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的目光掠过一人时忽然停滞住。
那个人的身形有些眼熟。
郑文趴在窗棂上几乎要探出了半个身体去想要看清那人的面目,可是对方却并没有察觉,一直低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事情一路快步疾走,直接走进了这所客舍。
郑文赶紧起身,推开房门扒在楼道的栏杆上,在楼道上观察了一会儿,下面人来人往,比起南来北往的商人,游侠儿到更多一些,可却并未看见刚才那个人的身影。
她不禁有些急了,对方进来距离她开门也不过十几秒中,这么一个大活人难道还在这客舍中消失不成。 念到此,郑文想下楼,不过因为她的面容问题还是谨慎了一番,她回到房间把自己的面庞用布裹住,还把“烧火棍子”背在身上,才觉得安心了一些。
现如今的人们大多都是皮肤暗黄,略显苍老,像她这样干净地像出水芙蓉一样的人一眼便可看出身富贵,如果是位郎君便罢了,可她身为女子,在这种世道下,可有可能被拐子直接下药掳走当做奴隶给卖了,到时候落到其他的贵族手里,身上烙下了奴印,那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如果要她落到如此下场,还不如死了算了。
一下楼,郑文就撞见了那位给她送午食的仆从,对方年纪还小,一眼便认出了郑文,脸直接红成了猴屁股,透过黑沉的皮肤依旧可以看得出那股子害羞,他看见郑文奇怪的打扮后尽管害羞还是鼓着勇气支支吾吾地问了一句:“小娘子,你这是做甚?”
郑文看了对方一眼,压着嗓子询问道:“你刚才有没有看见过一位穿着暗色短打的年轻汉子走进来,背上还背着一把剑。”
仆从想了想,指着大堂内的人:“小娘子,你看那些游侠儿都那么穿着,你这般说奴怎么认得出你要找的人啊?”
郑文一眼看去。果然那些游侠儿都是这样的装扮。
第42章 金风玉露逢
上身齐一色的粗布裋褐,下面深裤,穿着干草编织而成的草鞋,基本上人手一把剑,多是木剑,少有几个穿着比较体面地腰间佩戴青铜剑,气势明显与另外一些游侠儿不同。
他们跪坐在案桌前大口饮水吃肉,一派豪放姿态。 郑文仔细打量了一圈,这些游侠儿与她刚才看见的那人打扮真是一致无二。她皱眉想了一下,又看向一旁的少年仆从:“那你有没有看见一位十岁左右的小娘子,长的很瘦,面上笑起来时会有小小的浅窝,她应该和那位年轻汉子一起来的。”
她说的人正是阿苓,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刚才那个年轻汉子应该就是之前骑兵队中的一员,也是郑家家兵,当时晚上遇袭时对方和田几他们一同保护在她身边,如果阿苓没出事的话,应该会和对方在一起。
仆从低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慢慢摇摇头,不过等看见郑文微微失望的眼神后心中涌现出些许不忍,忍不住补充道:“小娘子,可能那人进来的时候小子在后厨忙碌才没有看见,不过这前面的房间里住着什么客人小子是一清二楚的,是肯定没有小娘子你要找的人的,如果小娘子肯定你要找的人是进了我们这家客舍的话,倒可以去后面的院子找一找。”
“后面的院子?”她迎着对方的目光看见了隐在木板后面的那个小门。
仆从点了点头:“我们这客舍前面屋子价格昂贵,住的都是些南来北往的商人和贵人,一些游侠儿走南闯北穷地只剩下一双草鞋子了,付不起这房费,就去了后面的那座院子。”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善意提醒了一句:“不过那里鱼龙混杂,多是些痞子流氓,小娘子还是不要一个人去比较好。”
郑文点点头,看着面前眼神纯净却一点不敢向她身上看的少年,微笑着轻声说了句谢谢。 这位少年仆从抬起眼正对上郑文含笑的眼眸,唰地一下低垂了头耳朵尖都红透了,他接触地最多的女性顶多是家里的阿母和亲长们,带着长辈的温和和这个时代底层劳动妇女才有的勤劳朴实,是大山一般厚重的存在,而家中的妹妹尚且年幼,根本无法带给他异性才有的悸动,而眼前的这个小娘子一样,让人想到温柔明媚的春水,一笑时便如同春水荡漾,实在是让人心底软软啊。
刚好这时大堂中有人呼唤他,他连忙应了一声,和郑文匆匆说了一句话就离去了,走远几步后忍不住回过头,却发现那位眼带笑意的小娘子已经不在了原地,顿时心中若有所失,但年少的少年这时还不明白这种情绪,只是稍微愣了一会儿就在别人的喊声中回过神收回了所有的心思,走到后厨里面端出托盘匆匆忙忙向一处饭桌走去。
