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先入为主了。
长公主至死,都把心思放在了牙城。
她给温宴留下了一个牙印,她等着他们去发现“真相”,然后,与皇上反目成仇。
岂会不是仇家?
当爹的害了外祖一家,害了母亲,哪个子女还能与这样的爹泰然相处?
沈家和永寿长公主输得彻底,但死前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在地底下等待好戏开场。
思及此处,霍以骁看向皇上。
现在看来,地底下那些人是等不到好戏了。
皇上看霍以骁那毫不掩饰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朕很是可惜,”皇上苦笑,“当年追着你母亲去江陵的亲随,若是活下来一二,现在还能给朕做个佐证,与你详细说说他们那一路的事儿。”
霍以骁没有接这话,他在想惠康伯。
惠康伯显然是知道什么,亦或者是,他隐瞒了什么。
平西侯府平反之后,徐其则私下里询问惠康伯,伯爷都不愿意吐露一句真话。
看来,他得寻个机会亲自问惠康伯了。
“惠康伯……”
霍以骁一愣,猛然抬头看向皇上。
那三个字不是他说的,是皇上提的。
皇上主动提了起来:“惠康伯当年跟着平西侯打到了西域王庭,朕可算是还有一个能向你证明的’证人‘。”
说完,皇上唤了吴公公。
吴公公从帘子外进来,站在那儿,垂手等候吩咐。
“去请惠康伯,”皇上交代道,“让他赶紧过来。”
吴公公应了,退出去让徐公公亲自去一趟惠康伯府。
夜色沉了下来。
惠康伯府里,略显清净。
徐其润今夜当值,早早就去衙门里了。
惠康伯和徐其则父子在书房下棋。
听说徐公公来请,惠康伯讶异地抬头看天。
星子都没有几颗,再过会儿就该关宫门了,皇上这么晚召见,莫不是有军机要事?
可看徐公公的神色,不似有战火突燃。
惠康伯随徐公公进宫,打听道:“这个时辰,皇上批完折子了吗?”
徐公公哪里听不出惠康伯的意思,笑着道:“伯爷放心,四公子在御书房,皇上请伯爷一块说会儿话。”
惠康伯干巴巴笑了一声。
四公子在御书房才让人不放心!
那厢父子说话,寻他是做什么?
惠康伯心里擂鼓一样,只觉得很是不妙。
这个不妙,在见到候在帘子外头的吴公公时,升到了顶峰。
连吴公公都避了,皇上和四公子父子到底在说什么?
惠康伯赶紧轻声问道:“吴公公,脸色不太好啊?”
吴公公道:“一般一般。”
换作其他人,在听了这么惊天地的秘密之后,脸色能跟见鬼一样!
他这还算可以的了!
惠康伯硬着头皮进去。
皇上待他行礼后,道:“你给以骁说说……”
“请伯爷说说平西侯。”霍以骁打断了皇上的话。
惠康伯下意识地、抿紧了唇。
看吧,他猜得没错,这么晚召他来,肯定没好事!
在御书房里直接断皇上的话、自说自话的,也就四公子了。
而且,平西侯……
这个话题,他要如何说?
皇上倒是没有对霍以骁的插话有什么异议,只对惠康伯道:“以骁问什么,伯爷就答吧。”
惠康伯嘴上应下,心里发虚,想了想,道:“四公子想让我说平西侯的什么?”
“平西侯府出事时,伯爷为何不救?”霍以骁看着惠康伯,沉声道,“我知道,明哲保身并不是什么该被谴责的事情,伯爷当时寻求自保,没有什么不对。
可我始终觉得,这不合伯爷的性子,伯爷将门出身,亦是征战过沙场、立下无数功劳的猛将,贪生怕死这词,用在伯爷身上不合适。
事情都过去了,我与徐其则、徐其润亦是好友,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伯爷定然有伯爷的考量,我只是想知道这个考量。”
惠康伯绷着身子:“这……”
这让他怎么说?
他要坚持自己“贪生怕死”,能混过去吗?
霍以骁观察着惠康伯的神色,心中疑虑更重。
皇上靠着椅背,一言点破,道:“看来,自己瞎捉摸、想歪的了不止是沈家和永寿,伯爷大抵也是想岔了。
朕跟你说实话吧,以骁是阿薇的儿子,阿薇当时假死有她的考量,永寿误以为是牙城另有内情。
沈家陷害平西侯府时,朕无法化解,伯爷是不是以为,朕因牙城恼着平西侯府,是朕坐视沈家发难?
