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的少女睁开了双眼,那双目眸色浅淡,幽幽宛如一塘清泉,居高临下地从台上看下来。
只淡淡地在他身上打了个转,便瞥向远方,仿佛姜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姜临莫名打了个冷战,二十年前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当年他远飞国外之前,拉着那个女孩的手和她做最后的告别,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声嘶力竭地和她做了各种保证,保证不会变心,保证时时联系,保证将来让她和肚子里的孩子过上好日子。
那女孩也只是用这样淡淡地眼神看了他,最终挣开他的手,一言不发率先转头离去,再也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仿佛早已看透他的心思,仿佛被放弃舍弃的那人是姜临而不是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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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提着裙摆背着琴走出后台,被一个同龄的男人拦住。
他看起来有些不太像音乐系的男孩。有着健康的肤色,时尚的打扮,阳光又得体的笑容。
如果说凌冬是榕音的高冷男神,那么这个人或许也会是哪所学校的提琴王子,两人都属于随便往哪一站,便十分能够夺人眼球,成为众人视线中心的人物。
“你好,我是张琴韵,你这一场演奏真得很棒,令人惊叹。”他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朝半夏伸出手,笑容得体,眼神中有一种自信的笃定。
他觉得至少张琴韵这个名字,对方应该有所耳闻。多次国内青少年小提琴大赛的冠军得主,学院杯夺冠热门人选,下一届梅纽因参赛选手。
无奈半夏却只是一脸茫然地,“啊,谢谢。”
她是当真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她连课本上老师让背的各位名家的名字都还没记熟,更何况现实中的演奏者呢。
张琴韵郁闷了一下,却保持着脸上笑容不变,“我和你们学校的尚小月在赛场上见过很多次。或许她有和你提过我。这一次听说她居然没能参加学院杯,本觉得十分纳闷。”
他说话的时候,眉目间总是带着笑,是一种天生不容易让人反感的类型,“直到今天听见了你的演奏,才知道尚小月输得不算冤。你果然是足以取代她的胜利者。”
半夏莫名其妙地扭头看向他,“小月没有输给我。”
张琴韵不解地挑挑眉。
“音乐不是体育比赛,没有绝对的输赢。”半夏停下脚步,认真说道,“小月有属于她自己的音乐,很快就会登上属于她自己的舞台。相比起竞争,我们彼此在音乐上的合奏和配合才是最令人享受的事。”
张琴韵就笑道,“不错嘛,思想境界挺高。”
他这语调有些怪,实是明捧实贬,显然是不相信半夏会真心这样想。
“你没有这样的好朋友,不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理解不到也正常。”半夏用一副同情的目光看他,“听说男人都只会互相掐架,不像我们女孩子感情那么好。”
张琴韵涵养再好,也差点被半夏气噎到了。
眼前的女孩穿着一身星光点点的裙子,裙子的领口很简约,露出一截雪肩和漂亮的锁骨。诡异的是,一只黑色的蜥蜴趴在那雪白的香肩上,正竖着瞳孔回头盯着他。
这副模样,看起来神秘又动人。
像是从哪本故事书里突然冒出来的灰姑娘。
或许不该说是灰姑娘,她明明是一位气势夺人的公主,又或是一位即将登基为王者的女孩。
旁人或许还不曾有感觉,但张琴韵敏锐地在她的琴声里听见了对自己的威胁。
“你,你这就准备离场了吗?”张琴韵喊住快走到出口的她,眉目带笑的神色终于变得严肃认真,“我的比赛在下午。你不来旁听吗?我会告诉你,我不是尚小月,我是绝不会输给你的。”
半夏边走边冲他摆摆手,“不急,如果有机会,决赛的时候自然就听见了。”
离场回去的半夏,并不知道评委席为她的最终评分,起了一场不小地争执。
“技巧虽然是不错,但曲子也改得太邪性了。”一位评委连连摇头,“我觉得不可以让她进决赛,柴可夫斯基要是听见柴小协被改成这样,估计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
“笑话,这孩子不让进决赛,将来被嘲笑的是我们评委组。听听观众席的掌声吧,到现在还没停,我强烈要求决赛的席位必须有她一份。”也有评委强势反驳。
“忠于原谱才是对古典音乐最大的尊重,我们这样的专业院校都培养出如此不尊重原谱的演奏者,还如何谈得上复兴古典音乐!”反对者拍案而起。
“天呐,所谓尊重原谱,难道就是毫无变化的刻板演奏吗?对音乐有着自己的理解和真正地情绪倾注,才是真正地尊重古典音乐!反正无论如何,我是要给她高分的。”支持者同样拍案而起。
这还是大赛进行到现在,第一次评委意见两极分化到这样的程度。争论不休拿不出指导性的意见时,大家忍不住将目光投评委席上,最具有权威的两位演奏家。
屹立演奏界多年,德高望重的傅正奇。
出国归来,誉响全球的姜临。
姜临手握着笔在最终得分那一栏迟疑许久。笔尖迟迟写不下去。没人知道他此刻胸中既复杂又难以说出口的心事。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孩子让我想起当年的你。”
姜临回头看去,看见了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前辈。
“当年的舞台上,也有一位天才像她这样闪闪发光,用至纯的心演奏出令我感动到落泪的曲调,”满头白发傅正奇坐在他的附近,边写着评分表边说着话,“可惜他如今名声虽然叫得震天响,技巧却在不断倒退,再也没有一次让我听见当初那种音乐。”
姜临知道他说得正是自己,在他还年轻无名的时候,傅正奇一度做过他的评委,对他也有过知遇之恩。只是后来两人因意见不合而闹僵,不再往来。
如今被他直白地说中内心最隐秘的痛处,姜临面部表情没能控制好,额头青筋跳了挑,最终冷淡地说道,“傅老师您还是和当年一样,喜欢打压后辈,说话做事毫不留情。当年你拦着我出国,如今你又想怎么对这个孩子?”
