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奭静静地看着她。尽管看见了如此多的尸体,他眉宇间依旧没有任何一丝动容,反倒有一些对她反应的不解。
郑文却不需要对方回答,喃喃了一句。
也许就如同那个女人所说她的孩子根本就没死。
她此时因为一系列惊变神经已经有些错乱,开始怀疑一切,就像最开始她才来到这里时也不太相信,从那个院子里跑过几次,但都被人捉了回去,连门也没出去,后来就慢慢适应了,有了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脑海中各种思绪错杂,慢慢地向外面走去,她需要一段时间去说服自己。
“我以为你会救他。”公子奭跟在少女的身后道,就像当初上巳节在溪水河畔搭建了一个粥棚来施舍给那些难民。
郑文面色苍白,没有说话。
公子奭垂下眼帘,却看见她一双手半笼在衣袖中,正在微微颤抖。
不是不救,而是她突然知道了,这世道如烈火,熊熊燃烧,一捧水是灭不了这烹油之火的,徒费力气。
救了,她可能就活不了。郑文不是蠢人,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她拿出一根肉干,食物绝对到不了那个孩子的口中,而他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会被那些难民给扒了皮。
郑文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也许是泪水,她刚才有没有哭自己也不太确定,随意找了一处地方坐了下来,这里刚好是一棵树,不过树皮已经被扒没了,裸露处里里面浅白的树心。
“我们怎么进去?”城门虽是开着,可城墙和城门后站着不少兵士,明显这些难民是进不去的,而她出行急忙身上又没有什么证明身份的物件。
公子奭却看着神情平淡的郑文,皱了皱眉头。
而坐在树旁的郑文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凡是妇女、孩子、仆役、没有力量的、贫困的和没有知识的人的过失,统统都是丈夫、父亲、主人、豪强、有钱的和有学问的人造成的。
大多数人的悲惨都是由少数人造成的。
如果要挽救大多数人的命运,你就必须要成为那少数人,而很显然,公子奭和她都属于那少数人,不过因为周天子的晏驾,她可能也会沦为大多数人。
这应该是她来到这里明白的又一个道理。
第39章 。郑小郎君
“就算她没死也活不下来。”
身旁传来淡淡的声音,郑文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才发现是公子奭出了声。
他对上郑文的眼睛道:“在这种世道,那个孩子活不下来。”周王室已经安然统领这片土地数百年,逐渐居安思危,现如今已经到了群雄逐鹿的乱世,不说才刚出生的婴儿,在这种时代下,就连青壮年更多地也会死在战场上,刀剑下。成年活命尚且不易,更何况那些娇弱的幼生生命。
不得不承认,公子奭的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郑文沉默了下来,意识到对方这句话可能是在安慰她,想不到公子奭还有这份好心,她突然有些想笑,也许人是在不断变化的。动了动自己的脚后,她靠在树根前抱膝缩成一团,愣愣地看着护城沟外面那些斜躺的难民们。
半晌后,她又询问了一遍:“我们怎么进去?”
“等。”公子奭坐在她的旁边,半阖着眼头靠在剥了皮的树上,几乎和郑文肩膀对着肩膀靠在一起,不过现在也没有心情去计较男女之别了。
明显上,公子奭在赶了两天路后精神也紧绷到了极点,到现在才微微放松。
郑文有些不懂:“等什么?”
不过她问了话后长时间没有听到回复,偏过头去看了看身旁的人,才发现公子奭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了过去。
这一等就又等了一天,两人的食物彻底耗尽,长时间的缺水带来的副作用也开始起效,周围树皮大多已经被那些难民剥离干净,就在郑文的心也开始变得慌乱时,她突然感觉到了身下土地的颤动,用手摸了一遍,真的在颤动。
公子奭身体到底不如她,这一两天靠在树旁一直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偶尔会被惊醒,不过看见周围无事后又会睡了过去,大多时候,郑文都分不清对方到底是睡了还是昏迷。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公子奭要等的东西,赶紧拍了拍公子奭,看着道路的远处道:“公子奭,快醒醒!有马蹄声,有人来了。”
公子奭在她的拍下猛地睁开了眼,看来一直都在浅眠中,并未深层睡眠,他对上郑文的目光片刻后清醒过来,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强迫自己凝神,垂下眼帘几秒,才把手掌放在地面上感受了片刻。
是有人过来了。动静很小,应该是一个很小的车队,可能也就几匹马,但在这时候能用的起马匹的基本上都是贵族人。
他扶着树缓慢地站了起来,看着郑文看去的方向苍白的脸上浮现起淡淡的笑容,对着她道:“我们等的人来了。”
郑文未明。
“走吧。”公子奭说完这话径直向道路最中间走去。郑文虽不明却还是急忙跟在后面,把自己的青铜剑当木棍,杵着走了过去。
“来的人是谁?”
