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大妄为四个字,温宴举得稳稳当当。
温宴道:“霍大人推举叔父入顺天府,叔父总要有些表现,得给霍大人长脸。”
霍以骁意外地看着温宴:“你还记着这个?”
温宴笑容莞尔,一瞬不瞬看着霍以骁,道:“我这个人呢,不是单单记仇的。”
她还记得好。
所有对她的好,她都是记得的。
霍以骁微微一怔,而后失笑。
也行,比光记着银子强。
第127章 欠收拾
火折子已经灭了。
天井里重新回归黑暗。
霍以骁夜视好,眼睛适应了之后,并不觉得看不清楚,但也不可能像白天那样,真真切切。
比如,他能在黑夜里分辨温宴的五官,看出她的唇角是扬是垂,但他无法看清温宴的唇色,也就无法判断温宴是不是冻着了。
倒下的葡萄架挡住了一些风,霍以骁又坐在上风口,坐在小杌子上的温宴按说是没有吹着多少风……
但霍以骁觉得,温宴的冷不冷,不能用常理来推断。
那夜在西子湖的花船上,明明没有入冬,裹得厚实的温宴的手,依旧是凉的。
那时候小狐狸跟他说什么来着?
他们是一条船上。
她不会被其他人拉拢,因为她喜欢他。
直接又大胆。
就跟现在一样,温宴紧着任何能抓到的机会,一遍遍表忠心。
霍以骁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入了咽喉胸口,他忽然轻笑了声。
他对温宴挂在嘴上的喜欢,依旧是将信将疑。
他更相信小狐狸记着银子的好。
挺好的,银子比信口开河,沉得多,也靠谱得多。
“不早了,回吧。”霍以骁道。
温宴站起身来,嘀咕道:“不知不觉的,我都从下午坐到这个时候了,肚子怪饿的。”
霍以骁理了理衣摆,只当没有听见。
进京第一天,就想讹顿饭,小狐狸真敢想。
霍以骁没有回应,温宴亦没有继续说,仿佛刚才那句话真的只是自言自语。
离开,自是怎么来的,就怎么回。
霍以骁往院墙边走,突然听见身后咚的一声响,他倏地转过头去,温宴蹲在地上,手按着鞋面,嘶着倒吸冷气。
“怎么了?”霍以骁弯腰看她。
温宴抬起头来,一面抽气,一面道:“踢到石凳了,痛。”
霍以骁拧眉:“你看不见地上东西?夜视不好就直说,又不是没有火折子。”
温宴撇了撇嘴:“定睛能看清,我没有仔细看路。”
霍以骁在心里“哦”了一声,走路心不在焉,这是自作孽。
而下一瞬,温宴的话却像一双猛然使出全力的手,掐痛了他的心。
温宴说:“我只觉得这是自家天井,闭着眼睛都能走,却忘了,它现在跟我记忆里的不一样了。”
霍以骁看向地上的石凳。
石凳与底座断开了,横倒在地上。
若是主人家印象里的旧模样,原是不会踢着的。
霍以骁不自禁地,认真打量起了这个小院。
倒下的葡萄架原本可能是这么高的,那些碎了的花盆最初会放在这里、那里,正屋、厢房若还是旧日模样,这会儿应有荧荧灯火透出……
这里存了温宴的幼时的记忆。
若是能穿过时间,回到许多年以前,他大概还能看到爬上架子摘葡萄吃的小温宴。
翻墙利索,爬个架子,想来不是难事。
只是,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狼藉的天井,是回忆着从前而不小心踢着石凳、痛得蹲下身的长大了的温宴。
心里涌上来的,霍以骁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有叹息,有无奈,也有心疼。
还有些什么兴许,他一时之间也辨不清楚,干脆直接点了火折子。
小小的火苗窜起,划破了沉沉的黑,虽只能照着一小片,但比黑暗中清晰多了。
岁娘亦蹲在温宴身边,确认她没有受伤,才把人扶了起来。
温宴试着用脚跺了跺地。
霍以骁把火光照向地面:“看着些脚下,真把脚弄折弄扭了,你还翻得出去吗?”
