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金枝(重生)——喃喃果
时间:2021-06-14 08:47:44

  长信宫不需要打点,每日也有足数的冰块源源不断送来。加之宫中仆婢清简,阖宫上下清凉之气逸散,并无甚暑气。
  有了冰可供挥霍,再加上湖水招风送爽,虞莞在这宫中甚少苦夏。然而她今天甫一进了小花厅,却感觉周遭比往日还要凉爽三分,冰盆多添了不止一个。
  直到看到膳桌上铜锅鲜汤小火炉,她才明了:“午膳吃古董羹?”
  锅中有食,炉上有火,汤起浮泡,声如“咕咚”。故而起谐音“古董”,为这种独特美食命名。
  虞莞上辈子也只是在宫外听人说过,只道那羹中汤鲜肉嫩、喷香诱人。不想,今日反倒在讲究的宫禁中一睹这民间美食真容。
  “嗯。”薛晏清应了一声。
  入座后,身旁的内侍上前为两人布菜。银箸在滚烫汤中上下纷飞数刻,烫熟的肉片携着白雾般水气飞入玉碗中。
  虞莞吹了口气,缓缓把肉片放入口中,鲜浓汤汁立刻迸了满嘴。那肉片只过了一遍汤,比其他菜肴中的肉质更嫩三分,一口下去,满足之极,随即又化作更大的不满足。
  “果然名不虚传。”虞莞忍不住感叹。
  薛晏清坐在另侧。这古董羹他亦是只闻其名,昨日见虞莞品尝烧麦时吃得香甜,他突发奇想,令膳房特造了铜锅与火炉,今日一上,果然合虞莞心意。
  他轻轻一挥手,闻弦歌而知雅意,兀君立刻嘱咐站在外面的内侍:“把这道加入例中,按例传菜。”
  那膳房当值的内侍笑弯了眼,忙不迭地谢恩。
  半晌,虞莞见薛晏清不曾动筷,疑道:“殿下不用些么?若是用不惯,叫些别的也好。”
  她疑心薛晏清喜洁,不肯吃得汗流浃背,失了仪态,又劝道:“屋里添了冰,再吃些热的,也十分惬意。”
  薛晏清矜持颔首,乌木银箸捻起一片片得薄薄的羊肉,送入口中。
  见他肯用膳,虞莞才继续低下了头。
  一餐用尽,虞莞小巧鼻尖晕出薄薄汗意。待用侍女奉上的方巾拭过面颊,热气皆被冷水带走了,十分舒爽。
  薛晏清也收拾妥当,缓声道:“先前同你说的交代,如今已有些眉目了。”
  虞莞以手支颐,并不言语。她其实已经有所察觉,今日近身侍奉的人中,少了个熟悉的面孔。
  果然,“是白芷。”
  白芷不仅与赵英容有些首尾,还胆大包天,接了柳舒圆的橄榄枝。赵英容能与柳家搭上线,她从中出了不少力气。
  白芷是母妃留给他的姑姑培养之人,若非信任,亦不会派到妻子身边贴身侍奉。
  不成想,竟然捅出如此天大篓子。
  虞莞见薛晏清面色晦暗不明,猜出三分他的想法:“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若非她一时心怀不轨,平日里反难看出端倪。”
  薛晏清喉咙滚了滚,赞同之语,有口却难开。
  虽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虞莞善解人意,好心开解他,他却不能就这么厚颜无耻地认了。
  纵然已经暗中出手钳制了谣言源头,但是出了如此纰漏,他依旧难辞其咎。
  薛晏清自责地阖上了眼睛。
  虞莞见火候已到,趁热打铁道:“现在白芷留不得,我身边缺一个人总是不方便,拾翠那丫头又笨手笨脚的……”
  她想把白芍一事,过了明路:“不如我挑个合心意的留在身边,如何?”
  ,
  “夫人可是有了心仪人选?”
  “殿下可还记得那日,眉烟阁中那女子?”
  她说的是,白芍?
  薛晏清愕然片刻,虞莞竟与白芍看对眼了?
  “那姑娘是叫?”薛晏清摁下心中思绪,状似不经意般问道。
  “白芍,就是人机灵笑起来好看的那个。”
  “既合眼缘,就派人去宫外一探。问过她之后,见了礼仪嬷嬷就进宫罢。”
  他方才既然已经致歉,对虞莞亲口点名的侍女自然不能拒绝。而况白芍乃白姑姑亲女,极为可信,放在虞莞身边保护她亦是足够。
  白芍是宫外暗桩,此事拢共只有几人知晓。这事交由他们,不会轻易泄露风声。
  虞莞见薛晏清答应得轻巧,心下更是安稳。若是连他也默认白芍更乐意进宫,这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两人正欲离开膳厅时,两个内侍一前一后地赶来。
  竟然都不是生面孔。
  前面那个是近身伺候熙和帝之人,后面那个则是太后的心腹内侍。
  虞莞忍不住瞧了薛晏清一眼,发觉薛晏清一双寒星般的眼眸亦注视着她。
  看来,两个人想到了一处去。
  虞芝兰的风波、柳家的暗手、薛晏清的反击。宫闱中层层波澜,耳目清明的皇帝与太后怎可能没看到?
