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想重蹈覆辙,就不能图一时之痛快,他必须把所有被掩盖的真相翻出来。
小公子的出身,长公主和沈家手中皇上失德的证据……
如果说,瑞雍二十一年时,证人、证物随着时间而不在了,那么,十年前的现在,瑞雍十一年,也许还有一些可以挽救。
他不能接受温宴就那么死去。
一如现在,他得支开温宴,不让她看出他的情绪。
他不想让她担忧。
第530章 生机勃勃
外头起风了。
净室的窗户支起着半扇,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声音入耳,让霍以骁慢慢收拢了心神。
他从架子上取了帕子,擦了擦脸上、发间的水,又垂着眸子,把双手擦干。
他擦得很慢,也很细致。
可能是只有这样慢吞吞的,才不会把情绪又激得急切紧张起来。
一切收拾妥当,霍以骁回到次间,饮了桌上已经凉了的茶。
过了不久,温宴提着食盒回来,黑檀儿在她边上寸步不离地跟着。
见温宴抬眼看他,霍以骁便道:“刚洗了把脸。”
“看着是要下雨了,”温宴把食盒放下,取出一碗鱼肉泥,笑着道,“雨后冒笋,新鲜的笋挖出来,怎么做都好吃。”
霍以骁应了声,接过了碗。
温宴坐了下来。
看到霍以骁已经开始搅打肉泥了,温宴就重新烧了水泡茶。
热气腾腾,隔着氤氲水汽,温宴看着霍以骁。
她自是看出霍以骁情绪不佳了的。
也知道,霍以骁先前是想支开她。
她和骁爷在一起很多年了,温宴能看得懂,也清楚什么时候该开解,什么时候该揶揄,什么时候该沉默。
一如她大致能猜到,霍以骁在为了什么事情低沉。
前世的死因,现在无法得知,也就无法依靠三言两语就化解开。
但是,祖母的有些话是极其在理的。
今日比昨日有收获,就是进步。
如果思路已经无从梳理了,就暂且搁下,指不定睡一觉就豁然开朗了。
温宴想,这就是长者的生活智慧吧。
她得向祖母学习。
学习活得久。
天色沉了,温宴拨了拨灯芯,让屋子里更亮一些。
风比之前更大了些,才把几扇窗户关上,春雨就落了下来。
雨势不小,雨声清脆,隔着窗,都能闻到雨水渗入地面的清新气息。
桌边,霍以骁熟练地搅打着。
这活儿不难,需得就是胳膊有力,前回霍以骁已经打过一回了,这次更加游刃有余。
黑檀儿坐在凳子上,探着脑袋看着大碗里白白嫩嫩的鱼肉泥,时不时舔下爪子。
“差不多了。”霍以骁叫温宴。
温宴过来看了。
鱼泥细腻有光泽。
温宴把碗放回食盒里,对霍以骁与黑檀儿道:“换个地方吃饭。”
自家宅子,温宴最知道哪儿适合看什么景,虽然今生入住才几个月,但她在慢慢添补些东西,让它恢复前世的模样。
看春雨,需得是前头花厅的后窗。
那儿屋檐深,即便有风,雨水也不会被吹进来,反倒是,窗板全部打开后,春日气息随着风涌进来,呼吸之间,心旷神怡。
窗外种了一片竹子,沾了雨,翠绿翠绿的。
若是眼睛尖一些,多看几场雨,还能看到原本平坦的泥地露出笋尖尖。
花厅前,有累起来的太湖石,只是个小景,远不到让人攀爬的地步,也就是黑檀儿能够上下玩闹。
廊前有两只蓄水的大缸,家中防火用的。
平日里平平无奇,一旦到了雨天,雨滴落在青石板地砖上、水缸里、太湖石上、竹叶上,甚至穿过竹叶再落入泥土里,声音都不一样。
“得耳力好,才能听得明白,”温宴一面走,一面与霍以骁道,“我就听不全,雨小些时还能多分辨几种,雨一大,就混在一起了。黑檀儿说它都分得清。”
霍以骁笑了声。
他没有去问梦里的自己能不能分辨,等下听一听就知道了。
沿着长廊走到花厅,不用打伞,但飘散的雨丝多少还是沾染到了身上。
温宴也不在意,让岁娘支起了小炉子。
往炉子边一蹲下,热腾腾的,那点儿寒意就散没影了。
鱼泥挤成圆,下入小锅子里。
外头的雨声分不了那么细,但咕噜咕噜的冒泡声在雨声中很是突出。
霍以骁干脆也在炉子旁蹲下,看着雪白的鱼圆在水中翻腾。
待它们浮起来了,温宴拿小勺捞出来几只放凉。
这是给黑檀儿的。
而霍以骁则是也拿了个勺子,和温宴一块,直接捞起一只来吹着吃。
很烫,也很鲜。
黑檀儿闻到了,不能吃,还只能看着他们两人先品尝,急得喵喵直叫。
霍以骁垂着眼看它:“勺子给你,你也不会用。”
黑檀儿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霍以骁又道:“不然你用爪子从锅子里捞?”
