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以骁看出了徐其则的紧张,他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伯爷与我舅舅相熟,我来问些舅舅的旧事。”
徐其则听他语气,多少猜出了状况。
四公子提及父亲时,情绪如常,并无愤恨与不满。
这让徐其则稍稍放心,同时,亦是惊讶。
四公子的舅舅,那就是四公子母亲那边的关系。
那位所有人都在琢磨的四公子的生母,以及来历,父亲难道很清楚?
霍以骁没有多做解释,进了书房。
惠康伯请他入座,又让徐其则去备些酒。
霍以骁开门见山:“伯爷,姨父那年从西域回来,是否还说过些什么?仅仅只是察觉到我的身份,平西侯府出事之时,伯爷不至于就怎么想岔了。”
惠康伯重重咳嗽了两声。
这一家子啊,从爹娘到儿子,全是刨根问底的。
本以为,他能有时间好好理一理前事,打几个补子,让事情看起来再流畅、合理一些,可四公子等不住,直接就来了。
相比起来,自家大儿子就不够麻利,备酒备了这么久!
要是酒杯在手,他多少能咕噜咕噜喝几口,暂且做个拖延。
惠康伯硬着头皮,道:“真的是想岔了。”
霍以骁不认同地看着惠康伯:“那么,请伯爷仔细与我讲讲牙城之战吧。”
惠康伯长叹一口气。
站起身,来回踱步,直到徐其则送了酒来,才坐下来倒了一盏,一口饮了。
“怎的还是温酒?”惠康伯奇道。
徐其则道:“四公子惯饮温酒。”
惠康伯只好干笑了两声:“温酒也不错,再过些时日就该入冬了,也不知道何时下雪,温酒舒坦些。”
连饮三盏,许是酒能让人放松,惠康伯没有先前那么紧绷着了。
“那我就把知道的事情,与四公子说一说。”惠康伯道。
当年,父亲镇守北境,以防鞑靼借着西域战火进犯,还是世子的惠康伯跟随平西侯出征西关。
战事从一开始的顺利、渐渐胶着起来。
在西域联军的进逼之下,他们定下了后续的计策。
“打仗的事儿,四公子看过兵书,习渊殿里肯定也有人讲过,”惠康伯道,“没有什么十成十,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算得再是详备,斥候再是顺风耳、千里眼,真的推进起来,也会有意外。
许是一阵风、火烧连营,许是一个注定留名的少年人,一箭射杀大将,谁知道呢?
我们领兵作战的,至始至终能做的,就是尽量细致,带更多的人回来。
最稳的,当然是摆开阵地、慢慢跟西域联军耗,我们背靠西关固守,耗上一年,不信联军不散。
可朝廷耗不起,在西域投入大量兵力,万一鞑靼看西域联军拖住了我们的兵,真偷袭北境,那后果不堪设想。
唯有兵行险着。”
偷袭牙城,胜算只有一半,去偷!
牵住联军回救牙城的兵将,兴许只能防住四日,去牵、去拖、去防、坚持五六日!
千里奔袭王庭,一旦敌军不上钩,不管牙城,反扑王庭,他们腹背受敌,根本有去无回,但必须去奔、必须去搏!
“每一步都想到最坏的地步,那是阵地战,不是奇袭,”惠康伯道,“有胆子去奇袭的,根本不想失败。”
历史上记载下来的奇袭、神兵天降,让人热血沸腾,可有多少是没有记下的?
他们死在了奇袭的路上。
想起当年的奔袭,惠康伯捶了捶腿:“不瞒四公子说,我当时腿打哆嗦,马都跑得吐白沫了。”
胜了,很险,但是胜了。
“牙城当记首功,”惠康伯道,“可惜,我们回去得迟了。
话本子里才有那么圆满的事儿,牙城守住了,我们在王庭找到了西域人养的汗血宝马,匹匹健壮,而且吃饱喝足,能换下我们的疲马,让我们日夜赶回牙城……
可那不是话本子……”
惠康伯以手覆面,强忍着眼泪,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班师回朝之后,朝中吵了很久,牙城是不是真的救不回。
最后的结论是,都尽力了,我也知道我尽力了,可是,闲暇时还是会想,当年是不是真的出错了。
不止是我,平西侯、赵叙几兄弟,都一样。
我们明明在接到牙城求援之后立刻返程了,我们是比一开始定下计策时回来晚了,但求援的口信上郁将军说的能坚持到的守城日,我们赶上了,可为什么还是迟了……
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
惠康伯的肩膀微微颤着,想说什么,一时又无法再说,只能一盏酒闷下。
第739章 也许
霍以骁听惠康伯讲那段经历,仿佛那漫天的黄沙就在眼前。
他突然之间,领会到惠康伯后来会想岔的原因了。
“皇上定不可能害郁家,他还需要郁家立下战功,所以伯爷曾以为,求援口信上出现的偏差,许是人为?”霍以骁问。
惠康伯苦笑:“是啊。”
皇上是不会害郁家,可谁知道会不会是好心办坏事?