“当年劝你不要急着出国,不要急着满世界去拿奖参赛,乃至早早签下音乐公司,是因为觉得你还没有完全找到自己的音乐。”傅正奇刷一下弹了弹手中的评分表,给姜临看,“真正的天才,你即便给她压力,她只会成长得更加茁壮,直到结结实实地成为一株令人仰慕的参天大树。而那些耐不住寂寞,急着走捷径的人,终究会自己尝到后悔的苦涩。”
他的评分表上赫然写着代表着他态度的分数,9.9分。
“想必你也察觉了,这个孩子,是一位真正的天才,我不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但不论你给她什么分数,都不可能拦住她在将来被世人所看见,崭露出她宝石一般的光芒。”
姜临面色发白,脸色阴晴不定,久久方才落笔,最终写下自己的分数。
出了赛场的半夏不知道评委席上还发生了这样的交锋。协奏曲的演奏时间很长,四十个人全部演奏结束,得到比赛结果至少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她早早回到酒店,因比赛而沸腾的热血却还难以平息。于是不愿休息,只坐在酒店的落地窗边慢慢拉一首简单的小调。
旋律质朴清越,像是夏日中凉风吹过小树林,带来的一首动听的歌。
“小莲,我兴奋得停不下来。”半夏夹着琴,眼底是笑,是鳞鳞波光,“就突然想拉这首曲子缓缓情绪。这是我童年时,一位最好的朋友创作的歌曲。”
小莲蹲在她身前的小几上,昂着脖颈看她,暗金色的眼眸像泡在烈酒中的琉璃,清透,发烫,滚热,浓香醉人。
“你也觉得好听是吧?”半夏沉醉在自己曲乐之中,没有留意到眼前听众的神色,“拉起这首歌的时候,我就好像回到了那个单纯的年纪,心绪会慢慢变得安宁。”
“你……还记得他。”小莲的声音有一点沙哑。
“其实我不太记得了。”琴声悠悠,半夏迷醉在回忆中,“母亲去世的那一年,我生了一场大病。很多童年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首歌却完完整整留在我的脑海中。”
不记得他的人,却把他的歌刻在记忆中。
说到这里,半夏的嘴角忍不住带起了笑容。
她想起了那个炎热的夏日。
葡萄架下,满院繁花,洒满阳光的窗子里,刚刚学琴没多久的自己一直想要尝试着演奏那位小莲写得这首歌。
“啊,你拉得也太难听了。简直和锯木头一样。”钢琴边的小莲皱起眉头实话实说。
“你不要急,我很快就会变厉害啦,”半夏吭哧吭哧地坚持着锯木头,“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把你写得所有歌曲,都完完美美地拉给你听。你就等着吧。”
虽然还记得他的歌,但却找不到当初那位小莲了。
慕爷爷去世多年,隔壁那间院子历经沧海桑田,早已破落荒芜,无人居住多年了。
小莲他如今也不知道人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真希望有机会让他听一听,现在的我已经能够很好地拉他编写得歌曲啦。
高楼大厦的落地窗前,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
她仿佛回到那个最初喜欢上音乐的年纪,和自己那位好友肩并肩,挨着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前,用彼此的琴声述说着心事。
淳淳曲乐,咫尺之间,小小的守宫静静坐着,陪她一起回到纯真年代。
第45章 再给我一点时间
半夏拿了一张酒店的稿纸,拉一段琴就用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小莲爬过去一看,纸上画了一堆涂涂改改的小蝌蚪,“这是?”