黑檀儿气得大骂。
它难道是只傻的?
爪子进了锅子里,它就熟了!
温宴失笑,先分了半个鱼圆,赶紧吹凉了,塞进猫儿嘴巴里。
黑檀儿的嘴被堵住了,它眯着眼睛嚼,没工夫再理会霍以骁的挑衅了。
毕竟,还是鱼美味。
小鱼干、鱼汤、鱼圆,都好吃。
小锅子里,除了鱼圆,还下了些饺子。
厨房下午备下的,本是温宴想明儿早上用,现在,恰好拿来当这顿的主食。
两人面朝着大窗,一面捞饺子,一面看雨景。
雨大,水顺着屋檐而下,形容一片雨幕,落在地砖上,水花飞溅开,有两处不太平整的凹陷处聚成了小小的水洼。
温宴指给霍以骁看,在夜色里,只靠廊下的灯笼,水洼并不好找。
饺子、鱼圆吃得一干二净。
黑檀儿还喝了碗温过的鱼汤。
炉子熄了火,雨还没有停。
霍以骁站起身,走到了大窗边。
大抵是听温宴介绍过了,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仔细分辨起了雨水落在不同之处的声音。
明明,在这之前,他没有用这样的方式,去接触过春雨。
他知道这宅子是老主人费了极大心神打造出来的,占地不算大,但景致足够美,可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这个花厅里的春雨会这么有趣。
生机勃勃。
他想,温宴还是注意到了吧。
她本就敏锐,与他相关的,就更是了。
看一场雨景,听一场雨声,这是温宴带给他的纾解方式。
所有的急躁、郁郁、愤怒、不甘,不再浮于表面,它们都在雨水里落了下来。
它们并没有消失,而是换了一种模样,沉积着、沉淀着,伴随着一点一点找到的线索与真相,像是肥料落在了泥土上,最后生根发芽,长出花儿来。
那些花儿,温和漂亮。
第531章 模棱两可
雨在天明前停了。
屋檐上的水慢慢往下滴落,院子里也积了一些水,在淡淡的晨曦之中,闪着光。
霍以骁撑着伞上朝。
宫门还没有打开,朝臣们陆续到了,因着城中多少积水,无论是坐轿子还是骑马来的,都有些狼狈。
朱茂从轿子上下来,见到霍以骁,笑了笑。
他最近极其收敛。
沈家被查,朱茂心情复杂。
他当然不想失去沈家这个助力,却也没有能力帮沈家脱身,即便有,他真这么做了,让父皇知道,他麻烦大了。
再细细想想,若朝中没有了沈家势力,失去仰仗的不止是他,还有朱钰。
甚至,对朱钰的损失更大。
朱桓的底子没有那么深厚,和霍以骁之间,一旦真的牵扯到皇位利益,亦不可能毫无嫌隙。
也就是说,沈家倒下了,大家都是重头再来。
既如此,他多努力些,未必没有机会。
他和许德妃商量了几次,决定走一步看一步,不管如何,最近这些日子,得小心些。
千万别被沈家这艘大船下沉时的漩涡给卷进去。
宫门开了,所有人陆续往里走。
朱茂与霍以骁一道。
搁在半年前,朱茂早朝时遇上霍以骁,少不得说一些“大事”。
关于朝政的,亦或是皇子们之间的,听起来平和,其实背后全有深意。
现在,朱茂不再说那些了。
沉默又不合适,他通常会说天气,说市井里的新鲜事。
比如“昨晚上的雨真大”,“安家糕点铺子出了新品、味道不错”。
很琐碎,却不是话里有话。
他的伴读亦附和几句。
比起从前的绵里藏针,这些家常话让霍以骁轻松许多,也不至于排斥。
一面走,一面说道上几句,远远看着,显得关系还挺不错。
半道上,他们遇上了朱桓和朱钰。
彼此行礼。
朱桓压着声问霍以骁:“柳宗全呢?”
