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发愣的桃谷点了下头,又往沈妙意走近两步。
“在下幼年,跟着太傅赵恩令学文,后来十岁……”
“行了。”沈妙意开口制止,谁不知道殷铮的几位老师?
亏他还提的出口,当年他把哪一位不是气得半死?京城与他为伍的也就是贺温昌之辈。
殷铮看着桌上有笔,顺手抽出一支:“娘子也可以考我写字,我的字师承书法大家。”
沈妙意有些头疼,可是在场除了孩子还有桃谷,她也不能明着赶人,可是真将殷铮留下来,她也不乐意。
“不必劳烦了,我们等罗先生好了再说,”
说出这句话,沈妙意便见着几个孩子脸上有些泄气,眼巴巴的瞅着她,又不能开口说话。
“青梳姐姐,就是代几天而已,又不是大事儿。”桃谷道,声音轻柔。
“对啊娘子,”殷铮接话过去,“要不你就试一日,若是我教的不好,无需你赶,我自己走。”
沈妙意实在为难,她一来并不想和殷铮牵扯,可是今日那些孩子又的确盼了好几天,就这样说不教,必定会让他们失落。
“好,”最终,她定了下来,“一日三餐管你,你好好教他们。”
殷铮微微颔首:“自然,这是为人师应该做的。”
沈妙意见事情了了,也不想再做停留,便往外走去。
“娘子留步,”殷铮唤了一声,“我还有一事相求。”
第57章
沈妙意半只脚跨出门去, 闻言只想扶额,却也只能回身过去。
“你还有何事?”
殷铮把毛笔重新掷回笔筒中,搓搓双手:“娘子这里可提供住宿?不瞒你说, 在下刚来东番, 还没有落脚之处。”
底下,穆崈眨巴着眼睛, 一直盯着殷铮看。
“住宿?”沈妙意心里无奈,殷铮这是得寸进尺啊。
他会没有落脚之处?说得多落魄一样, 亏他自己脸不红心不跳的诓人!
“青梳姐姐,这学堂后面不是还有一间隔间,不若就摆上一张床?”桃谷抬手指着一旁的门扇,出主意道。
“可以吗?”殷铮问, 又道,“我就一个人, 不用置办太多。”
沈妙意一噎, 明明她什么都还没说,这就又给了他一间房?她是不知道, 殷铮会这样脸皮厚。
既然都这样了,她还能开口不给吗?也没说话, 转身弯腰拾起雨伞撑开,出了门去。
“娘子留步!”殷铮又开口将人叫住。
“你还有什么事?”沈妙意火气往头顶涌, 嘴角抿了下。
殷铮手里攥着一把青色油纸伞,道:“娘子手里的是在下的伞,这把才是你的。”
沈妙意一把抽回自己的伞,重新撑开,往作坊走去。
这厢,殷铮收回视线, 心里叹了一声。心里明白这次是惹到沈妙意生气了,不过能留下来,也值得了。
他看去乖乖坐着的穆崈,捞起桌上的书册,清了清嗓子:“来,把书翻开。”
桃谷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便撑着伞也去了作坊,身后是孩子们童稚的读书声。
雨天,作坊里没什么事做,几个女人就围在一起边整理药草,边说着自己的孩子。她们可能从来也不会想到,这么穷苦,孩子能进学堂念书。
沈妙意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账房,毕竟还有一张床的事儿要办。
冯叔说城南的木匠铺应该有现成的,差不多傍晚就会送过来,只是雨天实在麻烦,还有被褥之类要准备。
学堂的第一天,在阴雨连绵中,也在不平静中过去了。
晚上,孩子们很开心,对着自己的母亲说着学堂里的事,将学到的诗句背着,一遍又一遍,不知厌烦。
雨下着,路上行人不多,本是集市的日子也给隔了过去。
沈妙意带着穆崈回家,伞下,小娃儿的胖手裹在沈妙意手心里,软软的,暖暖的。
“娘,我爹呢?”穆崈扬起脸,黑曜石一样的瞳仁亮亮的。
沈妙意握着伞柄的手一紧,以前孩子也问过她这问题,她总说等他长大了再告诉他。
“等你大了,我告诉你。”同样,这一次也是这样回答。
也就不免想起昨晚在吴阿婶那里,本以为只是简单的用饭,可是饭后吴阿婶拉着她说了许多。
吴阿婶说喜欢穆崈,自己想让他做孙子……话没有明说,意思很明显,她想让沈妙意同儿子小川结合,组成一个家。
“娘,今天先生又抱我了,还把他碗里的鱼肉喂给我。”穆崈一脸得意,小嘴咧着,“成子他们都没有,还问我好不好吃?”
