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以病弱之名
周朝时期的各种文书契约已经发展到较为规范,大物交易的契约一般称之为质,小物交易签订的为剂。
房屋买卖还需要朝廷官员在场作为见证人,得到郑文的同意后,那位商人回去就联系了那位贵族,约定第二日就在这处宅院签订房屋买卖的质剂。
郑文和公子奭先回了客舍,门口还有一些挑着担子的摊贩在贩卖各种小物件,人也比之前多了不少,她注意到门口多了一些良马,明显看起来就不太一样,公子奭神色倒是平淡,像是没注意到,郑文只能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毕竟如今多事之秋,一点小小的细节说不定都暗示着大事的发生。
她进了客舍,大堂里明显多了一些陌生人,风尘仆仆,看样子是从城外而来。
郑文目不斜视地跟着公子奭一起上了楼,阿苓站在楼道口处,一看见郑文就迎了上来,似乎一直在这里等候,像过去在郑府时,不管郑文多晚回去,院子门口都会亮着庭燎。
阿苓脸上的伤口已经经过处理,上了一层药,看着越大的吓人,她看见郑文似乎想笑一下,最终却因为脸上的伤口没有笑得出来,只能抿了抿嘴角低低地唤了一声女公子。
郑文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她脸上的伤口,又问了几句,一边说话一边向屋内走去,阿苓跟在旁边认真地回答,“疾医说了过上半月,途中不碰水注意上药,应该很快就会痊愈,不过、可能会留下疤痕。”
“能痊愈就好。”她就怕这个年代里因为伤口感染都找不到对应的药物,只能看着伤势加重,事实上这些老疾医见多识广,看多了病人总是会有一些偏方的。
“田几他们几个,疾医怎么说?”
阿苓道:“几人伤势都太重,那位疾医也说没有太多的办法,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只能看他们能不能跨过这道坎了。”
郑文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只点点头,情绪低落了不少。
她进了屋,没有看见郑玄,反而只看见了七娘子,对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端坐在窗边,看着越发瘦小,刚才应该在出神发呆,一身粗布深衣,打扮朴素,头发只用一根木簪子挽着,察觉到门口的动静一看见郑文后就有些急促地站了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愣愣半天也没吐出一句话。
一位贵女身上的骄矜气息已经几乎被磨灭了。不知怎的,看见这一幕,她心中并不是很好受。
郑文知道对方的心中想法和顾忌,无非是如今流落至此,七娘子清楚只能依靠她才能活下去所以想要软一软自己的姿态和脾气,可却因为过往的事始终放不下心中的傲气和芥蒂,于是一些下台阶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了。
郑文她并不是会特意为难小姑娘的那种人,毕竟在她看来对方也不过十岁的女孩,算起来还是应该上学的年纪,小女孩顶多是娇生惯养,脾气稍微傲气一点,在这个随时都会发生战乱的年代,她相信对方的那副脾气已经在这数十天的逃亡生活被好好的打磨了一下。
她没有特意为难,只是很自然地看了看房中的人,得知郑玄在隔壁屋子后才点了点头,询问众人都还未用餐后叫阿苓下楼点了餐食让客舍的人端上来。
这一番自然的行为明显让小姑娘放松了很多,慢慢地坐回了远处。
公子奭一直跟在郑文后面,一起进了屋,他走到窗口处看了眼那位七娘子,眼神轻飘飘地掠过去,像是落在了微不足道的尘埃上并未停留太久,很快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外街道上的一些人身上。
七娘子早就发现了这位气质出众的郎君,不过她从未见过公子奭,于是根本没有认出这位王孙的身份,对方身上气质冷冽,看向她时像是没有带着任何温度,格外不好接近。
她此时也不好多问只抿着嘴唇安静地坐着,在郑文印象中,她好像时第一次看见这么安静的七娘子,难免有些不太适应地看了对方好几眼,生怕这孩子在这逃难的过程中有了什么心理障碍。
等一切都安置好后,她总算有了空余的时间,跪坐在一处案桌前,让阿苓也坐了下来,开始询问他们这么多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几个人没有去骊山而是来到了虢城。