作为朱钰的伴读,这个时候都没有出现,极其罕见。
霍以骁微微摇头,今儿确实还未看到柳宗全身影。
朱钰也在找人,他本就心情不好,张望了一会儿,寻找无果,脸色越发沉了。
“谁知道去哪儿磨磨蹭蹭了,”朱钰生气着道,“走了,难道还一群人等他不成?”
上朝有上朝的时辰,皇子们不列队入殿,官员们也不能进。
他们若还在这里站着,那朝臣们就得在金銮殿外的小广场上站着了。
朱茂刚要点头,朱钰已经先行一步。
没成想,一脚踩下去,青石板地砖微晃,溅起水花来。
朱钰的鞋面全湿了,恼得一张脸铁青:“也不知道修!”
朱茂看着朱钰大步而去的背影,抿了抿唇。
得亏他刚才退了半步,不然,水都得溅到他。
“你们小心些,”他与霍以骁等人道,“这地砖不平了,积了水,别踩着了,等下了朝,要和内侍说一声,这里全要修一修了,春夏多雨,万一哪位老大人上朝时滑倒摔了,就不好了。”
一行人准备入殿之时,柳宗全才匆匆赶到,他是跑着来的,鞋子衣摆湿了个透。
好在腿肚子往上都整齐,不至于御前失仪。
他给朱钰赔罪,朱钰理都没理。
柳宗全只能闭嘴,恭恭敬敬先依次向前走,低垂着头,眼皮子抬起,看了眼前方的霍以骁。
昨日下衙后,他被叫去了外祖家武昌伯府。
老夫人絮絮说了很多,说白天时定安侯夫人来做客,说起沈家,状况极其不乐观,问他会不会连累到四殿下。
武昌伯府一直随着沈家,现在着急了,想借着姻亲柳家、以及柳宗全为朱钰伴读的关系,尝试着换一条船。
这也不是背叛。
毕竟,沈家的首选是四殿下。
武昌伯府如此,不过是在中军大将为难之际,继续进攻罢了。
因此,府里首先要确定,沈家是不是真像定安侯夫人说的一样没救了,四殿下安危如何。
这让柳宗全怎么答?
难道要说,如今让沈家大难临头的夹带铁器其实是四殿下干的。
还是说,沈家要是能躲过这一劫,他们洗清夹带罪名,那罪名就得在四殿下脑袋上了。
哪个都不能说,柳宗全只能一味打马虎眼。
如此不实诚,把老夫人气得够呛,说柳家要紧,难道在柳宗全眼里,武昌伯府就不要紧了?
又是话里话外,说四公子把岳家当自己家一般护着,而柳宗全的父亲、娶了伯府姑娘,也没见得多将岳家放在心上。
柳宗全不敢顶嘴,也寻不到由头开溜,听了一个时辰的训。
以至于真的躺下歇了,还是头晕脑胀,做了整夜噩梦,今早浑浑噩噩起不来身,差点儿没有赶到早朝。
这些为难,柳宗全是无法跟朱钰说的,等下殿下能不计较他来迟,就挺好了。
毕竟,这么个多事之春,朱钰的心情一塌糊涂。
三呼万岁。
朝臣们一件件事情上奏。
赵太保讲完殿试的准备事宜,陈正翰说案子调查。
除了霍怀定领了一些官员去了北境,三司还有一些官员去了归德府。
昨儿关城门前送回来了折子,上头说了进展。
归德府那里,收缴的铁器比宋秩一开始上报的数量还要多一些。
在等候朝廷派人勘察的这段时间里,宋大人也没有闲着,原木不管位置,全部劈一遍,以免遗漏,而原先来不及处理的石块也切割开来,从中又发现了一部分。
三司官员抵达之后,重新称量,亦提审了两位副官,供词与当初的一致。
他们会有几个人手留在归德府,与宋秩一起继续查问,其余的人再往南下,往岭南的林场调查。
皇上听完,沉声问:“众卿有什么想法?”
朝臣们低着头,没有谁接话。
陈正翰亦不吭声,只悄悄扫了眼袁疾的方向。
这事儿吧,兵部和工部脱不了干系,肯定得给皇上、给朝野一个交代。
可要说背后主使是沈家……
武安规死了,靠两个副官比一问三不知好不了多少的证言,以及狄察妻子和讲棉花棉衣的自罪书,其实是不够的。
差了一些一目了然地铁证。
这案子,现在处于一个模棱两可的阶段。
三司证实沈家犯事,难;沈家要自证清白、全身而退,也难。
第532章 只有输赢
于是,真正主导结果的就成了皇上。
皇权与沈家权势之间的争锋,以前还能说是不相伯仲,但在春闱那一连串的事情之后,已经是皇上占了上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