒上后,鼓起不少石灰泡。前面的蝎子果然犹豫了,沿着石灰边左爬右爬,像是在找突破口。
看到蝎子停下,陈清湛放心了些,又吩咐道:“把石灰往马厩送去些,让那儿的兄弟们严加看护。”人尚且可以注意,马儿才是真的无能为力。
只是,蝎子不仅喜潮怕干,还喜暗怕光,营帐里如今都掌着灯,它们为何要往这里钻呢?何况,哪里来的这么一大群一样的黑蝎?
“世子。”打探情况的人绕了大半圈回来,皱着眉头抱拳道,“不止西北侧,如今咱们营寨四周都有毒蝎,这阵仗,该不会是……”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前方号角声起,有人高呼:“瓦兹夜袭!”
看来今夜的蝎子,只挡着是不行了。陈清湛安排道:“取火把,在四面皆烧出一条路来,迎敌!”
蝎子被火烧得噼啪作响,战马扬蹄嘶鸣,恒州将士迅速冲了出去。
乎达拉死后,瓦兹领兵之人也不知换成了谁,不过作战手段却比年轻气盛的乎达拉老练许多,前些日子只顾骚扰,骚扰完了就跑,一来二去,大有让恒州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意味。
今日,怕就是他估摸的“三而竭”的时候了。
其实,他估摸得不差,苍云山那边的粮草断了一日,恒州军又刚被毒蝎闹了一通,确实不处于迎战的最好状态。但恒州军出来行军打仗,停下来时状态再不好,提刀上马的那一刻,都会卯足了劲儿全力以赴。
瓦兹这次果然没有立马逃窜,两军悍然对峙,火光和血光照亮夜色。那边的人和马像是熏了什么东西,想来是驱赶蝎子的,他们倒是早有准备。可打了许久,恒州军不后退,瓦兹便只能频频后撤。
恒州军追至一处,陈清湛见前方沙丘起伏,恐有伏兵,便示意大军停下。他们粮草尚未运到,营寨周围还围着蝎子,实在不宜走远。
没过多久,瓦兹那边也停了下来,有一人策马调转过头,冲这边高呼:“黑蝎子滋味如何啊?”
果不其然,沙漠虽有蝎子,也没有这么一大片一齐往恒州军营寨里钻的道理。陈清湛便回他道:“你要是这么想吃,不如跟我们回去,我们营前刚烤了不少蝎子,正好让你尝尝滋味如何。”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道:“诶,世子说笑了。我们的勇士有的是羊肉羊奶,吃蝎子做什么?”又挑衅道,“倒是你们,粮草还有吗?”
他说罢,扬长而去。
粮草之事,每个恒州军都心知肚明,可瓦兹又从哪知道的?
这次的伤亡比之前那仗要大,最后又受了瓦兹的嘲讽,大军回营时都闷闷不乐的,见到黑蝎们还在石灰线前踟蹰徘徊不肯离去,更是不快。
有人建议把这一圈蝎子全烧了,省得看着心烦。更有人口味独特,觉得要是没毒,吃烤蝎子也不错。
陆微言对烤蝎子没什么兴趣,只是不明白它们怎么就认准了这里,便道:“这群蝎子这么坚持不懈地盯着咱们的营帐,莫不是在找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