诚然,当时八皇子在京中,与西关外的战火挨不上,可是,兴许是他手下的人做了什么……
起初,这个念头一出现,就会惠康伯打消了。
后来,他在霍以骁身上看到了郁劭的影子,他突然意识到,郁薇的卒日不对。
他和赵叙、郁劭三人从小穿一条裤子,与郁薇也不陌生。
别看以前只是个小丫头,跟着长辈学功夫时一点都不偷懒,还敢跟他们几个过招。
郁薇性子里有一股子韧劲儿,她为何怀着身孕消失了?
“赵叙去了西域,”惠康伯道,“可他找不到阿薇。
我们商量过,你被抱回来的时候只三月龄,知道阿薇下落的可能只有皇上了。
也就是这些事情叠在一块,我终是想岔了。
以为是沈家拿你的出身对皇上发难,以为当日牙城延误的内情让皇上难堪,我不能问皇上说牙城怎么一回事、阿薇去了哪里、你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能在出事时,闭紧嘴巴。”
若是前一种,皇上被沈家捏住了死穴,他据理力争只会让皇上难上加难,万一沈家连他也一并下手……
他不怕死,但他得替皇上掌兵、练兵,西军在失去平西侯府之后会举步维艰,他得替他们挺住。
唯有兵权这一桩,绝对不能落入沈家手里。
若是后一种,皇上是将计就计灭口,那他去找死了,将来有一天,需要真相之时,他在地底下冲着棺材板大呼小叫吗?
“御书房里,我不敢说得这么直白,”惠康伯揉了揉脸,“皇上要面子,我也要一点……”
皇上登基十余年了,这会儿说从二十年前起,他内心里一直在怀疑皇上,这太……
“牙城是皇上的心病,”惠康伯道,“却不全是皇上的错,我们都误会皇上了。”
霍以骁低低应了一声,端起酒盏,抿了一口。
惠康伯看在眼里,呼吸紧了紧。
他和四公子打得交道不算多,明知道这位是晚辈,但时不时的,还是会让他觉得这是郁劭。
他听两个儿子说过些四公子的性子。
四公子面上看着疏离、不好接触,但其实十分细心。
细心的人,想得很多。
惠康伯斟酌着用词,缓缓开口道:“你母亲、你母亲葬在江陵?”
“皇上是这么说的,”霍以骁道,“当年她离开后,因为沈氏的追兵而改西向南,又因南方大水困在江陵,最后没有离开。”
惠康伯又道:“我们从西域回来,她已经小产病倒了。
我和赵叙都是男子,哪有去后院看个病妇人的,也不知道阿薇问起牙城时要怎么答,就没有去看她。
平西侯夫人去了,回来说起,阿薇身子很差。
她后来去庄子上养了小两年,侯夫人去过两次,曾提过阿薇很遗憾,遗憾没有保住孩子,她其实很喜欢孩子。
你如今长大、娶了媳妇,还是赵叙的妻外甥女,她泉下有知,肯定高兴。”
惠康伯说完,哈哈笑了两声,又倒着酒喝了。
郁薇是无法回避的话题。
可很多话,惠康伯又说不了。
很难说,就跟他今夜在御书房里回话一样,难以开口。
他总不能说,当日若没有怀上你四公子,假死脱身的阿薇不需要顾及腹中胎儿,她能单骑快马往西边跑,她兴许能甩开追兵,也不用被水情所困,她可以冲出西关、抵达牙城。
她兴许最后,会活下来。
可他不能这么说的。
这对渴望了母亲二十年的四公子来说,是沉重的打击。
但他又不能什么都不说。
四公子太敏锐了,事后想一想,就会想到这一些的。
惠康伯得把他拧一拧。
只是他一介武夫、一个粗人,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霍以骁抬起眼皮子,看着惠康伯。
他听出来了,也明白伯爷的好意,道:“她若泉下有知,这么多年,生气定比高兴多,我干过的混账事儿还真不少。”
惠康伯一口酒险些噎着。
三更时,霍以骁起身告辞。
徐其则送他离开。
刚才书房里的对话,惠康伯和霍以骁都没有瞒着他的意思,他虽不在书房里,但站在外头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此时此刻,心里五味杂陈。
霍以骁睨他:“想什么呢?”