公子奭抿了抿已经起皮黏在一起的嘴唇,撕裂开来时嘴唇上已经流出了血丝,说着话倍感艰难:“不知道,但肯定是能带我们进城的人。”
在他们说话间,车队已经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这是一辆革路车,这种车常为周王参加军事活动作为礼物赐给为国守卫征战四方的王侯们。革路王青盖车,装饰华丽,前方是四辆马车,前方有骑兵开道,马车上坐着一位兵士,同时操纵四匹马前进,可谓技术高超。
这是一位诸侯王或者王国公孙。
郑文看见公子奭似有似无地蹙了蹙眉。她并不如对方了解周王室,看见如此表情心里一咯噔,以为这人来者不善,不是他们要等的人。
正在思忖间,她的手已经握在了青铜剑柄上却看见车队已经来到了面前,前面的兵士还在大喊着让他们让开,可却无一人离开。除了他们,那些难民也跑了出来,企图车上的贵族发发善心,赏给他们一些食物,不过还未靠近就被前面的士兵拿着青铜剑挡在外面。 公子奭也往前走了几步,郑文跟在他的旁边手放在木棍上浑身都处于警戒中,余光还放在前方的士兵和周围混乱的难民身上。
他们两个人在山林中滚了十六天,出来后也被太阳暴晒,在这里一两天都没怎么喝水,看着已经和周围的难民一般无二了,几乎公子奭一上前还未出声,一把剑尖几乎就放在了他的脖颈前,郑文脸色一肃,顿时抽出剑格挡在公子奭的面前。
两把青铜剑相触碰发出争鸣声,郑文的虎口处也被振了一下,瞬间向后小退一步。
那位士兵抬眼看了郑文一眼,注意力在她的剑身上一瞥而过,或许以为她是行刺的刺客,急忙大喊一声,周围的兵士都被郑文的这个动作一惊,里面的疾步收缩回马车附近,外围的几位士兵一起攻了过来,挡在前方跑的最快的几位难民直接死在剑下,鲜血直接溅到了郑文的脸上,有些血液差点溅到她的眼睛中,吓得她连忙闭了眼。
这一切的动作都极快。
郑文只能把公子奭拦在自己身后,青铜剑挡在身前,相较于那些士兵,郑文的力气终究还是太小,不过几下刀剑相碰她的手腕已经有些发酸,不由心里有些猜测,看来平时与阿苓练剑时,那孩子都让了自己。
在击退一位士兵后,郑文实在是有些力竭,毕竟她已经好些时日未吃饱饭,力气不如以前,这时她感觉背脊处被公子奭推了一下,背后的人道:“告诉他们,你乃郑勷之后。”
郑文听到这句话虽然怀疑了一下,但是看见后面冲上来的一些兵士,还是决定相信公子奭的话,放下手中的剑,向后退了一步,尽自己的全力大喊了一声:“郑勷乃吾阿翁。”
因为长时间的缺水,她大喊时能感觉到自己喉咙处摩擦出了血,不过片刻又恢复如常,只留下撕裂的干疼。
这一声后,她警惕地盯着那些人,他们在听到她的话后并无反应,反而持剑向前,郑文咬了咬唇正准备拿剑相对时,马车上却站起了一个人,是位年轻人,穿着锦衣,头戴玉冠,他出声止住了向前的兵士们,隐隐约约间,郑文听见身后的公子奭似乎也有些惊讶,念了句他怎么在这里。
那位锦衣郎君看着也不过与公子奭差不多的年纪,相貌俊秀,一派风雅,带着这个时代贵族身上显而易见的气质,不过比起公子奭,这位郎君身上的气质明显柔和许多。
不过,这么年轻的诸侯王?郑文的目光在对方的面庞上停留了许久。
周围的难民很快被清理干净,那些兵士都是见过血之人,每一剑中都带着杀气,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难民很快被杀了个干净,郑文脚下还有一具尸体,对方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倒在地上,眼睛还瞪地老大,临时之前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命就这样留在了此处。
其他的难民不敢上前,直接在四周等待着,也不舍离开,之前有逃难的贵族经过时为了打发这些难民让他们放行直接把粟米向远处撒去,让他们去抢夺。不过自从郑文来了这里后,再也没有贵族过来,所以他们已经有两天多没有吃过东西,现在只能全力一搏。
那位锦衣郎君从马车上走下来,打量了一下郑文,也没看出来对方是位女公子还是位小郎君。
怪只怪她穿着太过随意,在山林中摸爬打滚,身上的衣服都被她撕成布条子,目前只能起到蔽体的作用,再者现如今练剑的女公子太少,而且刚才郑文的那个嗓音有些喑哑沉闷,所以锦衣郎君直接微笑道:“这位小郎君,你可有证据证明你是郑公之后?”