阿苓看了窗边的七娘子一眼,才慢慢开了口:“那天晚上女公子滚下陡坡以后,因为夜色太黑我们行动有所限制,后来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群犬戎人,可是田几他们都受了伤,大部分都死在了犬戎人的刀下,隔了一天后,我们沿着陡坡外围找下去却并未找到女公子反而撞见了独自一人藏在一棵大树下的七娘子,后来才知道……”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向面前的郑文,“我们从七娘子那里知道女君和老夫人他们离开不久就遇见了一小队的犬戎人,只有七娘子被女君藏在了一棵树洞里躲过了一劫,而蔡夫人和几位娘子也下落不明。”
窗边的七娘子先前还能忍耐,直到听见了阿苓最后几句话,她眼泪终究没有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当时在夜里,她们遇见那队人马太过突然,好几位婢女都吓出了声,惊动了那些犬戎人,她被阿母塞进了一个树洞才没有被那些人发现,为了让她活下来,卫夫人死之前就挡在她的面前,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那个狭小的洞口。
她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犬戎人杀死了她的阿母和大母她们。
阿苓却并未受到七娘子眼泪的影响,这一路走来,她的手上也多了不少的人命,前几次夜里还会做梦,后来就麻木了。她看了郑文一眼,见自家女公子只是垂下眼帘,神色却出其的平静,处于悲伤和淡然之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时的阿苓还不知道那是悲悯。
她咬了下唇接着道:“我们把七娘子救了之后又在山林中绕了两天后,有好几个重伤的人都没有坚持下去,后来我们走着走着就走出了林子,就碰见了不少从骊山逃难出来的贵族,说是骊山已经被犬戎人攻破了,而周王也被犬戎人杀害,伯吉太子和虢妃也下落不明,不知去处。而骊山早已经被一把火烧了,到处都是犬戎人,我们不敢冒险,只能跟着那群贵族一起走,后来就到了这里。”
郑文问:“那有没有听到有关我阿翁的消息?”
阿苓摇了摇头,他们一路赶路,中途也向那些贵族身边的仆人打听过,不过那些人身份低微只能跟着自己的主子行动,当时又太混乱,局势复杂,只顾及保命,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别的地方。
郑文垂首想了片刻,觉得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更何况郑勷手下有那么多兵士,他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并不难。
不过周王亡故,虽死的不太体面,可终究还是要入王陵的,前太子伊皁已经联合申国和犬戎做出杀父之举,本就是一大污点,如果他还想要成为下一个周王,就必须尽量把这个污点给稍微掩饰一下,至少周王的遗体他是定要好好保存,到时候祭奠之时也要体现一番孝意,要不然那些诸侯和卿大夫们肯定不会认可他,而郑勷身为虎贲军之首,虎臣历来出自于郑家,是周天子的护卫亲兵,如果伊皁想要安全登位,郑勷应该也是他要拉拢的人。
“这几天要多注意一下客舍中的消息和人,这里商人和游侠儿聚集,说不定会带来不少外面的消息。”郑文嘱托阿苓,神色有些肃穆,她刚才在下面大堂见到了不少陌生面孔,那些人浑身气势不若常人。
阿苓认真点头。
郑文说完话,看见阿苓肃着一张小脸,忍不住轻笑了一下,她不想让对方太过紧张,便道:“不用如此慎重,平时行事时随意自如一点就好,大堂里的有些游侠儿喜欢高谈阔论,他们话里有不少都是假消息,你要学会自己筛别。”
阿苓嗯了一声。
郑文这才放心,不过她抬起头看见窗边的公子奭,对方的目光还停留在下方,她只能看见一张清俊的侧脸,显得格外的素净,似乎并未把注意力放在她们两人身上。
这有点不太对劲。郑文蹙了蹙眉。
心中斟酌片刻,她才略微压低了声音询问阿苓:“公子奭的那群人呢?你们怎么没和他们一起?”她记得那天晚上走散时,他们两队人可还在一起。
阿苓瞥了公子奭一眼,虽无太大的表情,可郑文还是敏感地察觉出她有些不满,阿苓道:“他们那群人和我们一起出了山林碰见那群逃难的贵族后,那位少年仆从便说他们有其他的事务在身,和我们分开了。”
郑文从这话察觉出有些不对:“那位少年仆从是一出山就说要离开,还是听到那群贵族说骊山也沦陷了后才准备离开?”
