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与俞皇后一般年纪,可那时候的她,与她的皇后表妹,老了不止十岁,鬓发里的银丝清晰可见。
今生,朱晟虽然瘫了,但好歹还有一口气,成欢公主又还在跟前,冯婕妤心里的那口气还撑着,她整个人还留着锐利。
先开口的,自然是冯婕妤。
她不疾不徐道:“成欢确实养了只猫。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猫儿都那么有灵气。”
温宴垂着眼帘,道:“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中举。”
“也是。”冯婕妤笑了笑。
人有千万种,猫亦然。
冯婕妤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
而养猫的真正原因,是她要借着猫,来召见温宴。
成安与瑛嫔能让温家姑娘给猫做衣裳,成欢也可以,冯婕妤能名正言顺地把人叫到锦华宫来。
冯婕妤问了些养猫的事,温宴一一作答。
一问一答,气氛合宜,仿佛真就是为了猫似的。
至于揭发韦仕的那份账本,谁都没有提起来。
冯婕妤不清楚温宴对账本的来历是不是知情,温宴装作不知道是冯婕妤给的。
说了会儿场面话,冯婕妤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几乎是呢喃一般。
若不是温宴就坐在她跟前,也不容易听清楚。
冯婕妤道:“我想弄明白,董尚书是谁的人。”
温宴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觉得意外?”冯婕妤失笑,“怎么?你难道觉得,姓董的对本宫和晟儿忠心耿耿?”
温宴答得不偏不倚:“董文敬是二殿下的伴读。”
“本宫原也是这么想的,”冯婕妤道,“可等晟儿出事,本宫来回思考,越发无法对董尚书放心了。让这么一只挑事的虫子在晟儿身边这么多年,本宫咽不下这口气。”
温宴默默听着。
她能理解冯婕妤,这事儿搁在哪一位母亲身上,都难以平静。
“温宴,你替本宫把董尚书的主子翻出来。”冯婕妤道。
温宴抿了抿唇,道:“娘娘,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前朝后宫,能耐人多了去了,我是半点能耐也无,怎么可能去探董尚书?”
被软钉子推回来,冯婕妤也不着急,沉声道:“能耐人虽多,我又能信得了谁?
本宫也不怕跟你说实话,晟儿出事后,全朝后宫,没有几个人可以为本宫做事了。
而你与我,不止没有旧情,还有旧怨,说忠心是笑话。
可也是眼下最没有利益冲突的。
霍以骁是自己发达也好,让朱桓发达也罢,与本宫没有任何关系,只要不是中宫那一位,对本宫而言,都是好消息。
不是吗?”
温宴微微一笑,等着冯婕妤说下去。
“礼尚往来,”冯婕妤抬了抬下颚,“这个道理,本宫很懂。
本宫没有什么能帮你的,也不能钳制恩荣伯府,冯家和本宫早生了矛盾。
只是想报个仇,本宫只想给儿子报仇。
你把董尚书的底翻出来,本宫告诉你永寿长公主的一个秘密。”
温宴道:“您确定我需要那个秘密吗?”
冯婕妤咯咯笑了起来,她的手肘撑在炕桌上,掌心拖着腮帮子,有些慵懒,很是迷人,能吸引人的目光。
她的唇动了动,跟蛊惑一般,与温宴道:“连皇上都不知道的秘密。”
温宴眨了眨眼睛,笑道:“娘娘说得可真让人好奇。”
冯婕妤又笑了笑:“本宫这也不算强人所难。
顶了韦仕位置的李三揭,是临安府调入京城的,霍家肯定拿捏得住他。
时间不限,三月还是三年,只要本宫还有一口气,都等得住。
你只给本宫一个答案,本宫对姓董的是杀是剐,与你无干。
怎么样?
包赚不赔的买卖,做不做?”