温宴道:“不妨事,翻得了。”
只是踢了一下,那阵痛过了之后,就好了。
毕竟,不是真的伤着了。
三人到了墙下,岁娘打头阵,迅速翻了出去。
霍以骁举着火折子,示意温宴跟上。
这时候,火光直直映在温宴的脸上,唇色失去了黑暗的掩盖,清清楚楚展现在了霍以骁的眼前。
白的,甚至可以说,微微发紫。
一瞬后,温宴跃上了墙,五官重新隐入黑暗,火光照着的地方,只剩墙面了。
霍以骁熄了火,脸色阴沉沉的。
温宴刚说她“不止记仇”,要霍以骁看,小狐狸根本就是不长记心!
连“冷了难受”都记不住,伤疤没好就忘了痛。
脚下轻点,腾空而已,霍以骁一起一落,站在宅子外,看着温宴时,他脑袋里闪过三个字。
欠收拾!
收拾之前,得让人填个肚子。
晚饭都没有用,越发会觉得冷。
这条胡同很安静。
霍以骁在前头引路,走到大街上,热闹蜂拥而来。
街上有一家酒肆,霍以骁直直迈进去,上了二楼,入了雅间。
温宴跟上去,帷帽摘下来,唇角扬着:“我刚说饿了,骁爷不说话,我还当你没有听见呢。”
霍以骁吩咐了隐雷几句,这才看向温宴:“没听见。是我饿了。”
温宴坐下,支着腮帮子笑盈盈的。
等店小二上菜的工夫,霍以骁问起了仇羡:“要怎么给我伯父长脸?”
温宴双手捧着茶盏,热腾腾的茶水入口,很是舒坦。
“骁爷确定现在说?”许是叫热茶安抚了心神,温宴的声音都有些慢吞吞、懒洋洋的,“我怕吃不下饭。”
霍以骁:“……”
骗鬼呢!
把下迷药挂在嘴边的人,胆子贼大,能吃不下饭?
逗过了,温宴就开心了,便与霍以骁说了些想法。
“我和叔父之前讨论过,这几日也一直在想,”温宴抿了抿唇,道,“若是真是意外,那没什么好说的,冯妈妈失职,明知仇姐姐有夜游症,却忘了锁好门,以至于姐姐夜里稀里糊涂失足落水。
可若不是,无论是仇羡把姐姐推下水,或者是利用姐姐的病造成了‘意外’,那这人,太过可怕了。”
杀人,手段各种、方式不同。
无论是像阮执那样一时冲动,还是季究那种买凶杀人,他们都在掩饰,避免自己被揪出来。
也有不少凶案,仇恨太深,怨念太重,哪怕被官府抓着,都要宣泄心中怒火。
可仇羡不一样。
明知道温子甫就在隔壁船上,明知道温子甫即将成为毕之安的下属,明知道方娆的死让毕之安耿耿于怀。
仇羡若还制造了仇苒的死亡。
“这是挑衅。”温宴沉声道。
第128章 总要有些乐子
四个字。
霍以骁挑眉。
温宴道:“仇羡以此为乐。”
温子甫那天提过,仇羡酒后问了一句话。
他说:“温大人,你看我这人,像是个会杀害发妻的吗?”
而温宴还知道,前世,仇羡没伤一根毫毛走出了衙门,有人后来曾听他说了那句豪言。
“顺天知府又怎样,还不是拿我无可奈何?”
当其他凶手都在撇清的时候,仇羡恰恰相反,他走进官府的视线,又全身而退。
如果说,仇羡对妻子“意外身故”的处理,让岳家人大为不满,而毕之安恰恰是衙门中人,这事情势必会进衙门走一圈,那仇苒的死其实可以做到无声无息。
仇羡若仅仅只是想要谋害仇苒的性命,他根本不用选择船挤船的水道。
只需要挑一个没有外人的地方,途径异乡,再少带几个仆从,弄点药让仇苒“病故”。
仇羡是仇苒唯一的亲属,只要他不报官,他只要让冯妈妈等人看着仇苒重病不起,那就是病故。
根本不用让官府来调查什么意外,他能把事情弄得神不知鬼不觉。
而后,再一把火烧了,谁能找他麻烦?
仇羡要仇苒的命,可以很简单。
可仇羡偏偏不那样。
拥堵的水道,南来北往的客人,清晨时,仇羡在甲板上哭得撕心裂肺,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仇苒的死。
镇江知府带人来查,温子甫问了经过,不用多久,毕之安也会受到消息……
仇羡把戏台搭得很大。
“他好像很享受这个过程,”温宴顺着思路,继续往下说,“你们抓不到我,你们拿我毫无办法。
这其中好像不牵扯什么“恨”、“复仇”,也许他和仇姐姐之间有矛盾,我们都不知道,但更多的,他是在获取快乐。
逍遥法外的快乐。
让衙门借入,让人查了,又能全身而退的快乐。”
这个说法,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甚至于,常人可能无法想象,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人。
连温子甫都和温宴说过,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可犹豫之后,是坚持。
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用温子甫的话说,如果仇羡真的就像他们所想的这样,那他绝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还会有下一个、再下一个受害者。
温宴知道,温子甫说对了。
前世那位续弦,不正是又一个受害者吗?
