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晚晚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眼里凉凉的,那张温柔得面孔从未有过的冷意。
柳香在一旁看得不禁有几分心疼。三月前的姑娘还是那个骄傲自在的二小姐,什么时候姑娘眼里的光再也看不到了。
夏靖儿本是有几分得意,再对上慕晚晚的眼神,心里竟陡然生出了一丝恐惧,她双腿向后爬了几步,咽了咽唾,“慕晚晚,你做什么?我诚心来向你致歉认罚,也是真的认错了,我现在还怀着表哥的孩子,你难道不应该先让我起来吗!”
“夏靖儿,”慕晚晚慢慢弯腰和她平视,轻轻开口,“人不要得意得太久,总有一日你也会落得我现在这个地步。”
花无百日红,往事不可追忆,来日谁也不知会如何。焉知今日的慕晚晚不是她来日的夏靖儿。
夏靖儿怔然,不知是如何作想。
慕晚晚说完这句话,也没让她起来,自己回了屋里。
裴泫听说夏靖儿去找慕晚晚赔罪的事时才当值回来。
夏靖儿的心思简单,他大约能猜得出来。裴泫并未生气她耍弄的小把戏,因着今日早朝言官虽拿折子弹劾了他,但皇上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至今都记得皇上看了眼弹劾的文官后,轻飘飘的一句话,“家宅中事何时足以拿到朝堂上说了?大昭从未有过他令男子不可以三妻四妾,反观来看,朕倒是认为那妇人善妒了。”
这句话说得中气十足,大殿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可他们都没忘,几月前还有一朝中三品的大臣因宠妻灭妾被言官弹劾,最后发配到了边疆,怎的这回又变了?
不仅朝中人摸不到头脑,裴泫亦是。他无功与名,安守本分,不受皇上重视,如何都想不到皇上为什么会偏心他。
想想最终他只能归结为是慕晚晚善妒,连皇上都看出来了。自己不过是纳了一房妾室,她就这么容不下人?
自此,裴泫对慕晚晚的不喜又多下一重,那晚酒意后刚刚升上来的悔意也消失殆尽。而慕晚晚在长安城的名声也愈发不好了,届时她若是和离,怕因为殿前皇上的一句话,也无人再敢娶她。
第15章
慕凌出狱那日正是上元节,长安街人来人往热闹繁华,独独无人可去的诏狱门前冷冷清清。
“夫人,这天愈发地冷,您先去茶棚里暖暖身子吧。”柳香手中捧着一个暖炉塞到慕晚晚怀里,给她系紧斗篷的带子,神色略急道。
自从昨晚得知父亲翌日会出狱,慕晚晚一大早还没吃饭就让人备了马车从府里出来,现在已经等了近三个时辰。
这天一早还好好的,可现在却是乌云压顶,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北风簌簌地刮,柳香在马车里备的糕点慕晚晚没吃一口,一直站在寒风里。柳香无法,只得去对面的茶棚里灌了汤婆子过来,给夫人暖暖身子。
慕晚晚哈了口热气,眼睛始终盯着诏狱的大门,摇摇头道“我不冷,再等会儿。”
柳香无奈地叹了口气。
半个时辰后,诏狱门打开,里面出来一个身穿狱服人的身影。
“出来了!”柳香看向对面,眼睛一亮,高声道。
慕凌下诏狱几近四月,四个月里慕晚晚每夜都会梦到父亲在狱中遭受的痛苦,如今见到出狱的父亲,想到那些杂乱的梦,泪水不禁簌簌而下。
收拾好一番情绪,几人上了马车,到京郊的一处宅子。
慕凌下狱后,尚书府被查封,如今再回不去,慕晚晚就用自己的嫁妆提前买了一处僻静的宅子,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慕凌年轻时前朝已是气数将近,他空有一身才华却因皇帝昏庸,朝中勾心斗角而无从施展。每每夜深人静时只能顾影自怜。
而李家世代肱骨,忠于皇家,是誓死效忠。是以长安城破那一日,慕凌本想一死了之,却又念及两个幼女而活了下来,苟延残喘,不得不效忠那位年轻的新帝。
收拾好后,慕凌去了书房,慕晚晚随后也进了去。
“都是女儿的错,让父亲受苦了。”慕晚晚双眼哭得红肿,看着父亲消瘦许多的身形,她更是止不住声。
慕凌捋了捋长髯,还像幼时一样安抚她,“这哪里是晚晚的错,都是父亲一时糊涂,中了歹人的奸计。”说这话时,他眼里露出一抹凉意,不过很快又消失不见。
在他眼里,慕晚晚还是那个娇纵的小女儿,是这次事情闹得太大,才让她害怕了而已。但慕凌心里有数,念在当年的事,李胤不会杀他。
慕晚晚却不想父亲还像以前一样对自己,经历这么多事,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慕晚晚。而她也不想让父亲知道这些变化,毕竟和裴泫的事,她还没想好如何同父亲说。
“裴泫待你还好吗,没因父亲这件事而难为你吧?”慕凌问她。
刚想到裴泫,父亲就提到了他。
