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以为,以骁是熙嫔生的。
皇上与熙嫔的关系,违背伦理,在霍太妃眼中是“错”,但事情已经发生了,熙嫔亦故去,她来马后炮着实没有什么意思。
更何况,她是皇上的养母,并非生母。
隔着一层,皇上已经成年了,她这位养母絮絮叨叨些男女之事,不合适。
可孩子是无辜的。
小小的以骁有什么错?
托生到这么一对父母,又不是他能选择的?
错的是父母,使得他不得不以那么一个状况长大。
万幸的是,自己的娘家人、自己知道,霍家会把以骁照顾得很好,虽然,她和霍怀定一直把其余家人瞒在鼓里。
他们利用了家人,很无奈,却也不得不如此。
皇太后薨逝后,霍太妃建议皇上把以骁接回宫里来。
既然沈家已经笃定以骁是皇上的儿子了,那养在宫外,没有什么必要。
沈家迟早把消息传开,而以骁,霍太妃希望他能恢复身份。
这就是他的出身,再是不如意,也是根。
以骁回宫后,霍太妃自认给了这个少年所有的关爱,但随着流言四起,以骁身上的变化,她看在眼里,却没有多少办法。
十几岁的少年郎,气死爹又气死娘。
霍太妃得亏是隔着一代,以骁对她还是敬重。
她开导他、劝解他,话也不能说得太多、太过,毕竟是孩子最叛逆的时候,说多了越发听不进去。
万幸的是,最逆反的年纪过去了,以骁现在成熟了,有了自己的家,阿宴又是个可心人……
霍太妃有时也会和邓嬷嬷说,她劝以骁的话还是有了效果。
人这一辈子,最要紧的不是爬上顶峰、不是什么都要成尖尖,而是学会放过自己、接受自己。
一如她,她接受了不与沈氏争锋芒,也接受了没有生育的可能、去养育其他人的儿子……
这是一个过程,心酸苦楚,自己知道。
而这些,也是她必须教给以骁的。
因为他的生母是熙嫔。
他永远都不可能像其他皇子一样,他自己得看开。
若看不开、偏执了,苦的是以骁自己,霍太妃哪怕去了地底下,都放心不下。
可是,直到现在,霍太妃才知道了真相。
以骁的生母是阿薇,他是嫡长子,他根本不用被她劝着去看开、去接受、去退一步……
他的成长,原本不该是这个样子。
这让她如何不悲、如何不痛?
同时,霍太妃也十分自责。
她与阿薇熟悉,也知道熙嫔模样,以骁在她跟前那么些年,她怎么愣是没有看出来呢?
哪怕以骁没有那么像阿薇,她也该心生疑惑。
霍太妃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让邓嬷嬷倒了她一盏茶。
润了润发涩的嗓子眼,太妃道:“皇上如今想认回以骁,以追封阿薇、记在嫡母名下的方式,让以骁认了亲娘,给他正统身份,也培养他继承大业,但以骁不肯,他要皇上给阿薇一个明确的说法,是吧?”
皇上颔首:“是。”
霍太妃道:“皇上当时将以骁说成是熙嫔的孩子,这我可以理解,也不会怪皇上。
阿薇拼死护下来的儿子,没有什么比让以骁好好活到成年更要紧的了,其他的,都可以让步。
现在,皇上的考量,我也都明白。
如此安排,对皇上、对以骁、对阿薇,都好。”
皇上正要点头,却听霍太妃话锋一转。
“可皇上也得理解一个儿子为了母亲拼尽全力的心。”霍太妃道。
第743章 支持
霍太妃又是几个深呼吸,如此才能稳住自己的情绪。
她看着皇上,沉声道:“阿薇生他而死,再无养恩,可这不是阿薇不愿养,他们母子之间,只有生恩了,这份生恩,依旧比天大。
以骁能回报阿薇什么呢?
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之大痛!
以骁长大了,出息了,将来坐在龙椅上,全天下都是他的,但他还是没有娘!
他这辈子,能为阿薇做的,只有把阿薇从江陵接回来、入皇陵,让皇上给阿薇一个说法,他能名正言顺地给阿薇祭祀。
皇上不也如此吗?
生母走得早,没有享到儿子的福,皇上思念她、感激她,就加封再加封。
皇上不让以骁身世真相大白,以骁往后给阿薇加多少谥号,又有什么用呢?
皇上想一想,几十年、几百年后,史书上怎么写、民间又怎么传?
