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新七怔忪,她看着粼粼的海面,心里有一瞬间的动摇。
作为法律从业人士,她深知舆论干预司法是大忌,尤其是现在这个网络无比发达的年代,随便一条博文就能轻而易举地让一个人身败名裂,就拿陈鲟来说,如果不是她早有准备,证据确凿,他可能就被舆论钉在了耻辱柱上。
但苏新七不是圣人,她也有黑暗的一面,一想到祉舟,想到那本字字泣血的日记,想到李叔王姨,她就想用尽一切手段让冯赟受到惩罚,哪怕这些手段并不合法。
但如果私设刑场,人人皆是法官,那法律还有存在的意义吗?今天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斩下了冯赟的脑袋,她能保证自己头顶上的这把永不落下吗?
“小七?”陈沅得不到回应,喊了一声。
苏新七回神,她低头盯着海面,片刻后启唇冷静道:“不行。”
“可是……”
“小沅,不行。”
苏新七语气凝重,陈沅默了默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苏新七耷拉下肩,有点沮丧。
陈鲟帮苏二叔把活忙完,看到苏新七还在渔排边上坐着,想了想把一把遮阳大伞挪到她身后,为她遮挡阳光。
他一屁股坐在她身边,一只腿屈着,另一只腿悬在海面上,看着她问:“不热?”
苏新七抬手摸了下颊侧,“在海上还好。”
陈鲟端详着她的表情,忽然问:“怎么了?”
“嗯?”
“担心记者?”
“不是。”苏新七犹豫了下,还是把刚才陈沅说的事告诉了他。
她望着海面,表情略显苦恼,幽幽地叹口气,“其实我也想过利用现在的热度把冯赟曝光的,但是……如果光靠舆论就能制裁他,那我学法是为了什么呢?”
苏新七转头看着陈鲟问:“我是不是太理想主义了?”
“不是。”陈鲟说:“你只是有自己的坚持。”
他摸摸苏新七的头,“你没做错,别想了。”
“你们两个,吃西瓜吗?”苏二叔从厨房里探出身,“还有一个,你们一人一半?”
苏新七回头,想了下说:“我和陈鲟吃一半就好。”
“行。”
苏二叔把一个八九斤重的西瓜剖开,陈鲟起身抱来半个瓜,拿了个勺又回到苏新七身边,他和她一样,双腿垂在海面上,悠哉地坐着。
陈鲟用勺子把西瓜中心那一块挖出来,送到苏新七嘴边,示意她:“张嘴。”
苏新七顺从地把最甜的部分吃进嘴里,牙齿顿时被冻得发酸,“好冰。”
“海水湃过的。”
苏新七惊奇,“你居然知道。”
陈鲟自己也尝了一口,瓜瓤又冰又甜,很消暑,他又挖了一勺喂给苏新七,同时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小时候住胡同,院里的老人夏天就用井水湃西瓜。”
苏新七嚼着西瓜,咽下去后问:“你小时候不和你爸妈一起生活?”
“他们忙。”陈鲟淡然道:“我十岁才被接回去。”
苏新七看着他,表情像是心疼,陈鲟见她这样,笑了,“我不缺爱。”
“十岁以前我跟我爷爷生活,胡同里孩子多,也挺有意思的,找个时间我带你去一趟。”陈鲟说着又给苏新七塞了一口西瓜。
苏新七听他这么说,咀嚼的速度明显慢了,她看着陈鲟,犹豫了下还是问道:“这两天你爸妈找你了吗?”
“嗯。”
“他们应该很担心吧。”
“事情差不多摆平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苏新七抿了下唇,言语迟疑,“我们的事……他们知道吗?”
陈鲟掀起眼睑看她,他闻弦音知雅意,立刻看穿了苏新七的想法。
“嗯。”他故意说:“过两天他们要来大屿,我带你见见。”
“啊?过两天吗?”
陈鲟见苏新七果然被吓住了,忍不住低笑出声,他看她一脸紧张,不再逗她,解释道:“他们要来,我没让。”
“噢。”苏新七松口气,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不应该。
“吓成这样。”陈鲟抬手揩了下她嘴角的西瓜汁,嘴角还噙着笑,“怕他们不喜欢你啊。”
“不是怕不怕……是他们一定不喜欢我。”
“不会。”
苏新七只当他在安慰自己,她想起了以前的事,出事后她去大陆找陈鲟,他父母压根不愿意让他见她,他们不喜欢她其实情有可原,她并不怪他们,毕竟她有前科,这也是做错事的代价之一。
陈鲟看她眉间微蹙,显然是真为他父母的态度担忧,他忖了下说:“他们做不了我的主,不用怕。”
苏新七点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她并不想陈鲟因为自己而和父母闹别扭。
陈鲟把勺递到苏新七眼前,她习惯性地张嘴,结果只咬到了铁勺,她的牙被一硌,顿时醒神。
陈鲟胸膛震颤,忍不住笑出声。
苏新七低头看了眼,这才知道他递的空勺,登时恼了,“陈鲟,你怎么这么幼稚。”
陈鲟一招见效,看她注意力成功被转移,挑了下眉再出一招,看着她问:“朋友圈怎么回事,说说?”