“是吗?”沈妙意把伞往孩子那边斜了斜。
孩子总是心性简单,一间小事儿都会开心不已。
“嗯,我喜欢先生,他说会教我浮水,”穆崈嘴里不闲着,“说男孩子都要会水。”
沈妙意闻言一阵心酸,觉得有些亏欠孩子,有些东西终归不是她这个女子能教的。
“等你大些,娘给你找个师父,学一些本事强健身体。”
“嗯。”穆崈点头,撒娇的把脸儿贴在沈妙意的手背上,“我会保护娘!”
闻听这句话,沈妙意想起了殷平,那个一直体弱的弟弟,曾经他也拉着她的手对她说:阿姐,平弟会保护你的。
当初那场病折磨得殷平痛不欲生,瘦得只剩下一张皮,一双眼睛眍而无神,却始终没有喊疼。
“崈儿有个舅舅,读书很好的……”沈妙意眼角一酸,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想又怎么样?她已经不会回去了。
。
这两日,来作坊里送花的人不少,都是去到深山中采来的凝云兰。
花开有人脸那么大,细长的黄色花瓣带着油光,老远的就能闻到香气。
现在花朵铺满了一间,人只要站那么一会儿,香气就会渗进衣服里,经久不散。
凝云兰只在这个季节绽放,且在深山老林,要想保存晾干实在不易。房间里要生火驱走潮气,每过一个时辰,就要翻一遍,直到水分晾干。运气好,碰上大晴天,兴许两日就可以,但是雨季里的日头总归有些奢望。
是以,这凝云兰价格实在不菲,有人形容过,一两凝云一两金。偏得,大盛朝的贵族十分偏爱凝云兰,宫里的女主子们更是趋之如骛,用这花沐浴,肌肤滑嫩不说,香气更是会浸入皮肤。
此时,烘干房里密不透风,几个炭盆摆在四下,烧得正旺。
秦嫂夹了两块炭送进炭盆,铁夹挑了挑,冒出几缕火星子。
“这炭也涨价了,咱非得用盛朝的炭吗?东番当地炭多便宜?”
沈妙意站在架子前,翻着上面已经脱水的花朵,小心翼翼的不破坏花的形状。
闻言,她抬手拭着额头沁出的薄汗,笑笑道:“一定要是最好的炭,你若用次的,呛了一屋子黑烟,这花的香气也就毁了。”
“娘子说的是,是我眼皮子浅薄,肉疼那几个大小钱儿。”秦嫂放下铁夹,擦干净手走到架子前,一起翻着花朵。
沈妙意手下一停,能听见墙外头孩子书的读书声。殷铮这两日倒是安静,并没有做出什么来,也或许他只是想看看穆崈。
“到底这凝云兰娇贵,人跑到深山里才采回来,要仔细才能有好的品相。”
沈妙意喜欢自己亲自动手,向来就偏爱这些香香的东西,尤其这凝云兰实在稀少。
秦嫂手下也仔细的很,抬眼看了看窗扇:“雨停了,娘子要不要去接小公子回家?”
“你帮我去吧,先带崈儿回去,我在这边再看看。”沈妙意道。
一来她想照看这些花,二来也不想与殷铮面对。虽然避着他,但是似乎那些小孩子极为喜欢殷铮,穆崈更是时时提及。
秦嫂应了声,抬手扫了扫身上:“行,我看这天儿还要下雨,娘子也早些回去。”
说完,秦嫂便出了烘干屋,去接穆崈下学。
屋里静了,沈妙意走到墙角,那里架子上有个木盒子。
她打了开,从里面取出一枚干花,那是去年留的凝云兰。然后她走到门边上,木盆里盛着温热清水,那朵干花放进水中。
不一会儿,花在水中绽放,一片片花瓣伸展开来,鲜亮的黄色,整盆水都染上了花香。
沈妙意这边忙完,就回了账房,几个嫂子下了工,陆续离开。
一阵雷声滚过,伴着刺眼的闪电,整个乌云压下来,犹如黑夜,没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子哗哗落下,砸着屋顶劈啪乱响。
沈妙意赶紧将门窗都关好,这两日虽然阴雨,却也是第一次打雷。
点了一盏青纱灯,屋里亮堂起来,沈妙意想把剩下的两笔账理清,方才算了两遍,总是对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收花的时候算错了。
“啪啪啪”,账房的门被拍响,声音就像现在急促的雨声。
“谁?”沈妙意放下账本,从座上起身,看着门扇。
只能隐约辨认出窗纸透进来的身影很高大,她不由想起前几日的杜三儿,听冯叔说被打了些板子放出来了。
现在这里就她一个人,不免有些担心。
“妙意,你开开门!”殷铮站在门外,手摁在门扇上,只能看清楚屋里有着灯光。
一声惊雷响起,白色的闪电映着他的脸,苍白没有血色。
“妙意,妙意,”殷铮唤着,头疼的厉害,仿佛那炸雷是在他的头脑里炸开,“你开开门,让我看看你没事!”