这个皇帝,为了自抬身份,根本不提也不认生母,一味追着嫡母,’孝‘这一字,就先失了。”
皇上被霍太妃说得哑口无言。
霍太妃就差把“子所不欲、勿施于人”挂在嘴上了。
他所想要的,以骁自然也想要,他不想被后世骂,以骁又做什么要担那些骂名?
皇上想自辨几句,一时之间,又不知道怎么说。
眼前这位毕竟是霍太妃,是他的养母,皇上与太妃说话,自不可能像对着臣子,也不是对着儿子。
“您说的是。”半晌,皇上先应了一句。
霍太妃亦不能逼皇上太紧,便道:“下午以骁过来,我也和他好好讲一讲。离他及冠还有些时日,多少还有些时日,我们一块再想想,想个能让以骁尽心、又尽量周全、往后少些争议的说法。”
皇上松了一口气,道:“劳您费心了。”
“能费心,也是福气,”霍太妃失笑着摇了摇头,“阿薇就没有这福气,不然啊,以骁怎么气她,她都高兴。”
送走了皇上,霍太妃靠着引枕闭目养神,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临近正午,她才有气没力地跟邓嬷嬷道:“还真叫以骁说对了,这事儿啊,让我吃不下饭了。”
邓嬷嬷心里亦是七上八下。
她想了想,道:“奴婢想起前回四公子夫人问有没有那位画像的事儿了,那时候我们都还说,四公子与那位一点不像,因是冥冥之中,当娘的护着孩子,若是叫人看出端倪来,麻烦大了。现在想来,虽是弄错了人,母亲也确实在护着孩子,这么多年,愣是没有人看出来。惠康伯能认出来,是与四公子舅舅熟悉。”
霍太妃叹道:“以骁媳妇来问画像时,大抵是已经猜到差池了,也难为他们两个孩子了,没有证据,没有人能问、也不敢问,只能自己想方设法寻个真相……”
下午时候,霍以骁到了常宁宫。
齐公公引他入内,道:“娘娘中午用得少,也没有歇午觉。”
霍以骁毫不意外。
入内请安后,霍以骁在太妃娘娘身前坐下。
霍太妃认认真真看着他的五官,想在他脸上寻找记忆中的影子:“真是年纪大了,故人模样都模糊了。”
霍以骁道:“您要不好好用膳、歇觉,人只会更糊涂。”
霍太妃听了,下意识在霍以骁的胳膊上捶了下:“尽胡言乱语。”
捶完了,自己心疼上了。
明知道这一下根本不会痛,还是心里酸得不行。
“你这孩子啊!”霍太妃连连摇头。
邓嬷嬷借着机会,摆好了点心,顺着霍以骁的话,道:“娘娘,让四公子陪您一块再用一些。”
霍太妃被他们弄得毫无办法,将就着吃了几块,漱了口。
她虽是极力劝皇上理解霍以骁,但在对着霍以骁的时候,还是得替皇上再说几句好话。
“这些年,确实有不周全的地方,”霍太妃缓缓道,“但我想,在当时那么个局面上,事出突然,皇上是想了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后来的一些安排,也是再为当初的选择拨乱反正。
虽然,如今看来,还没有拨完,还不够正。
只能说,齐心协力,一块想想办法,就当是集思广益,寻个都能接受的解决法子。
事儿,都得解决不是?”
霍以骁颔首。
霍太妃又问:“那皇位呢?你想好了没有?只是记在嫡母名下,都风险不小,一旦真拨乱反正了,你不愿意担这个天下,也会有很多人推着你。”
“实话是,我不喜欢那把椅子,”霍以骁垂着眼,又道,“但是,为了认娘,只能去争取、去接受。”
那夜的梦境,依旧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温宴喝下了添了毒的安胎药。
是,那只是他的梦。
再真的梦,也与现在的局势截然不同。
朱琥已经死了。
可霍以骁就能安心落意、高枕无忧了吗?