第273章 其他人
温宴莞尔。
包赚不赔的买卖可真的不多。
她近日好不容易才寻着一个,突然又冒出来了另一个。
确定了李知府接任工部右侍郎之后,调任的文书就立刻发往了临安城。
算算时间,李知府应该已经在上京的路上了。
现如今春暖花开,水路畅通,坐船从临安出发,能直抵京郊的通河渡口。
比起元月时出发的定远侯府众人,肯定是快捷方便得多。
至于李三揭那人……
以温宴对他的了解,此人虽然有一根筋的时候,但一旦理顺了关系,心眼极多。
当时,他能因巡按南下而迫温子甫和稀泥、别把与顺平伯府的矛盾闹大了,也能在发现温家与霍家能牵上线后,当即调整策略,把事情往对他最有利的方向办。
李知府,现在应该说是李侍郎了。
这位是官场上的人精,嘴上一套一套的,心里是个门清。
他也不是光懂左右逢源,做官的本事还是有的。
李三揭那篇讲水利的文章,温宴虽没有看过,但听霍以骁说,写得很有水平。
这样的一个能耐人,进了工部,就在董尚书的麾下,做他的左膀右臂,只要李三揭有心观察、谋算,未必不能探查出些什么来。
对李三揭而言,此事只是“了解”一下上峰。
而对温宴来说,也就是中间传个话。
又没有任何时限,不用着急做事,哪怕没有成果,也没有惩罚。
正如冯婕妤所说的,都是包赚不赔。
这样的买卖若是不做,说不太过去。
至于朱晟与霍以骁的旧账,冯家与平西侯府的恩仇,那是另一种算法。
以冯婕妤现今和冯家的关系,恩荣伯府真的遇上什么事儿,她未必会出面,或者说,她已经没有能力出面了。
她手里若还有能动用的棋子,都得留着对付董尚书,不会去管冯家事。
管得再多,护得再多,也都是给俞皇后和朱钰做嫁衣。
而冯婕妤口中的,连皇上都不知道的,永寿长公主的秘密,温宴还是很有兴趣的。
温宴的唇角弯了弯,道:“娘娘,我家姐妹给猫儿做衣裳,需得费些时日。
已经应了瑛嫔娘娘那儿,得先把她的那些做好,才能来给成欢公主的猫儿量身形、定款式。
您千万莫要着急,且等一等。”
冯婕妤挑了挑眉:“本宫不着急。”
她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道理、好处都摆在跟前了,聪明人会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冯婕妤让白嬷嬷送温宴出去。
看着小姑娘离开的背影,冯婕妤的眸子暗了暗。
她在想朱晟。
若她的儿子,有温宴一半机灵,一半分得清好赖,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她苦口婆心了那么多话,朱晟其实都懂,可他性子急,被身边人一挑,就把她的话给忘到了脑后。
前几日,皇上又准她去看望朱晟。
她的儿子就躺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口也不能言。
朱晟的眼皮子阖着,只在冯婕妤说话时,从闭着的眼角里不断流出泪水来。
他听得见,他无法回应而已。
冯婕妤揉了揉发闷的胸口。
还好,起码命还在,他还有一口气在撑着,当娘的断不能先松懈了。
何况,她还有成欢。
成欢以前也有些骄纵,经了朱晟的事儿,眼下稳当许多,遇事也愿意多与她商量了。
廊下。
玉蝉见温宴出来,以眼神询问。
温宴笑了笑,示意她一切如常,并未受刁难。
回到成安公主殿中,瑛嫔娘娘看出公主有话要与温宴说,便抱着猫儿告辞了。
成安拉着温宴坐下:“阿宴,成欢寻你做什么?真要给猫儿做衣裳?”
“是冯婕妤寻我,”见成安皱眉,温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她想知道些和二殿下有关的事情,二殿下出事时,是黑檀儿进了他的书房,她要问也只能来问我。”
温宴只点到为止,再多的,她没有告诉成安公主。
冯婕妤说得对,董尚书的状况,成安不知道更好。
成安隐隐觉得温宴没有说全,略一思量,便轻声道:“若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与我说。”
温宴笑着朝成安招了招手,待成安的身子靠过来,她附耳与她道:“放心,这事儿已经有帮忙的人了。”
“四公子?”成安比了个口型。
温宴摇头:“其他人。”
成安弯着眼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梨涡。
她不知道温宴说的“其他人”是什么人,但她还是高兴。
有更多的人会帮着温宴,这是好事呀。
这一刻,那个“其他人”正背着行囊,从甲板上下来。
通河渡口,熙熙攘攘,往来的商贾,忙碌的脚夫,人声鼎沸。
李三揭在赶考时到过京城,对通河渡口也算熟悉,到不远处的车行租了辆马车,走官道入京。
赶车的把式是个健谈的,想和李三揭拉一拉家常。
待听闻这位是赴任的官老爷,喋喋不休的嘴巴立刻就闭上了,再不说一句闲话,只蒙头赶路。
李三揭得了个清净,坐在车内,从衣襟里取出文书,又从头看了一遍。
收回去的时候,他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他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去年,霍怀定调温子甫进顺天府,李三揭在其中做了个顺水人情。
虽然嘴上说着想到工部一展抱负,但平心而论,六部衙门再好,也不及他在临安城“山高皇帝远”。
临安的世家勋贵,李三揭虽拿捏不了,但也有几分颜面,他这知府做得还算平顺。
原以为,当时都是场面话,霍怀定真想把他弄进工部,也得再等几年,没想到,竟是这么快!