雷雨天,他讨厌雷雨天,怕这几日的时光全是他的梦境,沈妙意早就离开,不在了。
沈妙意走到门边,看着那道身影:“你回去吧,我不方便开门。”
“我看一眼,一眼我就走。”殷铮指尖抠着门板,指节泛白,屋里女子的声音被雷声炸得很碎,他很不放心。
雨太大了,不用看也知道外面院子积满了水。
沈妙意盯着那门栓,手动了动,终是将门拉开来。
门外,殷铮站在屋檐下,浑身湿透,发丝贴在脸颊上,雨水浇着他,最后在下颌汇聚流淌。
沈妙意还未开口说话,就被一股力气拉进了对方的怀抱:“你……”
“妙意!”殷铮松了一口气死的笑了,“你没事,真好!”
他紧紧地抱着,生怕怀里的人会消失一样。
“殷铮,你做什么!”沈妙意胸腔里的空气被挤出大半,连着脑袋都被撞得一晕。
身上衣裳被殷铮的沾湿,脸庞贴着他冰凉的腮颊。
“你没有离开。”殷铮喃语一声,鼻子里钻进甜香气,熟悉又久远。
试着沈妙意的推据,他松开了她,指尖眷恋的在她的衣袖上滑落。屋里温暖的光落在她的脸上,就连那难看的伤疤都变得柔和。
“吓着你了,我想起了三年前。”殷铮自觉地往后退开,站在门槛处。
沈妙意低头看看留在身上的水痕,皱了下眉:“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
说话的语气很淡,仿佛之前好的,不好的,她都不想再管。殷铮似乎觉得沈妙意是想将他忘记,彻彻底底。
“你能忘记,我不能。”他的背后是雷声闪电,声音却那样清晰,“你走的那日也是这样的天,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所有人都以为那是老天在降责,与我的大逆不道!”
沈妙意不语,借着雷电的光,外面忽明忽暗,整个地上全是水。
假死那日,她躺在棺椁之中,但是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一些。殷铮为了救她,去开了孝宣长公主的墓门。
那天也的确是这样恶劣吧?殷铮浑身湿透,倚着她的棺椁坐了一宿。
“对,”沈妙意点头,端正的站好,“沈妙意已经死在了那一天。”
殷铮点点头,嘴边泛起一丝苦笑:“别老这样说自己!”
“无妨,我不在意。倒是侯爷天生尊贵,定有老天庇佑,长命百岁,儿孙满堂!”沈妙意说着,嘴角是温婉的笑。
殷铮被那笑刺伤了眼,却很明白所有的事不怪她,她只是被他逼成了这样。这样看似祝福的话语,实则是最伤人的,好像她已经不在意他了。
他想对她说,殷铮也死在了那一天,不过是心死了。从此世间再无颜色,再无春夏秋冬的更迭。
一声炸雷,殷铮抬手捂住头,头疾比以往的每一回都厉害。
“你怎么了?”沈妙意发觉不对劲儿,问了声。
殷铮的脸色很不好看,看得出是紧咬着牙关在撑着。
“没有,”殷铮放下手,对着沈妙意笑笑,“眼睛里进了水,有些难受。我出去了,你忙吧!”
说完,殷铮自己跨出门去,双手将门扇关好。
沈妙意张了张唇,终是没说什么,转身回去桌前继续对账。
烛火摇了下,晃着账本上的一笔笔数目,视线变得模糊。
沈妙意抬起手指揩了眼角的湿润,终归是无法忽视的过去,心里怎会真的平静?
手指搭在算盘山,一颗颗圆润的算珠。莫名的,脑子里全是殷铮,从他出现以来,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沈妙意发觉了,殷铮和以前相比变了许多,少了那些张扬冷冽,满身的棱角去了不少。
这些年,就算她不去刻意打听,也会知道殷铮的些许消息。例如他抗旨拒婚,气得皇太后扬言再不管他;又有海边布防,海上扩张版图……
终于,两笔账理清了。沈妙意直了直腰身,想起去烘干房里翻一翻凝云兰。
外面还在下雨,估摸着已是晚上。这样的天气只能先留在作坊这儿,等着雨小了再回家。
如此想着,沈妙意握上门把手,拉开了门扇。
“你,你怎么还没回去?”她把门开到一半,就见着殷铮坐在门外,浑身湿透着,雕塑一样看着院中。
殷铮仰起脸,薄唇和缓的弯起:“你忙完了?我看那株紫檀树长得不错,就在这边看,寻思着可以打置一件什么家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