  状似风平浪静,无声处早已是沸反盈天。
  发觉薛晏清看向她的目光略带担忧,虞莞粉唇微勾,回以一个浅淡微笑。这件事中她并无错处,至多不过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算不上天大的事。
  风霜刀剑严相逼,她经历过远比此刻更严峻的局势。
  果然,那两位内侍对视一眼,开口道:
  “陛下宣皇次子殿下陛见——”
  “太后请皇子妃前去康宁宫中叙话。”
  两人再次相视一眼,或许这次召见并非不约而同,而是有意为之。
  虞莞带着拾翠来到康宁宫时,柳舒圆已经坐在红木椅上。殿中人人脸上殊无笑意,与往常其乐融融的气氛迥然。
  她给太后行礼之后入座,落在柳舒圆身后一位。
  这位脾气张扬的皇嫂一反往常,只瞧她一眼就移开了目光——那一眼中不曾有任何情绪。
  事出反常,必有古怪。
  太后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开口却如惊雷般砸到柳舒圆头顶——
  “舒圆,你可知晓,民间挑拨兄弟阋墙,是何罪状啊?”
  柳舒圆闻言,如遭惊雷,直直朝着太后跪了下去:“媳妇……臣妾不知……”
  “不知?国朝律令中从无‘不知者不罪’一说,更何况你是皇家媳妇!”
  虞莞乍然抬头,一向和气爱笑的太后竟绷紧面孔,怒意如列缺般炸开,扑面而来。
  “挑拨皇家兄弟,其心可诛!你自己说,是否该罪加一等?”
 
 
第18章 试探
  虞莞见太后如斯怒气,恍惚了片刻,便有暖意丝丝缕缕浮在心口。
  太后话中之意,那些针对她的非议,皆是有人特意为之。传她进康宁宫觐见,不是为了清算什么,而是为了给她洗冤、主持公道。
  明明来这里之前,她早已准备好受到责难的。
  虞莞缓缓低下头,抑住眼角湿润之意。
  若是上辈子她小产时太后尚在,凭她一贯的脾性,定也会驳斥那些冲克命理的无稽之谈,嘱咐她切莫多忧多思、养好身体……
  无论哪一辈子,她都是最为真心待自己之人。
  太后见那厢虞莞垂下小脸,秀美皙白的脖颈微微颤抖,她面上冷肃依旧,心却陡然软了下来。
  对着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柳舒圆,重话也说不出口了。
  无论闺中如何称王称霸,若是在宫中还摆出小姐派头、把其他人当成傻子耍,那她这皇长子妃的位置,想来也必然坐不长久。
  “罢了,你起来吧。”太后开口说道。
  柳舒圆方才松了口气,就听见上面威严的女声传来:“不过这事,不罚亦是不妥。”
  “哀家便自作主张,在广阳宫中抄宫规百遍,把规矩学彻底些吧。”
  柳舒圆刚要谢恩的姿势陡然僵住,握紧手心,尖锐的指甲刺破掌心。片刻之后,她躬下身体,死死捏住拳头不让些许血点渗出,再也没有往日的能言善辩:“臣妾谢太后恩典,愿受太后惩处。”
  虞莞反不以为柳舒圆有意挑拨兄弟阋墙,她心高气傲,连薛元清都不放在眼中,又何至于为他谋划?
  反是那兄弟二人不和之事日久弥彰。也恐怕只有皇上和太后才会自欺欺人,以为这些都是外嫁妇人搅出的风波。
  倒是,不知道太和殿中的薛晏清如何了?
  上辈子他为了长嫂名分之故,对自己从来是守礼之至,不肯逾越亦不肯口出恶言。若是他与薛元清并非血亲兄弟,薛晏清对他们夫妇二人又会如何呢?
  太和殿中,殿中烛火尽皆熄灭,尊贵之色随着阳光一明一暗森然闪烁。一身明黄常服之人正背对着殿中诸人,负手而立。
  “晏清,坐罢。”熙和帝并未转身,从脚步声就知道是自己次子来了。
  他这一回,独独征召了次子前来。
  “是。”即使熙和帝看不见,薛晏清依旧垂手行礼。
  他的父君一向有天下最敏锐的耳目,可以从脚步声猜出来人的身份。而在他目不所及之处,自己的一举一动也会被悉数上报。
  若是他现下不行礼,傍晚时分,此事就会出现在熙和帝的案头。
  可是这天下皆为耳目喉舌的尊贵之人,偏偏被眼前一叶障住了眼,一厢情愿地希望他与薛元清兄弟齐心。
  薛晏清压下眼中情绪:“不知皇父找晏清何事?”
