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舒嬷嬷却不敢像太后这般肆无忌惮,只道:“陛下英明,所做之事自然有其道理。”
“唉。俗话说知子莫若母,他虽不是我肚皮里出来的,却是我带大的,他有什么想法,我怎么会不知道?”
眼下两位皇子相继成年,三皇子却不过是个毛头孩子。朝中多半人都以为储位会在长子与次子之间角逐而出。
但是召一批聪颖的大臣之子入宫,届时指给几个年龄小的皇子做伴读,这些大臣就自动绑在了年幼皇子的船上。
“皇帝这是在敲打大臣,也是在敲打两个孩子呢。”
说到这里,太后就不肯再说下去了。但她内心深处,还藏着不可与外人言的隐忧——
若是这一举动,把底下皇子的心养野了呢?
这厢太后还在叹气,皇帝车辇已经一路行至康宁宫外。
熙和帝大步迈进宫殿:“给母后请安了。”
“说曹操,曹操到了不是?”太后飞快收拾好脸上的表情,装作与含舒嬷嬷聊着天的样子。
含舒极为配合地行礼:“圣上,方才太后娘娘还要念叨您呢。”
“念叨朕什么?”熙和帝接过宫女递上的冷巾,一边擦脸一边问道。
“这……”含舒嬷嬷一时语塞。
第26章 风雨
“哀家方才还在说,马上是你的万寿节了,你也是越长大越小孩了,竟然让那些七八岁、十来岁的毛孩子一道陪你过寿宴,怎么,宫里的皇子还不够你养了不成?”
熙和帝不知看没看出其中猫腻,干脆说道:“母后,朕并非单单为了热闹。”
他眯起眼睛:“有时候,有些人闹得实在太难看了些,朕也当给个敲打。”
自从他在朝堂夸过晏清之后,朝里朝外暗中向次子示好之人不知有多少。
好在晏清一视同仁、原封不动地把好处全退回去了。
不然……
太后见熙和帝表情,就知道他心中恐怕有了嫌隙。
不得已,她只好抬出杀手锏:“皇帝啊,你可不能欺负晏清没娘。”
这话说得实在重了些,熙和帝满头雾水,又听太后说:“明音那孩子走时,可是抓着我的手让我照顾晏清的。不仅我不能辜负她,你也不能!”
这话语气极重,身边的人都深深垂下头,不敢细听。
熙和帝却怔住了。
良久,他眼前浮现了许夫人临死前那哀婉诚恳的泣诉请求,叹了口气:“罢了!”
心中把接下来几个试探次子的计划逐一取消。
先这样吧。
“依我看,”太后又喂了一颗定心丸给熙和帝:“晏清对妻子极为爱重体贴,必不会是忘恩负义之人。”
熙和帝想起薛晏清提起虞莞时斩钉截铁的模样:“他确实爱重妻子。”连他这个皇父都敢暗中顶撞。
“毕竟是我给晏清挑的媳妇。”一提起这个,太后就喜滋滋,自己神来一笔竟真成了一桩好姻缘。
熙和帝也顺着赞道:“不仅是母后挑的,她更是母后的……”
“陈娘娘到——”一声通禀打破母子间的闲话。
陈贵妃听了一半的壁角就被眼尖的侍卫发现,不得已令其通报了。
她一边入殿,一边在心头揣摩着皇帝没说完的那句话。
“虞莞不仅是太后挑的孙媳妇,又是太后的……”
太后的什么?
深宫多年的经验早把她的直觉打磨得准确无比,陈贵妃几乎立刻料定这其中必有隐情。
内侍的高声通报制止了熙和帝与太后的交谈,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陈贵妃的身影缓缓而来。
虽说熙和帝未立皇后,陈贵妃却是后宫中位份最高的人,膝下又有已成家的皇长子。除了礼制和吃穿用度不能越矩外,宫中几乎把她默认为中宫看待。
别的不说,主理六宫之权就是落在她手中。
这一点,连皇帝与太后也是默许的。
身处尊位多年,陈贵妃早已磨砺出了贵人的端庄派头。她规行矩步行至两人面前,缓缓下拜见礼,仪态与礼数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臣妾参见皇上、太后。”
熙和帝挥手喊她起来,太后笑问道:“这什么日子,怎么想来到康宁宫了?”
陈贵妃答:“今儿不是大日子,圣上的寿诞可不是大日子?臣妾是特意前来向您通报万寿节之事的,不巧遇见了陛下也在此处。”
“你说吧。”熙和帝道。
陈贵妃依次叙过了万寿节当天的流程、位次、开销等等事项。皇帝与太后听了都了点头,没什么大问题。
然后,她把拟好的节目单子呈上:“还请陛下与太后掌掌眼,可有什么不妥?”