霍以骁靠着椅背,垂着眼帘,神色淡淡。
小二敲门进来上菜,酸的甜的辣的,各种味道扑面而来,带着烟火气息,把人一下子从沉甸甸的案子里拔了出来。
光是闻着,就香得让人胃口大开。
温宴习惯京城口味,更习惯给霍以骁布菜。
盛汤、夹菜,手上动作不停,思绪越发清晰。
“我其实有想过,仇羡就是这么一个疯子,那叔父这位顺天同知的出现,会不会推动了仇姐姐的死亡,”温宴说到这里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如果我不知道仇羡这人,如果我们没有登上仇家的船,是不是仇姐姐就不会死了……”
霍以骁的眼皮子抬了起来。
温宴的语气很平和,但他却从其中听出了一丝彷徨和自责。
霍以骁想,他好像从来没有在温宴身上读到过这种情绪,哪怕是小狐狸装的,都没有。
还是第一回 。
“你又怎么知道,仇羡不是为了找一个见证,才主动邀请你们登船的呢?”霍以骁的指尖敲着桌面,“他既然是个疯子,就迟早会下手。
河道拥堵,聚集了那么多船只,是他这么一个疯子梦想中的舞台,于是,他开始寻找见证。
有人与他一道吃酒,见证他醉酒,有人去探望仇苒,见证他们兄妹关系融洽。
一切就绪之后,仇苒落水了。
衙门来了,证人也在,从头到尾清清楚楚,他再一次全身而退。”
温宴从霍以骁刚开口就怔了怔,然后,在霍以骁轻敲桌面的声音里回过神来。
一下又一下,不重,自有节奏,与他说话的声音相融。
随着敲打,每一个字都落在了温宴的耳朵里。
温宴笑了起来,先前心里那点儿朦朦胧胧的低沉情绪,豁然开朗。
是她自己钻了牛角尖。
毕竟,他们谁都不是仇羡,没有人知道仇羡是怎么想的。
霍以骁也没有再继续证明,他把话题带了回去,说起了乐子。
“人嘛,总要有些乐子,”霍以骁慢条斯理地喝完了汤,“就好比皇上,以看话本子为乐。”
温宴忍俊不禁。
最初时,她完全不知道,高高在上的天子还有这样的爱好。
待嫁给霍以骁之后,她才晓得,皇上喜欢看话本子,而“四公子”是京城书局常年畅销的话本男主角。
温宴乐得不行,收罗了一些回来看,还拿去逗霍以骁。
霍以骁被她气得撕了好几本,坚决不许她再看了。
后来,温宴还知道了,霍以骁有一间书房,里面收集了所有与“四公子”有关的话本。
皇上看得头晕眼花的东西,他全看完了。
虽然,还是不许温宴看。
温宴忍着笑,问霍以骁道:“那骁爷以什么为乐?”
霍以骁看了温宴一眼,转开了视线,半晌,突然冒出来一句:“气皇上为乐?”
温宴的笑容顿了顿。
霍以骁还说她整天胡说八道,明明霍以骁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那哪里是气皇上为乐?
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既然提到了皇上,温宴其实想说说霍以骁和皇上之间的关系的。
但是,这不好问,也不好说。
哪怕是前世,他们两人是互相信任、扶持的夫妻,霍以骁都很避讳这个话题。
而在今日,温宴无法吐露上一辈子,明面上,两人也就是喜欢而已。
很真挚、却也很单薄。
喜欢,从不是可以对别人的内心蛮横指点、要求他需如何、不能如何的理由。
那样的喜欢,不是温宴想要的,也不是霍以骁想要的。
可以设法沟通,可以倾听建议,但不能蛮不讲理。
何况是,现在的她和霍以骁之间,还没有到那一步。
霍以骁喜欢她,可是离完全不设防,还有很远。
但温宴有信心,她可以比前世走得更近,因为没有了前世那五年间的遭遇,霍以骁就不至于那么偏执,那么“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