苏新七一噎,眼神心虚地飘闪,她别开眼,看着波光闪闪的海面顾左右而言他:“二叔这西瓜是不是在海水里泡久了,好像有点咸。”
“咸吗?我尝尝。”
陈鲟余光看了眼厨房,见苏二叔没出来,捏过苏新七的下巴,低头亲下去,他的舌头在她口齿间搜刮了一圈,这才松开手,咂摸了下味道,无比认真地说:“甜的啊。”
苏新七血气霎时上涌,陈鲟抬手抚了下她的唇瓣,笑着低声说:“手机壁纸用我的照片,胸上纹我的名字,几年前送的护腕还留着,朋友圈只对我可见……好大一盘棋啊七公主。”
第85章 生蚝
渔排上的生活很悠闲, 但并不无聊,早上陈鲟帮着苏二叔干了些体力活,纯当是体能训练, 中午吃了饭,吴锋宇带她老婆来渔排上玩,正好碰上,他邀陈鲟上船, 陈鲟寻思着下午也没事, 就拉着苏新七坐他家的船出海溜了一圈。
下午太阳更辣, 沙岛没有秋天,明明已是十月,气温不降反升, 夏天像是被无限期延长, 冬天迟迟未至。
陈鲟在船舱里观摩, 苏新七觉得闷, 独自走到甲板上透气, 没一会儿就听有人喊她。
“小七姐。”
喊她的人是吴锋宇的老婆刘茵, 她比他们小一届,现在是个护士,就在岛上的卫生院工作, 人文文静静的,还很礼貌,对着她一口一个“小七姐”,她看到陈鲟后很惊讶,但也没反应过度,跟着她老公喊“鲟哥”。
苏新七对刘茵有点印象,毕竟沙岛就只有一所中学, 她隐约记得以前吴锋宇还在学校耀武扬威的时候欺负过这个小学妹,当时还是她制止了他,没想到经年之后,他们居然成了夫妻,而且看细节,吴锋宇对刘茵还挺好的,俨然是个二十四孝丈夫,倒是打破了苏新七对他的刻板印象。
刘茵递了个杯子给苏新七,“凉茶,今天泡的。”
苏新七接过,“谢谢。”
刘茵往船舱里看了眼,说:“没想到你们真在一起了。”
“嗯?”苏新七不解。
刘茵笑着解释道:“高中的时候鲟哥追你,全校的人基本上都知道,他为了你不是还和我老公比试过游泳么,我还去看了呢。”
苏新七想起这件事,面对刘茵还有点尴尬。
“我老公输了,当时我还挺高兴的。”刘茵笑着说:“他以前在学校就是个恶霸,喜欢欺负人,姐你还记得吧,有一回他堵我,还是你帮我解的围,我读书的时候真是讨厌死他了。”
苏新七见刘茵并不介怀以前的事,也就释然,顺着她的话问:“那你后来怎么和他在一起了?”
刘茵有些不好意思,抿了个笑说:“就有回他修船,把小指弄折了,在卫生院住了段时间,我是负责他那一床的护士,照顾了他一阵子,之后……他死缠烂打的,每天到我家楼下接送我上下班,送吃的送喝的,还送了我一个对讲机,每天和我聊天,也不知道哪学来的招数。”
苏新七:“……”
“我以前就觉得他就是个地头蛇,后来相处了一段时间发现他这人也挺好的,就答应了。”刘茵说着还脸红了。
苏新七莞尔,忽想到她护士的身份,就趁机问了句:“卫生院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叫孙智的人?”
“孙智?”刘茵蹙眉想了下,几秒后眼睛一亮,“孙老师?”