当初慕晚晚及笄后,慕凌为她挑好了人家,亦是寒门子弟,家世清白,为人正直。然早有裴泫在前,慕晚晚谁也看不上,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父亲,还因此大闹了一场,如今想想,当真可笑。
怕父亲担心,慕晚晚不敢说府中的事,只挑了简要的说,“他没为难女儿的,父亲放心。”
听到确切的回答,慕凌这才安下心。狱中几月,他最不放心地就是自己这个小女儿。从小娇养惯了,如今他一倒下,只怕裴泫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
慕晚晚不想父亲多提裴泫,转了声道“女儿有一事不明,想问父亲。”
慕凌笑道,“哦?何事?”换作从前,慕凌会以为不过是女儿家鸡毛蒜皮的小事,无关痛痒。但女儿愿意说,他自然也会倾耳去听。
然这次他没想到一向只知新衣首饰的女儿却问到了一件让他不知如何作答的事。
“父亲下狱后,女儿给长姐去了封信,长姐在信中只回了一句,若想救出父亲,就要对皇上提当年之事。父亲,当年倒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16章
说起当年事,究其根源还是要提起慕家的祖训,世代忠于前朝皇室。
慕凌自俯首做了大昭臣子后,寝食难安,深觉愧对于前朝,愧对于慕家的列祖列宗。
一日,陆凤仪的哥哥陆明安找到他。
慕家与陆家是世代姻亲,后来因陆家得罪前朝先帝,被贬去了河西郡。大昭建后,这是第一次陆明安主动找到慕凌。
一夜深谈,慕凌这才得知,陆家想要的绝对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是要把这个根基未稳的新帝推翻,自己坐在那个龙头位上,其野心之大,可见一斑。但陆明安当时没有明说最终的目的,只言明要光复前朝。
谋逆之罪,败则是抄家灭族。
慕凌想到自己两个幼女,自然是当口否决。而陆明安又找到一个人,是前朝遗落在民间的小皇帝,他身上还有着先帝的亲笔。当夜他书房的灯一直亮着,对着先帝绝笔老泪纵横。
不久后是宫中庆功宴,一切都在悄然中慢慢进行。
陆家会给李胤下药,让他与自己家族的姑娘同屋,而那个姑娘早有一月身孕,把这个孩子当做是李胤的,再暗中处理掉新帝,让这个孩子登基,一切都顺理成章。
只是李胤十二岁上沙场,二十五岁称帝,手段狠戾,哪是这么容易就让人算计的。
可当时他对陆家深信不疑,等意识到不对时,已经中了那猛药。不得已狼狈而出,途中遇到了慕朝朝。
慕朝朝也是偶然之间得知父亲和陆家的谋划,她是家中长姐聪明早慧,得知父亲的暗自筹谋后,眼皮跳个不停,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那个上位者也不会这么容易任人摆布。
好巧不巧,她在宫中的御花园里独自透风,想心中事时,就遇到了李胤。
她吓了一跳,反应过后,立刻福礼,“臣女参见皇上。”
李胤眼睛盯着她,目露凶光。
慕朝朝独自咽了咽唾,垂首道“皇上看似不大舒服,前面有处亭子皇上可在里面歇息。”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说不定等皇上出来,宫宴就已经散了呢!”
她虽未抬头,但也能明显得感受到头顶的目光,透漏着令人心慌的杀意。
许久,身侧的风肃杀而过,再抬头时,身边已没了人影。
后来,陆凤仪带着各家夫人们去了陆家姑娘的屋,一开门,她便傻眼了,事情并不如她所预料的一般,李胤没在里面。
翌日,宫中有流言传出,当夜新帝酒醉,与慕家的大小姐宿在了一处。对于这个流言,新帝一直保持不冷不热的态度,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后来传这个流言的人越来越少,直到消失在宫里。
宫宴的三月后,大昭朝贡,漠北二王子对慕朝朝一见钟情,向大昭诚心求取,李胤允。
而那次的朝贡,都是陆凤仪一手安排。慕朝朝既然破坏了她的谋划,自然也不能善了。她又知其中的一切,李胤也不会留她。两边都不得讨好,远嫁是唯一能保下慕家的法子,还能让新帝对她心存一番愧疚,顾全慕家,慕朝朝心甘情愿。
所以,当年之事,是多方势力的较量,亦是对于李胤的一个警醒。自那之后,后宫里的女人日渐多了起来,皇后也逐渐成为了一个清冷的称呼。
这些事,慕凌并不想让慕晚晚知道。终归结底,是他一时糊涂,选错了人,他也逐渐看出,如今大昭朝定,政治清明,百姓和乐,不知比前朝好了多少,足以见出,李胤是一个好皇帝。
记起当初,慕凌叹了口气,已经失去了大女儿,他不想再失去这个自己宠爱大的小女儿。
“父亲?”慕晚晚看他出神,许久没再出声,开口唤道。