而郑文这时已经穿过了那道隐蔽的门,向后面的院子走去,想到刚才那位少年,还是忍不住笑了笑。果然不管在什么时代,还是有可爱的人,对方那双纯净不受蒙昧的眼睛让她许多日混乱的心也静了下来。
她沉下心仔细观察起四周。
这里属于客舍的后院,停着好几辆马车,车上留了几人在照看,那些车上应该有货物,要不然不会如此谨慎,她聪明地没有投去打量的目光,视线一直看着前方,穿过了这几辆马车,她就闻见了一股子臊臭味道,冲人地很。
旁边是一个很大的马厩,里面已经装满了马匹,周围飞舞着一些苍蝇蚊虫,她十分快捷地远离了几步,幸好面上罩着一层布,倒屏蔽了一些气味。
仆从所说的院子就在马厩的不远处,院门大开着,可以看见里面院子里的烟气,还未走进她就闻见了一股酸涩的药味。
院子里的地面上随意地铺垫着一些干草,上面躺着一些人胡子拉碴,袒胸露乳,睡得昏天暗地。
郑文刚一站在门口就引来了里面人的注意,明面上暗地里投来不少目光,她对这些探视一向敏感,手忍不住握住了烧火棍子的顶端,忍着心底涌起的不适感,向里面走了几步。
等走进去她才发现这个院子里面的人之多,除了最中间空出一条人走的小道外,两边已经躺满了人,角落里更是挤了不少,她看见了好几位抱着孩子的妇女。
郑文沉下心,目光从最外面的位置一一扫过去,在心要沉到底之前终于在最靠里侧的一个大树让发现了熟悉的身影,少女的身影却比她记忆中还瘦削了许多,背后背着几乎要压垮了她整个人的弓/箭。
熟悉的背影几乎让郑文瞬间失声。
来不及顾忌周围的情形,郑文也说不清此时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样的人,快步就走了过去,离那人还有几步的距离时,她却有些近乡情怯地停住,几秒后笑着轻声唤了一声:“阿苓。”就如同过去在郑府自己的院子里一样。
少女似乎听见了她的话,可只能看见背脊颤抖了几下,却没有如郑文意料中的转过头高兴地唤她一声“女公子”,而是坐在那块大石头上,背挺得如剑一般直,像一座直冲云霄的峭壁悬崖。
郑文踟蹰了一下,险些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
对面的那位年轻汉子看见了郑文,起初还有些警备,听见了郑文的这句话才有这错愕地站起了身,连忙半跪在原地行了一个礼,唤了句女公子。
郑文这才心里踏实一些,抬了抬手让对方起身后自己慢慢走过去,正想开口说一句话,却在看见阿苓的面容时愣在了原地。
一瞬间,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她有些茫然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部,才发现就在刚才刹那间脸上的布巾已经湿透了,眼中的泪水模糊了整个视线,与此同时,阿苓的面容也在她的视线中不断虚化着,变成了那个往日里拿着弓箭意气风发跳下马唤她公子的少女。
她清楚地记得,那个女孩笑起来的时候,是有一双弯弯月牙和浅浅梨窝的。
第43章 他乡遇故人
那道伤疤几乎蔓延了阿苓的半张脸,像一条峡谷间的沟壑,突兀地划开了少女的脸庞,因为不及时就医,伤口在逐渐温暖的天气有了发炎的症状。
这看起来有点可怕而刺眼。
郑文一时间却觉得十分悲伤。
说来这还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次流泪,之前在山林中流浪十几天,有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要因为饥饿和缺水差点死在那里,可是就在那样的情况下她也没有掉下来一滴泪水,沉默地背着公子奭爬过了一座又一座山,脚上的茧都起了厚厚的一层,也是在那座好像永远也攀爬不出的山林中郑文第一次感觉到了来到这个时代的困难挫折。
她沉默了许久没有出声,坐在大石头上的阿苓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一眼便对上郑文浸湿泪水的双眼,她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原本心中的忐忑不安和自卑也远去,讷讷地说不出一句话,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孩。
郑文眼泪的力量是巨大的,只是这一下就让阿苓心中所有的纠结和自卑瞬间消失,她站了起来慢慢走至郑文的面前,轻轻唤了一句女公子。