太后好奇接过,一眼扫去,目光聚集在一排小字上:“这西域伶乐是个什么东西?西域蛮荒之地,竟还有伶人舞乐?”
“听说是特意筛了西域的胡姬与乐师编排的舞乐。教坊司的人说,这一出与从前的舞乐相比有很大不同。”
她这么一说,勾起了太后兴致:“到时候哀家可要好好瞧瞧。”
熙和帝却问:“这诵经班怎可排在最前面?岂不是被后来的节目比下去了,你去让教坊司的人改成压轴出场,这才配得上同和大师的身份。”
陈贵妃点头称是,看来皇帝对佛教的看重比她想得还深。
那么这次柳家……可要好好出力才行。
柳锦台这几日确实出了不少力,却吃力不讨好,碰了一鼻子的灰。
柳舒圆的人从好不容易宫中递来消息,让他帮大殿下筹备万寿节的贺礼。
“要与佛法有关、越珍贵越稀有的越好。”那张条子上如是写道。
女儿一张嘴,属下跑断腿。
他是詹事府首脑,掌握着一个官署的前程。手下自然有人乐意为他奔忙。
这些人走遍了京畿附近的寺庙,不仅没搜罗到什么珍宝,还因为态度功利,吃了不少佛子的闭门羹。
柳锦台听着属下灰头土脸的汇报,目光沉凝。
女儿在宫中景况不佳,万寿节是最好的破局机会——
“再去搜!京畿找不到,就去五台山给我找!”他甩了甩袖子,对属下斥道。
第27章 青萍
万寿节前夜的京城处处是风波。
幼子虞蔚兰从国子监那里请了假,被赵英容接到前院。
是日天晴,虞蔚兰甫一回府,就到前院来给赵英容请安。
“那国子监清苦,你既然回了家就好好享受几天,不妨事的。”
十四岁的少年身姿如修竹,听了母亲这般言语,张了张嘴,却不曾说些什么。
赵英容没留意到儿子脸上的不赞同,又道:“再给你找个懂礼仪的嬷嬷教教你,你可是要面圣的人,切莫因为这些小节失了圣心。”
虞蔚兰终于忍不住反驳:“我尚未面圣,何来圣心一说?”
前朝神童拜相的美谈,不过万万人中一个。怎么他娘就这般笃定他能入陛下青眼?
“你……唉!”儿子顶嘴,赵英容本想训斥两句,最终作罢。
母子俩又聊了两句,虞振惟身边的小厮来传话:“夫人,老爷唤小少爷去书房。”
赵英容皱眉,挥手道:“去吧去吧,真不知道你爹那个老顽固要嘱咐你什么。”
虞蔚兰躬身向母亲行了一礼后告退,随着小厮一路去了书房。
赵英容望着他的背影发怔。这孩子四岁起就离了她膝下住在学堂,从小浸润在圣人之语中,是个不通庶务的,这样的性子以后到了官场……
“来了。”虞振惟瞧见儿子玉树般的形貌,眼中划过一丝满意。
若非此子甚得他心,凭赵英容那蠢妇做的腌臜事,他早该开祠堂请家法了。
虞蔚兰丝毫不知先前家中的纠纷,他躬身一拜到底:“父亲。”
即使在父母面前,他也没在礼数上有丝毫怠慢。
虞振惟先考较了他的学问,虞蔚兰一一答过,得到父亲满意的点头:“不错,今年乡试可下场一试。”
虞蔚兰微微颔首,他亦正有此意。
不料虞振惟话头一转:“你姐姐嫁入宫中时正逢你例考,错过了婚宴,这次万寿宴上,也当前去给你姐姐姐夫见个礼。”
“姐姐?”虞蔚兰不解道:“母亲来信,说姐姐嫁去了云南道。我怎么在万寿节上拜谒她与姐夫?”
“唉!你……”虞振惟见恨铁不成钢地提醒道:“是你的长姐!嫁给了二殿下!”