“是华彩,”半夏咬着笔头说,“决赛曲目的华彩,我想要用自己写的试试。”
华彩,通常指得是在协奏曲乐章的末尾或是高潮部分,由独奏者单独加上的一段,无伴奏的炫技性质演奏。
从前的演奏会上,华彩乐段都是由独奏者自己创作。
但发展到今日,在演奏时自己创作华彩的演奏者已经越来越少。大部分人为了不出错,都会选择历史上一些知名演奏家、作曲家演绎过多次的曲谱来表演华彩部分。
“自创华彩吗?”小莲的语气有些担心,爬到半夏的稿纸上看她写得乐句,趴在白纸边缘的小莲和那些黑色的音符看起来很和谐,一样地纯黑,灵活又很可爱。
半夏知道他担心什么,这看起来是很冒险的一种行为。
以她所选的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来说,百年来无数小提琴家为它们创作过华彩,有了海菲兹,奥伊斯特拉赫这些巨匠朱玉在前,自己创作就显得很不讨好,何况还是在赛前这么短短几日内。
“我也知道很不讨巧,但没办法,今天比赛之后,心里突然就有了想法,真得忍不住很想要表达出来。”半夏一会在琴弦上试音,一会在稿纸上写写画画,“既然有了自己的理解,华彩部分我就想自己试一试,哪怕比赛时不受认可也认了。”
她在这个时候,突然理解了年幼时的小莲和隔壁的凌冬学长为什么会喜欢作曲。
当心中涌起一种音乐表达的欲望,即使是冒着错失奖金的痛苦,也忍不住会想要尝试将它化为实质。
想到奖金,半夏的整张脸顿时苦了起来,这大概是她唯一比较在乎的东西了。
“八千呢,万一莫得了还真是可惜。”她懊恼地说道,但她很快又想开了,“算了算了,就算华彩规规矩矩地拉。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冠军不是?也没准我连这次初赛都没过呢。”
小莲从小几上溜了下去,爬到床头柜,努力托动自己的手机。
“怎么了?”半夏伸手帮忙,把他和他的手机一起捞过来。
小莲就蹲在她的腿上,小手把屏幕打开,点开了自己的二维码,转过头来看半夏。
“是要我加你吗?”半夏看着十分新奇,配合地添加了小莲的各种账号。
小莲当着半夏的面,一番操作绑定了和半夏的亲情账号,然后点开账户余额给半夏看。
账户上的余额,有一万出头。虽然不算太多,但这里每一分余额,都是他用如今这样不太方便的身躯,一点点在红橘子上亲手挣来的。
小莲在心底很是有些期待半夏的反应,忍不住坐直了自己的小身板。
半夏极为配合地哇了一声,把它抱起来,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圈。
小莲的眼前是喜笑颜开的半夏,心底便升起了一种自豪感。
从前,他不是没挣过钱,代言费,演出费都比这多多了。但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因为自己能挣钱而感到这样高兴。
“小莲你哪来的钱?啊,原来我们家里那些好吃的,都是小莲你买来的,不是魔法变的。”
小莲看着半夏,双眸中流转着细细的金辉,“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到时候,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再等上几天,如果情况真的在逐渐好转,至少,时间能够不再减少。
就把自己的一切,全都告诉半夏。
从此之后,永远和她在一起。
想到这里,小莲的心头微微发热。像是饮了一杯至醇的美酒,暖意从肺腑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身心都浸泡在名叫幸福的微醺中。
“好的啊,等你。”半夏高兴得很。
实是不得了,我们小莲不仅贤惠,可爱,软萌,厨艺厉害,身材撩人,居然还拥有会挣钱的技能!
我为什么会遇到这么好的男人。
不过这样是不是显得自己太没用了点??半夏这样想。
至少挣钱的事,还是应该由我自己来。
毕竟……她悄悄对比了一下自己和小莲的小身板,自己比他高大这么多。
榕城音乐学院内。
郁安国坐在沙发上放下了手机,妻子桂芳苓走过来问道,“比赛情况怎么样?小夏那个孩子还顺利吗?”
郁安国点点头,“刚刚打听到的,预赛过了,初赛应该问题也不大。我唯一担心地还是她的决赛。”
“决赛怎么了?”
“预赛的《流浪者之歌》和初赛《柴小协》她准备得还可以。”郁安国习惯性地皱紧眉头,“但这次比赛,优秀的选手很多。我感觉她决赛那首曲子,还是不够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