不可能的。
没有朱琥,还有其他人,还有他那些年幼的弟弟们。
霍以骁想要认回亲娘,但他也不想因为认娘,失去温宴,失去孩子。
如果说,他的身世是霍太妃口中的拨乱反正,那么,阿宴的那场十三年的旧梦,他们也在拼命地拨乱反正。
比起梦里的那些牺牲,霍以骁想,在龙椅上老老实实坐着、去扛起天下,也没有那么让他讨厌了。
“我愿意肩负,但我得让母亲回来。”霍以骁一字一字与霍太妃说。
霍太妃握着霍以骁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
半晌,她看着这个在他们霍家长大,又在她跟前教养了几年的青年,慎重点了点头。
“好,”霍太妃哽声道,“我会尽力帮你。”
很简单的话,却是很重的承诺。
霍以骁倏地想起了在临安的时候,在府衙里,霍怀定与他说过的那番话。
霍家的根基不稳,但霍家不会因为他长在霍家、就想要靠着他如何如何,盛极而衰,谁家都一样。
可霍家会支持他的选择。
逍遥一生也好,娶温宴、与她一起去为平西侯府翻案、与沈家和其他皇子起纷争也罢,霍家都支持。
一如现在,他若要争,霍家一样陪着他。
他虽然失去了外祖一家,但他并非没有后盾。
第744章 缓缓
接连几日秋雨,京城的风吹在身上,越发凉了。
金太师的风寒反反复复,本叫人担心他的病情会在这一阵的寒意里加重,却是没想到,他反倒是好起来了。
虽得裹得严实些,但好歹,没有咳嗽、也没有起热。
衙门里,皇上特意叮嘱了,让给老大人先摆了炭盆。
金太师只每日上午过去、处理些政务,早朝自是被免了,以防他一清早折腾。
“我这些天,吃得香、睡得也好。”金太师捧着茶盏,乐呵呵道。
赵太保吹起了胡子。
他和金太师相反,他有些天没歇痛快了。
因为,皇上也好、四公子也罢,两个都是老顽固。
“加一块都没我年纪大,”赵太保哼了声,“比我都顽固!”
金太师笑眯眯地:“等他们跟你这岁数,只会更顽固,哎,没事儿,反正那时候,我们两个早西游去了。”
“我还有孙儿要入仕,”赵太保啼笑皆非,“你们老金家,难道要归隐山林?”
金太师放下茶盏,道:“你看,你比我年轻,就比我少点生活的智慧。”
赵太保与老太师太熟悉了,一听他这话,就晓得金太师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当然,老太师之所以为老太师,胡说八道都很有份量。
或者说,“智慧”。
“知足常乐,”金太师笑着道,“这一点,你就不比我和夏太傅。
前阵子,你来我家中探病,当时你担忧的是什么?
是四公子不肯挑担子,是他生母的身份太过惊世骇俗,将来万一被人挖出来,皇家颜面尽失、甚至影响到四公子的将来。
现在,这些都不用担心了吧?
四公子说了他挑,就是给了个前提。
他的身世也清楚了,名正言顺,作为辅佐与支持的人,我们能少花多少力气。
就是得寻个说法。
说法有了,四公子满意,皇上能接受,这事儿就成了。
你觉得现在难,我反到觉得,先前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更难。”
赵太保抚着胡子,失笑着点了点头:“老大人说得在理,就是这个说法,还寻不着啊,不如等下一块进宫,御前再说说?”
“哦?觉得我站直了说话不腰疼是吧?”金太师笑道,“我倒是觉得,可以暂且缓一缓。”
赵太保问:“缓多久?”
“到年前。”金太师道。
“年前?”赵太保睁大了眼睛,“你是想急死礼部那几个吧?为了四公子来年的冠礼,不说杜泓了,高录珧和华宜淳两个跟我打听好几回了,说是照着皇子的议程来,还是跟四公子成亲时候一样、再删删改改弄个四不像,总要有个章程。我又不能跟他们明说,照着嫡皇子的那一套办。”
金太师哈哈大笑:“看看,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他们两个能力不错,就是阅历浅了,不及杜泓圆滑。”
赵太保也笑,苦笑。
“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是船自个儿直过来的?”金太师宽慰道,“是有一方会妥协,不妥协,真叫船撞桥墩上去?
儿子和爹,十之八九,最后是当爹的妥协。
四公子成亲时,那四不像,不还是几方劝着皇上点头的吗?
我们当臣子的,逼皇上怎样怎样,虽是大不敬,但这一回,我还真就得大不敬了。
还是得让四公子的出身有个明确的说法,要不然,后世吵成一片,我们西游都游得不舒心。
眼下,皇上大抵是还要坚持一番的,所以我说得缓缓。
缓到年前,会有推进。”
这就跟打仗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缓到三了,无论是皇上还是四公子那儿,多多少少都会有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