苏新七点头。
“他是住在卫生院来着,肝癌晚期,现在就是吊着一口气。”刘茵惋惜地叹口气,接着说:“孙老师挺惨的,几年前带着老婆孩子去了大陆,大家都以为他发达了,结果现在……老婆出轨,和他离婚了,孩子也不愿意跟他,现在又得了这样的病,病床前都没个人照顾,也是可怜。”
“院长说他不剩多少时间了,我看孙老师也是认命了,现在就是耗着,他好像信佛,经常和人讲因果循环,说他现在这样都是报应,下辈子一定要做个好人。”刘茵喟叹道:“大概人到了这种地步,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苏新七闻言只是缄默,表情若有所思。
陈鲟从船舱出来,见苏新七和吴锋宇的老婆在聊天,也就没过去打扰,站在船舷边上,双肘撑着栏杆,低头看海。
吴锋宇还像高中那会儿一样,屁颠屁颠地跟着陈鲟,甚至比以前更崇敬他了,他走到他身旁,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打开盖递到陈鲟面前,“鲟哥。”
陈鲟乜他一眼,动也没动。
吴锋宇一拍脑袋,“瞧我,你早戒了,现在在国家队,肯定是不能抽烟的。”
陈鲟不点,吴锋宇也不点,他把烟收起来,一边说:“我的毅力没你好,七公主让你戒你就戒,我老婆也不喜欢我抽烟,说了好几次了,但是我就是戒不掉。”
陈鲟看他一眼,随口问了句:“什么时候结的婚?”
“没多久,上半年才领的证。”吴锋宇嘿嘿一笑,看了眼刘茵,说:“我追我老婆的招数都是跟你学的,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谈了两年,怕她跟别人跑了,索性趁早娶回家。”
死缠烂打软磨硬泡?陈鲟回想了下自己当初是怎么追的苏新七,虽然吴锋宇这概括听着不怎么罗曼蒂克,但说的也没错,要不是脸皮厚,他也追不到她。
“鲟哥,你这几年很风光啊。”吴锋宇颇有和陈鲟叙旧的兴致,靠在栏杆上说:“以前你说你是运动员,我当你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你真是,还是国家队的。”
“你这几年的比赛我都守着看了,太精彩了,现在想想我当年输给你也算是虽败犹荣。”
陈鲟哼笑。
吴锋宇转过头,说:“我看新闻,你一直在国外训练,什么时候回国的?”
“世锦赛后。”
“也没多久啊。”吴锋宇瞄了眼苏新七,“那你和七公主也是这段时间才见的面?”
“嗯。”
吴锋宇略微讶异,“你们旧情复燃的速度有点快啊。”
“没有旧情。”陈鲟回头看着苏新七说:“她不是过去式。”
虽然他曾经尝试把她变成过去式,但都失败了。
吴锋宇咂舌,片刻后啧了声说:“我还以为就七公主长情呢。”
“嗯?”
“我结婚的时候七公主来了,我当时问她是不是还忘不了你,她想都不想,直接点了头。”吴锋宇不由感慨道:“你们两个怕不是情人礁那对礁石转世的,情比金坚啊。”
陈鲟听到他这个比喻,笑了下。
吴锋宇觑了觑他,陈鲟斜乜他,“有话就说。”
“就是那个……李祉舟的事,都过去了?”
陈鲟眺望着远海,海上浪花滚滚,他心中却是一片宁静,“嗯。”
吴锋宇心里一阵感慨,过后又说:“高中那会儿你们谈恋爱,那个恩爱劲,我当时就在想,以后指不定能喝上你们的喜酒,后来你离开沙岛,我还以为没戏了呢,现在看来,这酒我喝定了。”
他看着陈鲟,咧着嘴笑,“鲟哥,到时候会请我吧?”
陈鲟瞟他一眼,扬了下眉,“想来就来。”
“得,有你这句话就成,我到时候一定拖家带口去讨这杯酒喝。”
苏新七和陈鲟搭乘吴锋宇的船在海上晃悠了一圈,回到渔排后,陈鲟让吴锋宇去宾馆把他的行李拿来,吴锋宇爽快应下,傍晚他来养殖场时顺道把行李袋送来,还意味深长地对陈鲟说一句“战况激烈”。
苏新漾一直在岛上,时不时和苏新七汇报下那些调查记者的动态,这些记者去了警局,去了学校,又采访了许多本地人,苏新七对记者来岛调查并不排斥,如果他们能挖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倒也是帮了她的忙。
晚上吃完饭,苏新七提议去石头岛看夜景,陈鲟没有异议,苏二叔就开着小船把人送到了石头岛上。
每年涨潮的时候,石头岛都会被淹掉一大半,所以岛上并没怎么开发,还是灌木丛生怪石嶙峋,这样原生态的景象倒是更吸引游客,旺季的时候岛上的码头会有专门去石头岛的船。
陈鲟一手拿着手电筒照路,一手拉着苏新七,两人穿过一丛丛灌木,踩着一块块凹凸不平的岩石来到了崖上,他们站在最高的那块岩石上,脚下惊涛拍岸,远望灯火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