阿苓仔细想了一下:“是听到那些贵族说周王被犬戎人杀了以后。” 郑文听到这话,却想起了那天公子奭好像对着那位少年仆从耳语了几句话,当时她只以为是对方身体不适,并未多想,现如今倒觉得有些巧合。
像公子奭这么深谋远虑的人,不可能没有一点后路。这位贵族王孙出身权贵,却先天不足,一副病弱姿态,可他身为鲁侯嫡子,能安全长至成年,已经能说明一些事情,如今还在身体如此不好的情况下乘坐马车远行千里来到镐京,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觐见天子。这其后,必有重谋。 她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向窗边的那位鲁国王孙,此时她也分不清自己眼神中是戒备多一些还是打量探究多一些。公子奭却像感受到了什么倏忽转过了头,对上了她的一双眼睛,在她心中微微发紧时,那人却好像未察觉到她的态度变化,站在窗前,对着她微微一笑。
第46章 贯我姓者留
用了晚食,这天晚上郑文没有再开房间,准备几个人就这样在两间屋子挤一挤就行了,翌日上午去签订房屋买卖的质剂,下午就可以搬进去,这样也利于田几他们三人的养伤。
幸好如今是春天,尚且还算温暖,在地上铺上被褥睡一晚也不觉得冷,就是早上起来,浑身酸疼,难受的紧。
她醒过来时七娘子还没有醒,外面街道已经有了人声,她侧过头看了看,阿苓的铺位已经空了,被子搭在她的身上,怕吵醒人,她蹑手蹑脚地起来,走到床榻前看了眼床上的田几,用手背感受了一下他的额头后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发烧。这一晚上算是平安度过了。
她简单地洗漱好出了门就看见坐在大堂里的公子奭,那位商人对着公子奭,面色恭敬,两个人正低声在说着什么话,主要是商人说说话,不过看见下楼的郑文后,那位商人立马就停下了话头,笑着对郑文行了一个礼。
“郑小娘子。”这是奴仆对贵族娘子的礼仪,郑文看见后下意识地在心中多想了一下,转过头去看依旧跪坐着的公子奭,他面前摆着一份加了干果煮食过的热羊奶,应该是这位商人点的。
公子奭抬起头看了郑文一眼。
“来用一点朝食。”他道,少见地有些悠闲淡然,似乎颇为享受这一刻,“人已经约好了,用完饭我们就去签质书。”
那位商人也赶紧点头,“一切都安排好了,小娘子可以用完饭再安安稳稳地出发。”
郑文看了两人几眼才慢慢坐了下来。
商人叫了小厮过来,又点了一份肉糜粥和一碗热浆酪,郑文想到郑玄他们应该还未用朝食,点了一些让大堂的小厮们送到楼上去。
也许是因为她的存在,对面的商人明显安静了许多,垂首一直看着面前的陶碗,不敢把目光放在她的面上,给人一种很拘谨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从昨天就一直存在。
反倒是公子奭却因为郑文的到来,话明显多了许多,甚至还询问她昨晚睡眠如何。
郑文执匕勺喝了一口肉粥,心中猜测对方的心情应该很好,看来是发生了她不知道的好事。
他们用完朝食正准备离开时,郑就看见阿苓从后门处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剑,脸上有一层薄汗。
怪不得大早上看不见人,原来是去练剑了。
阿苓看见郑文后就走了上来唤了声女公子,也许是怕吓着人,她半张脸都做了一些遮掩处理。
郑文刚用完饭准备跟着公子奭他们出门,见此不由道:“阿苓,我刚让人送了朝食上楼,你去吃一点,我和公子奭出门先把宅院的质书签订一下。”
阿苓没有动,看了那位商人一眼:“奴陪女公子一起去。”
郑文轻轻叫了一声:“阿苓。”
阿苓抿着嘴片刻后说:“那让郑玄陪你去,雎离开前叮嘱过我要照顾好女公子的。”
提起雎,郑文也沉默了下来,自从上次分别,她再也没有接受到对方的消息,阿苓也不太清楚,雎是和蔡夫人她们一起走的,现在也是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