慕凌慢慢回了神,摸摸她的头,含笑,“都是父亲的错,事情都已经过去,日后不会再出事了,晚晚也无需担心。”
慕晚晚失落地垂下眼,父亲不愿意和她说,还是把她当成了从前那个娇娇柔柔的小女儿。她既是欢喜,又是忧虑。
慕凌这话说的不错,因着慕朝朝,李胤或许不会真的要杀他,但这位新帝的心思难以捉摸,他没有十分把握来断定。而今又把他放出来,以此来看,他入狱不过是要给陆明安一个警醒。
这些年,陆明安仗着开国之功,无所顾忌,做得实在是太过了。李胤若是要动手,必先从慕家开始,朝廷又要变天了。
他看着慕晚晚眼下的黛青,更加心疼,自己没有十分的把握李胤会放了他,在狱中多月,让他最为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小女儿。
世态炎凉,他下狱的突然,对府中没有任何交代,李胤也不允许外人探视,不知晚晚为他奔走了多少,受尽了多少冷漠人情。
“是为父让你和朝朝受累了。”慕凌说这话时,满眼都是愧疚与疲惫。
慕晚晚声音哽咽,扑在慕凌怀里,“女儿不累的,只要父亲活着,女儿愿意做任何事。”
既然慕凌以为她和裴泫还是和从前一样,是一对恩爱鸳鸯,即使再舍不得,将近傍晚,慕晚晚不得不辞别父亲,回了裴府。
裴泫刚当值回来,两辆马车同时停在裴府门前,慕晚晚先下了马车,刚到门口,看到身后快步过来的人,细眉蹙了蹙,脚步加急走了进去。
慕凌被赦免,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皇帝为了给予惩罚,除了他礼部尚书的官职,贬到柳州做了地方的县丞,一个九品芝麻的小官。
离别那日,慕晚晚在马车里备了不少东西。亲自出长安,送了父亲十里。
慕凌看向她身后,问道,“裴泫为何没和你一起来?”
慕晚晚眼睛动了下,撒娇道“女儿来送父亲,他来做什么,只会碍手碍脚。”
倔性子的神态和以前一模一样,慕凌打消了疑虑,抬手捋了捋长髯,捏住她的小鼻尖,笑道“等为父这个县丞坐稳了,你和裴泫尽管来柳州多待几日。”
慕晚晚眼睛一瞬黯然,随后又很快收敛神色,笑着回应。
父亲一走,慕晚晚顿时空落下来,晚饭都没用,沐浴后就吹了屋里的灯,上了床榻。
与她的失落不同,此时宫中是喜气洋洋,一片欢声。
宁玉宫里的仆从来来往往,各家的主子都来庆贺。
鹂瑶有孕了。
第17章
太医眯着一双眼给鹂瑶细细地把完脉,收了搭在皓腕上的白帕,转身对着床边坐了许久的人垂首道“回皇上,娘娘腹中胎儿一切安好,待臣再开几副安胎的方子,必保娘娘顺利产子。”
李胤听后,习惯冷冰的面容上也出现了几分悦色,这毕竟是他第一个孩子,他眉眼舒展开,喜意不言而喻,朗声,“以后由你负责鹂美人宫中的一切事宜。”
阮深垂首遵旨。
李胤握住鹂瑶露在外面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让阮深随福如海下去领赏,等人都走了,他才接着开口,“朕会从乾坤殿给你拨几个人过来,都是朕的亲信,你只管用。”
这话维护意味明显。
鹂瑶眼睛一动,嘴角慢慢地弯起,那双明媚的眼像是一道弯月牙,她笑了下,脆生生地道“多谢皇上。”
李胤被她这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一手刮了刮她的鼻尖,“都要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
鹂瑶朝他吐了吐舌头,理直气壮,“您比臣妾大了那么多,臣妾在您这可不就是个孩子吗!”
能在皇帝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放眼整个大昭,也就这宁玉宫的鹂美人有如此本事。
李胤似是生气地敲了下她的头,力气并不大,但还是惹得鹂瑶泪眼汪汪,委屈,“臣妾给您辛辛苦苦地生孩子,您还这么对待臣妾,可真是没天理了!”
每次遇上鹂瑶的胡搅蛮缠,李胤都颇为头痛,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愿意沉迷其中,更愿意宠着她,让她一直这样孩子气。而在他心里那个梅树下模模糊糊的影子,也随着鹂瑶有孕的喜事慢慢冲淡,近些日子梦里甚至连那张脸都渐渐看不清,只有一个消瘦的身形,清冷又孤寂,让人无端地为之心揪。
他很快打消心里的想法,回神看她。
李胤后宫的女人并不少,有的他甚至连名字也记不住,更有甚至都记不起还会有这个人。
自他登基之后,君恩犹如雨露,恩宠不断,宠妃像地里的韭菜,一茬接着一茬,有的位分渐高,有的被遗忘在角落,还有倒霉些的,不知为何被打入了冷宫里。但这些女人不论如何,暗中用了多少偏方,从未有过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