“都是些有的没的,”徐其则笑着摇了摇头,“若是郁家凯旋而归,你母亲与外祖家都在,以父亲和平西侯府、郁家的关系,我们应该是从小打到大。”
一块练武,一块念书,指不定他和徐其润有一个会是伴读。
反正不会是和现在这样,一直就是个面识,还是靠沧浪庄里的救命之恩来有了往来。
霍以骁听完,挑了挑眉:“确实是有的没的。”
但是,想一想,竟还觉得有趣。
霍以骁回了大丰街。
正院里留了一盏灯。
温宴在榻子上睡着了,黑檀儿钻在她怀里,摊着肚皮,睡得很香。
霍以骁放轻了动作,黑猫机敏,睁开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继续睡。
他在榻子前坐下,看着温宴。
淡淡的暖光从侧边照过来,映得她皮肤莹白如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弧影。
霍以骁忽然就想到了很多年前,他在宫里遇上抱着白玉团小憩的温宴。
那年,她还小。
霍以骁又想起了徐其则刚才的话。
若三家都还在……
他与徐其则、徐其润相熟,定然也会时不时去平西侯府,而温宴是赵叙宝贝的外甥女,兴许,他会认得更小的温宴。
一个小玉团子,一个小屁孩儿。
听起来十分有趣,却是他们都没有机会体会到的经历了。
就是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他们,还能不能遇上这只临安郊外的猫霸王。
第740章 推测
温宴本就睡得浅,缓缓睁开惺忪睡眼。
一人坐在她边上,不用仔细看,温宴就知道是霍以骁。
怀里还有一只猫儿,在秋夜里正好暖手。
除了没有一觉睡到大天亮之外,今夜似是睡得还不错……
温宴又闭上眼睛,下一瞬,整个人清明过来。
是了,她是在等霍以骁回来。
温宴揉着眼坐起身来。
一件衣裳落在她背上,霍以骁道:“不仔细看还没发现,灯下一照,上头全沾了猫毛。”
温宴还没有观察,黑檀儿已经不满地站了起来,对着霍以骁喵呼叫了一声。
它怎么可能掉毛呢?
那么油光黑亮的毛,掉了多可惜。
这人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温宴倏地笑出了声。
霍以骁也就是随意一说,把黑猫逗得竖毛了就心满意足,起身到了一盏茶。
温宴似是闻到了淡淡的酒味,便吸了吸鼻尖。
霍以骁看到了,道:“刚去了惠康伯府里,跟伯爷喝了一盅。”
“难怪。”温宴道。
骁爷先前使人回来捎话,说是要再进御书房一趟,寻皇上说些事情,大抵要挺晚了。
温宴是想象不出,骁爷和皇上能有什么把酒言欢的事儿。
若说是对着喝闷酒……
以骁爷的性子,那定然是皇上闷得晕头转向,骁爷嘴上说得全是不中听的,心里又能畅快到哪里去?
不过是两败俱伤而已。
“与伯爷吃酒?”温宴趿着鞋子起来,“骁爷诈伯爷去了?”
因着惠康伯一直沉默,霍以骁和温宴曾商量过,等再收集些线索,就去诈一诈惠康伯。
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伯爷兴许一个不谨慎,就让他们给得手了。
“没有诈他,和伯爷说了不少旧事,”霍以骁抿了下唇,“先前在御书房,我直接问皇上了。”
温宴讶异地微微睁大了眼睛:“皇上答了吗?”
“答了,”霍以骁顿了顿,道,“我能想到的,他都答了。”
温宴没有急着问,煮了水,从茶罐里取了茶叶。
前尘往事,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完的,那些压在心里那么久的故事,总要有些依托。
要么是酒,要么是茶。
霍以骁酒量虽好,也在伯府里喝过一轮了,此刻还是换茶。
宁神,也消酒。
随着热水注入,茶香散开,沁人心脾。
焦躁也好、忐忑也罢,各种纷杂的情绪随着呼吸渐渐淡去,让人平静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