郑文知道郑公,是在穆王时期的一位异性诸侯,也是他们郑家的先祖。
据郑勷所说,穆王在位期间,致力于向外扩张两次西征犬戎部落,而在伐荆越前曾从渭水河畔遇见一位能人异士助他两征戎狄,这位能人异士就是这位锦衣郎君所说的郑公。
郑公名车,又名无极,乃是远古时代黄帝的后代,是一位眼光远大、学问十分渊博的人,可以说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在史学、礼学和军事各个方面都很是精通,对当今政事讨论起来也是头头有道,穆王在不少政令颁布前都会询问郑公的意见,后来郑公更是官至三师的师、保,周穆王命他“尹三事四方,受卿事寮”,让他管理王朝上的卿大夫们,还可以管制诸侯行动,并统领王廷的事务官和政务官,可以说权盛一时。
而郑勷一脉便是郑公的嫡支。
郑文曾经对于郑勷说自家是黄帝的后代之语,没有表示任何看法。在她看来,这九州大地上哪一个百姓不是炎黄子孙,说起来大家都是炎帝黄帝的后代,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只有一些背景不太好但有才的寒门之士出世时才会说自己的先祖很厉害,相当于现代你进入金融圈,说自己的爸是王健林差不多。因为在古代人极为看中血脉相传,在他们眼中,贵族的血液比下面平民的血脉无疑高贵许多。
不过,现如今却有些后悔她没有向郑勷多问一些关于郑公的事迹,锦衣郎君刚问出这句,郑文就下意识地看了眼公子奭。
这要怎么证明?长的和郑勷像算不算?就是不知道这人有没有见过她阿翁啊。
第40章 价值连城虎
锦衣郎君面带微笑看着郑文,四周皆是警备着她的兵士把锦衣郎君几乎半围在保护圈中,看来对方也并不相信她的说辞。
郑文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身后的公子奭半天没有给提醒,她看见锦衣郎君眼中的怀疑之色越发浓郁,不由动了动脚。
在对方神色正要淡下来让人把他们赶走时,郑文感觉自己的袖口被什么拉扯了一下,一件东西掉在了地上的溅起一层灰土。
是一块刻成老虎的玉石,颜色很明亮,一看就是常在手中把玩,为人喜爱之物。这是有一日郑文去书屋拿书时,郑勷送给她的,说这块玉价值连城很是珍贵,让她好好保管。
掉落在地的瞬间这块玉被一层灰土蒙上,色泽都暗淡不少,刚好躺在一旁尸体的面前。
不过郑文看了看面前的人一点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稍微动了动脚警戒着面前人发难,同时心底哀叹,今日可真是要被公子奭这人给玩死了。
起先对方让她说自己是郑勷之后,她还以为这锦衣郎君是郑勷的好友或者是有渊源之人,想不到她话是说了,可看这人反应绝对不像是和郑勷相熟之人,反倒是对她家老祖宗郑车很是崇拜的模样,而且还为人谨慎。
正当郑文在心中计划着怎么带领公子奭杀出重围赶紧逃命时,那位锦衣郎君却盯着地面上的那块玉石瞧了许久,咦了一声,然后抬起头打量了一下郑文很是惊讶。
郑文也不知道对方在惊讶什么,但却很敏锐地发现现场的氛围变了,不再如之前一样剑拔弩张。
那位锦衣郎君在郑文的目光下慢慢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了那块蒙尘的老虎玉石,目光十分认真,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观察,弄的郑文不得不暗地里猜想,对方不会是看中她这块玉石了吧,郑勷之前说过这块老虎玉石价值连城,郑文还以为对方是在说笑,她现在看见这位锦衣郎君的面色不由真惴惴不安起来,难道真的价值连城,连这位诸侯王孙都眼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