既是朕要平西侯府的命,伯爷当然也不会来碰硬石头。”
惠康伯:……
这话更难答了!
难道要点点头说,没错,臣不信皇上,臣在听您这一番话之前、都觉得平西侯府的死说不得吗?
他不能那样说。
只能是,惭愧再惭愧、惶恐再惶恐地,惠康伯拜服下去:“臣、臣想太多了。”
第737章 有利
皇上示意霍以骁扶惠康伯一把。
“你给以骁说说,”皇上道,“你是怎么想多的?”
霍以骁看着惠康伯,问:“伯爷听了我母亲身份,似是一点都不惊讶?”
“不惊讶。”惠康伯答道。
皇上接四公子回宫、让他做三殿下伴读,后来流言四起时,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霍以骁的生母身份,惠康伯却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霍以骁长得与郁劭有那么点像。
少年时候,惠康伯与平西侯府的赵叙几兄弟、郁家的郁劭兄弟,都是同龄人。
同是将门,三家私交又好,他们这几个半大小子打小就一起操练。
他、赵叙、郁劭,一块在泥里打过滚,也是他和赵叙,在牙城的残垣断壁里,把一身黄土的郁劭挖出来。
如果霍以骁真的是皇上养在霍家的亲儿子,那他的母亲,应该就是郁薇了。
而郁薇病故的时间,与霍以骁的年纪对不上……
惠康伯心生疑惑,兴许是他看错了,可随着霍以骁渐渐长大,越来越像。
“不止是臣,赵叙也看出来了。”惠康伯道。
“所以,姨父瑞雍六年去关外,其实是想去牙城?”霍以骁问,“他以为我娘生了我之后,去牙城了?”
惠康伯讪讪道:“赵叙回来之后,我们吃酒,他说遍寻牙城也毫无踪影。
又说,皇上没有认回四公子,我们也就当不知情。
四公子的存在证明了皇子妃的病故有误,这对皇上不是好事,叫沈家知道了,不是威胁皇上,恐怕也会危及四公子性命。
平西侯府出事时,我考虑得太多,甚至想着,是否沈家追到了蛛丝马迹,皇上迫不得已……
即便是平西侯平反,因着四公子的出身,臣也不能说。”
皇上叹着摇了摇头:“不怪你,隔着君臣,你也不可能来向朕求证。
今儿晚了,朕还有些事要和以骁说。
改天,你得空时,给以骁说说那年打西域的事儿,你们单独说,朕就不听了。
朕听那些难受。”
惠康伯自是全部应下,退了出来。
里头,又只余下两父子。
“朕知道你性子,”皇上道,“你派去牙城的人手,想打听就继续打听,想请教孔大儒也只管去,惠康伯那里,你打破砂锅问到底也无妨,都问过了、听过了,你的疑惑应该就消了。”
霍以骁道:“我会问的。”
“至于江陵那儿,”皇上道,“太远了,你暂时放一放,等来年冠礼之后,安排妥当了,你去看看你母亲。”
霍以骁挑眉,直直问道:“您要追封我娘,您不接她回来?”
皇上坐直了身子,道:“你母亲已经在皇陵了。”
“您这个意思是,”霍以骁道,“我只是我娘名义上的儿子?”
“名义上的儿子、难道就不是儿子了吗?”皇上不认同,“以骁,这样对你不仅无害,反而有利。”
霍以骁眉宇紧蹙。
他知道,如此安排,是皇上在考虑他的利益。
隐瞒,不仅仅是皇上追求一个体面,不愿意当年旧事翻出来。
同时有两位正妃,这很不好听,哪怕没有沈家和长公主的步步紧逼,对皇上来说,颜面还是丢了。
他故意隐瞒,他被御史们骂;他被瞒在鼓里,后知后觉,郁薇被御史们骂。
假死脱身,如此行径是污点。
骂一通还不够呢,如何再追封?
何况,谁能证明霍以骁一定是皇上的儿子?
皇上知道,孔大儒知道,可霍以骁生在了外头。
一个没有生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的儿子,这事儿还能斟酌商议,但这个儿子,还有个假死的母亲!