虞蔚兰垂眸不语。
知晓这个嫡子从不会忤逆他的意思,虞振惟也懒得再三提点:“到时候宴会上你随我去见一面二殿下和皇子妃,待罢宴了你再单独去一趟。”
“你长姐是我们虞家的贵人,往后多家走动,不可怠慢。”
他也想明白了,大女儿既然嫁进了皇家,他就应事之以皇子妃礼,而不是再当成女儿。
虞芝兰做下了荒唐事,他就把她嫁去了云南道,多少能平息长女的怒气,修补些情分。
虞蔚兰并不知道父亲心中的计较,心中有些不自在。那位当了皇子妃的长姐他并未见过几次,而与他一胎出生、极为亲昵的二姐,似乎被阖家遗忘了一般。
可是到底父命难违,他还是在父亲的注视下,点头称了一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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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来喝药。”浅绿色裙裾的少女端着一碗浓褐色药汁,缓缓走向床边。
卧在竹篾床上的中年男子欲起身,却因脱力而不得其法,一个不慎就要掉下床去。
“爹小心——”那少女见状,匆匆放下药碗,趋至床边扶起父亲半边身体。
那中年男子脸上浓浓病气萦绕,望着女儿眼底的青黑,催促道:“又雨……为父自己喝药,你且去休息些。”
林又雨缓缓摇头:“看了您喝药我才能安心。”
父亲夜间突生急病,她请了郎中看后说是积劳成疾落下的病根发作,得在床上将养数月。
“明日万寿宴,我代您写个折子告疾如何?我也留在家中侍疾。”林又雨问道。
林昌正喝着苦药汁,闻言猛地一阵呛咳。
少女赶忙顺了顺父亲的背:“可是有何不妥?”
“此事……万万不可。”林昌语带叹息。
若是他是旁的什么官也就罢了,圣上不会计较这等小事,同僚更不会注意一个区区从四品官。
可是他坐的偏偏是御史台,干的是天底下最燎人的监察活计。
林昌阖上双目,眼前浮现那些被他弹劾过的人会如何疾风骤雨地报复。
“目无君上”“冲撞圣寿”“包藏祸心”一顶顶帽子扣下来,他这个官位还能坐稳么?若是丢了官,那些权贵的报复他又能遭得住多少?
“不如……又雨,你替我去。”他斟酌再三,恐怕只有此计可解。
林又雨秀丽的眉毛蹙起:“女儿怎能放心爹病着一个人在家?”
林昌叹息道:“我这点病不算什么,你若实在不放心雇个闲汉仆妇来看着为父,好让你放心些。”
“若是你不去,任由那些人发挥,才是真正的祸患临头!”
第28章 暗涌
在众人的各怀心思中,万寿节终于如约而至。
卯时一刻,六宫都亮起了烛灯。天光未明,这天底下最尊贵之所在早已蒙着夜色开始一日的忙碌。
虞莞惺忪着睡眼,躺着听侍女们来回走动的衣料摩擦声。
思绪回笼片刻,她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早晨先要去承平殿的清晨家宴,再走过群臣宴等若干仪式,最后去明意斋观看节目。
这圣上万寿,从不是一个人的事。
吉服、头面、首饰都是昨夜定好的,整齐地摆在盘中。白茱把托盘举到她面前,以示无声的催促。
想再拖延片刻的想法彻底告罄,虞莞只好从床上缓缓起身穿起衣服。
拾翠端来清水与沾了盐的柳条,见虞莞不疾不徐的动作,她催促道:“小姐快些,方才我瞧殿下已经收拾妥当了。”
一句话让虞莞睨了她一眼,手上动作也快了三分。
侍奉晨起的宫女轻声道:“皇子妃不须上妆,就这般出门也是极好看的。”
正在这时,薛晏清推门而入,恰巧听到此话。
虞莞的容光极艳,即使素面朝天,也压住镶嵌着珠宝金线的吉服。
只是大清早起来尚未完全清醒,眸中蕴着水汽,反倒让她整个人带上几丝慵懒。
薛晏清墨玉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波动。
这是……他的妻子。
呼吸滞了片刻后,他轻轻移开了眼。不知是为了非礼勿视,还是生怕自己失态,连自己也说不清。
“殿下,好早。”虞莞看见穿戴齐整的男子身影,心里一赧。
拾翠说薛晏清已经收拾好了,竟不是诓她的!
虞莞伸手抚了抚脸庞:“虞莞尚未上妆,让殿下见笑了。”
“不……”薛晏清侧着的半身听见此话微微前倾,张口欲辩。
他曾在书中读过一句评语曰“粗头乱服,不掩国色*”。读书时从未想象过这等女子该是何样风姿,现下瞧见虞莞清水芙蓉般的面庞,这句蓦然涌在心头。
“很好看。”涌到唇边的赞美在接触到虞莞疑惑的眼神时被生生按下。顿了片刻,他恐唐突了虞莞,只淡淡说道。
虞莞抿唇,不知该如何接话。那厢,正在收拾妆奁的白茱和拾翠却突然对视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