韦仕贪墨倒了,位子一空出来,他李三揭就填上去了。
京城,可是个了不得的地方。
勋贵子弟们一个比一个彪。
那位仅仅是霍大人的侄儿,顺平伯往御前一哭,都没把孙子的命哭回来,可见一斑。
他这样没有什么背景的小喽啰到了京城,还不是被人按扁揉圆的命?
李三揭按了按眉心。
罢了,工部衙门按说不用动不动就和纨绔打交道,他老老实实做事,应当能站得稳。
马车进了京城,直直到了六部衙门。
李三揭理了理仪容,正要进工部,却见不远处走出来一人。
他定睛一看。
呦,认得!
“贤侄啊!”李三揭笑眯眯地唤了一声。
第274章 霍贤侄
日头偏西。
天边挂着晚霞,余晖之下,人影斜长。
六部之中,只有刑部隔得稍远些,与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一块在千步廊的西侧,余下五部,都位于东侧。
户部、吏部、礼部,位于第一列,工部、兵部,与鸿胪寺、太医院等位于第二列,大门具是朝着西面,但户部、吏部、礼部衙门还有后侧小门,与第二列的衙门正门,共用一个巷子。
此刻,离下衙差不多还有两刻钟,除了手里还有公务没有做完的,此刻有不少官员,都在算着时间,或是回家抱儿孙、或是与同僚去小酌几杯。
巷子里,有忙着出入各处做事的官员,也有三三两两说着话的。
李三揭站在工部大门口,看着西南处户部衙门后门出来的人,就这么叫了一声。
霍以骁往南行,脚步略显匆忙。
他要去一趟礼部。
这一声“贤侄”,霍以骁自然是听见了。
不得不说,李三揭中气十足。
可霍以骁没有停下脚步,他有事在身,对周遭事情不敢兴趣。
虽然听着有些耳熟,但这也不奇怪。
谁家小辈来送个东西,唠几句家常,或给几句指点,都是如此。
霍以骁压根没有想过,这是有人在叫他。
毕竟,京城这地方,衙门排排列的千步廊,没有哪一位官员,能大白天的,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
真能喝成这样,差不多就该回家歇着睡了。
因此,霍以骁径直往前走。
然后,他听见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一回,更晋一步。
“霍贤侄!”
霍以骁的脚步顿住了,倏地转过头去,看着那个朝自己招手的人。
半年多未见,李三揭还是李三揭,霍以骁一眼就认出来了。
李三揭见霍以骁留意到了,乐呵呵地正要往前走,突然感觉到了气氛不对。
整条巷子里,不管是远的还是近的,不管是忙着做事的还是凑在一块说话的,这时候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那么多双眼睛,在他和霍以骁身上来回转,转了两遍之后,不动了。
一个个的,仿若是被贴上了定身符。
李三揭的嘴角抽了抽。
他不蠢,他知道自己一鸣惊人了。
初来乍到,没有拜见上峰,也没有认识同僚,别人还不知道李三揭的名字,他已然让在场的人都记住了他的模样。
可到底为何惊人,李三揭闹不懂。
不就是叫了声“贤侄”吗?
莫非京里有京里的规矩,遇着了晚辈,不兴叫“贤侄”?
得叫“大侄子”?
再不兴,也不至于叫了就惹人侧目吧?
李三揭的脚下跟钉了钉子一样,冲霍以骁友善地笑了笑,不敢动了。
霍以骁慢悠悠地扫了一圈周围的人。
光定身还不算,脸上神色精彩万分,跟染坊似的,不是吓得掉了下巴,就是恨不能把眼睛闭起来,免得惹麻烦。
如此状况,霍以骁反倒是勾了勾唇,笑了起来。
好像有好几年没有碰着这样的场面了吧?
依稀记得,瑞雍四年,他刚被皇上点为朱桓的伴读、接到宫中时,遇上文武百官,其中与霍怀定关系还不错的,会唤声“贤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