不可靠添上另一层不可靠。
哪怕霍以骁将来坐在龙椅上,关于他的质疑也不会消散。
不得不说,只追封“病故”的郁皇子妃,并把霍以骁记在她的名下,对皇上、对霍以骁,都有好处。
“我,”霍以骁喉头滚了滚,“我想认亲娘,可没想过什么好处不好处。”
“你先别下决断,”皇上想了想,退了一步,“兹事体大,你花些时间多思考,去听惠康伯说一说,也问问你媳妇,还有太妃娘娘那儿、那儿就由朕先去说吧,朕骗了娘娘这么多年,得亲口跟她说,等朕说过了,你再去常宁宫听听娘娘的想法。”
这是个理智且正确的提议,霍以骁当然不会不接受。
不过是心里依旧憋着一股气,应下的同时,霍以骁又道:“我想问的都会问,您也别催太保大人了,这么大把年纪,真愁得夜里睡不着,那多遭罪。”
皇上哼笑了声。
气他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他夜里睡不睡得着?
敢情还是他年纪不够大。
霍以骁再无其他要问的,起身告退。
吴公公一路送他。
“吴公公这会儿缓过来了吧?”霍以骁问。
吴公公哭笑不得:“比伯爷气顺,伯爷走得时候,脸都是麻的。”
霍以骁啧了声。
能不麻吗?
惠康伯突然之间被叫进来问那么要命的事儿,答成那样就算不错了。
况且,最关键的牙城之战,惠康伯还没说呢。
仅仅是看出他像郁劭,平西侯府出事时,就能让惠康伯想岔了?
他得再去惠康伯府一趟,仔细问问。
吴公公送走了霍以骁,回到御前。
皇上一脸疲惫地,靠着椅背,后仰着头,闭着双目:“以骁回去了?”
“回去了。”吴公公打完,麻利地收拾用过的茶具。
皇上又道:“你有什么想说的?不顺耳也不要紧,怎么不劝劝朕别跟儿子一般见识?”
吴公公:……
不顺耳的话,今儿都满出来了。
再说,岂不是自找麻烦?
“小的刚看四公子,觉得他轻松许多,”吴公公硬着头皮道,“那么多心里话,他一定是想问皇上很久了,不管答案如何,他今儿问出来了,心里定能舒畅很多。”
皇上“嗯”了一声,没有再说。
确实很久了。
瞒得那么严实,还是被以骁发现了端倪,还暗暗查了这么久。
他曾以为,知晓前因后果的人都死了、老了,很快,所有的答案都在时间下掩埋,可最终,还是被挖了出来。
他原想全部瞒去,但被掀开时,他也有一丝庆幸。
还有那么一两位知情人。
要不然,只他一张嘴,取信以骁,并不容易。
第738章 兵行险着
夜幕深沉。
霍以骁出了皇城,并未回大丰街,而是去了惠康伯府。
惠康伯前脚才进家门,为了今夜这一番内情而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后脚就听门房上禀,说是四公子来了。
徐其则迎出去,引霍以骁到书房。
“父亲回来之后,”徐其则道,“情绪有些低沉,我问他缘由,他也不答,是御书房里有什么状况?”
霍以骁答道:“伯爷听我与皇上说了些事情。”
徐其则脚下一顿,转过身来,神色认真:“是我先前与父亲打听、他却始终隐瞒的事情吗?”
霍以骁颔首:“是,当时为何闭门谢客、平反之时都不曾争取,各种缘由,伯爷都说了。”
徐其则捶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得紧紧攥了起来。
他曾一遍遍告诉自己,父亲那年对平西侯府蒙难作壁上观,是因为救不得,真投入进去,被沈家连根拔起,往后能替朝廷领兵的大将又少一人。
他在兵书上看过多少遍的“避其锋芒”,这样做不等于是“错”。
徐其则不解的是,为何在四公子与定安侯府极力替平西侯府平反,甚至已经取得胜利之时,父亲都在沉默。
他们徐家,毕竟是将门,是随着开朝皇帝拼杀天下的大将的后代。
贪生怕死、不义不仁这种词,落在他们身上,比直接捅三刀都难受。
徐其则想要一个答案,一个父亲哪怕并不光鲜、起码还算站得住脚的答案。
今夜,父亲在御书房里都说了。
徐其则表面平静,内心却十分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