声音轻如蝇音,带着说不出的无措与慌张,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家女公子如此失态。
可郑文却一下子哭地更厉害,她谁也没有看,好像一下子要哭出心中所有的委屈,蹲下了身把头埋在自己的怀中,像一个鸵鸟一样筑起了一层墙把自己圈在里面哭的无声无息,泪水无声地流下,面上的罩巾已经完全被打湿。
过往积累下来的各种情绪在看见受伤毁容的阿苓后一下子到达了巅峰爆发了出来,是悲伤,也有委屈。
有些亏,有些错误,是能找到犯错之人的,至少知道自己应该怪谁,让心中负面的情绪有个寄托,而穿越到这个陌生而落后的时代,郑文不知道该怪谁,她谁也怪不了,继来到这里的无措和逃跑失败后,她认识到自己根本再也回不去,以她的知识根本无从解释她身处的困境,慢慢地只能说服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她改变不了时代,于是只能说服自己的心来适应这个时代。
可是她永远也无法喜欢上这个时代,虽然这是最好的时代,文明璀璨,青铜锻造工艺空前高超,尊卑之道严苛,王权公孙多如狗,有野心勃勃的诸侯,有倾国的美人,但这也是最坏的时代,礼崩乐坏,王权式微,天子爱美人而失江山,战乱死起,底层平民卑贱如草。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没有人权。她努力地想活下去。
郑文喃喃自语:“我、想家了。”这是一句无意识的话,她此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因为急促的哭泣,她一时止住后脑中却因为空气的短缺而陷入暂时的茫然中,这段时间她什么也没有想,却觉得格外的安宁。
旁边传来低声的呼唤声。
郑文茫茫然抬起头,眼眶周围的皮肤被风一吹,泪水蒸发在空气中变得干涩,稍微一动,便觉得有些撕扯后的疼痛。
“女公子。”阿苓担忧地唤了一声,另外被毁伤的半张脸被她的一只手遮挡住一半,只露出了另外完好的半张脸。
郑文对上这半张熟悉的脸,彻底清醒的神智让她知道她所经历的不是一场梦,忍不住又喃喃说了一句话:“阿苓,我想回家了。”
在这时,懦弱的她多希望这一切是一场终会结束的梦境,被大火烧尽的镐京是假的,城外遍布的难民是假的,面前毁了容的阿苓也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阿苓抿着嘴笑了笑,在听见郑文的这句话后竟然露出了熟悉的羞涩感,她缓声像个大人一样安慰郑文道:“女公子会安全回家的。”
不过十几天不见,郑文突然察觉到对方消瘦了很多,她好不容易给对方养回来的白嫩和婴儿肥也没了,变得沉稳许多。
她垂着眼帘笑了笑,没有回复阿苓的这句安慰,对方误会了她话中家的含义,但不管是哪个家,郑文都清楚自己是回不去了,这个时代她短暂居住过的那个家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而这个阿苓不会不知道,不管在什么时候,人都需要被假意的谎言支撑着前进。
也许是哭过一场,也许是见到了熟悉的人,她的心怀彻底打开安下心来,郑文的情绪好了许多,心中的积郁一下子消散而去,这可能就是眼泪的作用。
她站起了身,安慰阿苓说自己没事后开始观察起阿苓呆着的这个小角落,除了年轻汉子,角落里还放着三个人,并排躺在一起脸色青白,胸口还用布裹着,隐隐能看见渗透出来的血迹,只有胸口若有若无的起伏让她知道这三个人还活着。
其中一人便是田几,她正要上前查看,就发现了缩在角落里的另外一个人,不禁惊讶出声,“七娘子?”
要不是看见对方那张依旧有些熟悉的脸,郑文险些都没有认出对方,比起她印象中光鲜亮丽,骄横跋扈的贵女,七娘子现在可称得上是落魄,变化巨大,穿着一件粗布深衣,脸颊瘦地深深下凹,皮肤也黑了不少,对上郑文投过去的目光还有些瑟缩地动了动脚,一位出身矜贵的贵女在这几天就把身上的骄傲气息给消殆尽了,不知道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七娘子抿了抿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对上郑文一双诧异的眼眸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往日里对上郑文所有的勇气和底气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