  殿中除了三二内侍外并无他人,他猜测许是熙和帝或是为了流言纷扰,或是有些推心置腹的话要说,才作此安排。
  逆料,熙和帝仍是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你可知,朕践祚十年有余,御史上了折子无数……为何不立中宫?”
  他三两步走到儿子近前,低声问道。
  陈夫人与许夫人皆是藩邸时进门的老人,稍微年长些的宫侍都知道,自两人进门算起,先帝从未立过正妻。
  他雨露均沾,维系着两个女子间的微妙平衡。许夫人的丧仪或许是唯一违例之事。
  周围心腹内侍的头都更低了些,恨不能从未听过这些关乎皇室秘辛之语。
  唯有薛晏清面色如常,他抬起头望向帝王那晦暗的眼:“儿臣不敢妄测上意。”
  这有什么难猜的呢?他的皇父是先帝庶出子,生平最恨嫡庶血统论。
  于是,把中庸之道也运用于后宅中,可笑地用帝王心术磋磨自己的女人。
  “上意?作为臣子,不敢妄测圣意自然是忠心的,这很好。
  若作为儿子呢?你从未为你母妃着想过?不想让他当朕的正妻?戴九凤冠冕、穿皇后朝服、受命妇朝拜,这些,你与你母妃都不想要么?”
  那双帝王鹰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细芒。
  薛晏清不语,这些诛心之话,为何皇父独独对他吐露?
  思来想去,恐怕是自己拔掉柳家喉舌的动作太迅疾,惹得他忌惮。
  他突然想起母亲临终时附耳对他说的话。
  “皇帝是个权欲熏心之人。他是庶子,生母早逝,又被当时无宠的太后抚养长大,这皇位是捡来的,所以抱着就不肯撒开手。
  若是他有朝一日,给了你些许权力的甜头,切切莫要去捡!”
  否则一旦尝了甜头,松不开手,他便要出手,把觊觎他权力地位之人打入深渊——”
  眼下,自己不过稍些反击,他已开始心生警戒、出言试探了么。
  熙和帝久等不来答案,又生一问:“若你不愿回答朕,那便说说,若是你当了皇帝抑或封了王,这正妻与嗣子之位,当如何说?”
  “儿臣自然立皇子妃为正妻。”薛晏清道。
  “哦?若是她名声不贤呢?”熙和帝手指敲着玉戒,一声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极为不满。
  “有心之人自会明辨是非。”薛晏清道。
  到熙和帝的位置,不会不知所谓“名声”皆是柳家挑拨之故。
  熙和帝当然对虞莞有所不满。此女恬淡喜静,依他之见,是欠了些国母或宗妇的威仪的。
  只是看样子晏清着实喜欢,在自己面前也乐意回护,再加上太后……罢了……
  他轻轻挥手:“此事到时再议罢,现下说尚早了些,你与元清膝下都未有消息呢。”
  薛晏清一怔,他看出了熙和帝眼中的松动。
  为何皇父突然改了态度?
  虞莞生母身份一事,能瞒天过海、连他暗桩也遍寻无痕,做到如此地步之人不过二三之数。他目视着皇帝的双眼,试图从中分辨一二。
  他突然有了一个极大胆的猜测。
  ——这事,会否与皇帝有关?
  虞莞早早回了长信宫,左等右等,也不见薛晏清归来的身影。
  皇帝到底与他聊了什么?
  自重活以来,除了最初数日外,自她嫁给薛晏清后就皆与前世迥然,许多未发生过之事不好依照从前判断。
  正因如此,她才更加挠心。
  日落之前,薛晏清终于迎着夕阳归来。
  “怎么这时才回?”虞莞在湖边附近踱步等候,见到一个颀长沉稳的身影时,说道。
  话毕,她才发现自己语气着实急切了些。
  按理说,既然太后表了态要还她一个清白,那么皇帝多半不会反其道而行之,拂了养母的脸面。
  但是不知为何,她总是心中不安,拾翠与白茱劝了也是无用。
  薛晏清换了身衣服后,屏退所有近身之人,领着虞莞进了书房,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虞莞心中一个咯噔。
  眼前的男人目视她良久,声音微沉:“若是我有意那个尊位,夫人当如何?”
  皇父已经按捺不住猜忌于他,薛元清也露出些许野心的獠牙。
  他若一味后退,明哲保身不争,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若是这件事,虞莞早就心中有数。上辈子虞家站在了薛元清的后面,尚且被无妻族帮扶的薛晏清屡屡占了上风。这才不得已,主意打到她肚子里,想了个“皇长孙”的歪招。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对兄弟未来终究会对上。薛晏清既有如此能力,自然配得上其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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