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用外语骂的,李妙真听不懂,但从语气可以判断不是什么好话。
她低头一瞧,原来这墙根下蹲着一个外国老婆子,在跟一个栗特小伙说话。看到她的脸,老婆子语气平缓了一些,又噼里啪啦说了好多话。
问题是,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啊。
栗特小伙看她不懂,于是热情地用汉话翻译了一下。他道:“婆婆跟你说,天神已经饶恕你刚刚的罪过了,如果你要加入,就能成为天神的子民。”
李妙真道:“加入什么?”
“加入我们啊!”小伙子伸出手腕,上面系着一道彩带,上面画着七曜:“我刚刚加入!”他一脸骄傲:“婆婆就是我的引路人!”
再走不远就是正经的红祠,但在这小巷子里还有传教的,李妙真顿时警惕起来。她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能再跟我讲讲吗?”
……
傍晚时分,李妙真从西市的一间低矮民房里走了出来。
在热情的栗特小伙子的翻译下,她终于听懂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拜火教是大唐的正经宗教,但是这个分支不是。
拜火教以天神为最高神灵,这位老婆婆所在的分支称,天神已经降世。这种话,她听了第一句就知道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毕竟她所在的时代骗子真是太多了……
七曜就是这个分支的标志,因为标志太过于常见,所以一般只有手腕上系着才是教徒。搞清楚这一点,李妙真舒服了不少。
她对阿皎道:“走,找王如意喝”
酒字没有说出来,就被她咽回去了。前面不远处,苏发从一家衣肆里走了出来,手中还捧着一个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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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发瞧见她时,心脏噗通跳了好几下。
他非常忐忑,也很不安,虽然怀中的礼物是为她精心购买的,此刻却抱着不敢送出去,生怕惹恼了她。
正心慌意乱,李妙真已经走了过来:“苏发?”
“公主。”他小声道。
“那日的事情,没跟你说清楚。”李妙真莞尔一笑,道:“我是个跟你不一样的人,喜欢出宫,喜欢闲逛,也喜欢和朋友喝酒。我知道你关心我,谢谢了,大外甥,但是姨母我比你想象中的要强很多。”
她面红心不跳的自称姨母,把两个人的关系又扯到亲戚和辈分上去了。然而这是大唐,是一个表舅都能娶外甥女的时代,这番话对苏发并没有什么震慑力,有的只是满满不解。
“公主,”他想笑,却笑得像哭一样:“王如意是个商人,苏发还不如他吗?”
“你扯哪里去了?”李妙真觉得他在偷换概念,诧异道:“他是朋友,你是外甥,不一样。老实说,我没有看不起商人,我觉得他是个挺好的朋友。”
苏发丧气道:“既然公主觉得商人好,那苏发也愿意接受。”
李妙真也知道跟他说不通,门阀世家看不起富商,是这个时代的固有思想。她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问,便低声道:“苏发,你老实跟我说,你认不认识罗公远?”
“听说过,”苏发摇头:“但没有见过。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会死?李妙真冷笑,这人不仅死不了,还能没事留个定时书信戏弄她。她冷笑道:“那你每次是怎样从真阳姐姐那里,嗖的一下,就飞来归真观的门口了?你会道术?”
“没有……”苏发弱弱摇头。
“别装了,你一点不会撒谎。”李妙真瞧他的眼珠子一个劲往右看,很明显的撒谎微表情。
“公主,苏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但是这件事不能说。”李妙真离他越近,他的心越慌,眼珠子又往左边的道路上看,趁着附近没人,将礼物盒子往她的怀里一扔,撒腿就跑了。
“喂!”李妙真喊了声,苏发并不回头。
他一口气跑出了西市,才靠在墙上缓了口气,苏发抚着自己的胸口,回想起一个梦境。
那还是两年前的一个冬天,他在半睡半醒的时候,梦到了一位仙人。
仙人踏云雾而来,面容很年轻,也就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他从袖中取出一物,笑问自己,是否爱慕那宫中的二十九公主?
苏发害羞的点头,仙人便将一个玉扳指赠给了自己。他说,只要戴上扳指默念公主三声,就能瞬移到归真观的山门前。
仙人说他和公主这一世有缘,苏发欣喜若狂,猛然睁开眼却发现这是梦。然而玉扳指却奇迹的留在了自己的手上,又过了些时日,听说皇帝将二十九公主贬入归真观,赐她羽衣,让她修道。
他担心公主,在一个深夜试了下扳指。果然,下一瞬,他只身站在归真观的山门前,一尺高的大雪,被他踩出了两个小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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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这小子送了你什么?”
看着苏发走远,阿皎忍不住伸头去瞧。李妙真没什么兴趣,顺手拆了一看,原是一件月白色的胡服,巧合的是,上面也绣有七曜的图纹。
“我瞧见这个就头疼。”李妙真研究这玩意一天了,此时看山不是山,看云不是云。俩人一边往外走,一边看路边有什么能吃的。
李妙真顺便总结一下她的发现:“首先,那日在琉璃铺子上攻击我们的是栗特妖师,很有可能也是这个七曜分支里的;其次,按道理来说,当天只有虢国夫人她们对我有杀心,因为她们并不想让我揭开贵妃昏睡的真相。”
阿皎回味着猴子的美味:“原来栗特人喜欢养猴子啊,妙啊。”
“只不过,杨家兄妹和栗特人怎么搞到一起去了呢?”李妙真很是费解:“缺钱吗?栗特人,昭武九姓,草,安,史……安禄山?不对,不对,那东宫的张良娣又是怎么回事?”
阿皎仿佛没听见她在说什么:“馄饨!我要喝混沌,小二来十碗!”
她们已经在路边的食肆里坐下了,这还是一家胡人的店,墙上挂着鼓。李妙真斜了一眼,忽然想起那年广宁公主带人闯入虢国夫人府,她在炼丹室后的暗室里,发现了一只胡人的鼓。
那年,炼丹室发生了爆炸,现场什么证据都没留下。她觉得蹊跷,但没有线索继续去追寻。
这个未解之谜,是否能在天宝十三载被解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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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弘文馆。
子时初,趁着弘文馆的人不在,李妙真悄悄溜了进去。她已经习惯在黑夜里行动了,她的夜视也比一般人更好。
自从那日从西市回来,她就翻阅了一些关于栗特人的书籍,走访了几个栗特人,对他们的文化和信仰有了更深的了解。顺便,她还得知,生母曹野那姬应该是曹国人,野那在栗特语言里是最喜欢的人的意思。
她在弘文馆里翻了会书,看时辰还早,决定再找个地方转转。唐代有种官叫做起居郎,日常跟着皇帝记载他的言行,李妙真忽然想去瞧瞧。
多年夜行,她轻轻松松就找到了存放起居郎记录资料的地方。这里虽无重兵把守,但是厚重的铁门上了好几把重重的大锁,显然是个要紧的地方。
李妙真仰头望了望铁门,又看绝无翻窗的可能,眨了眨眼。
她虽然修为不高,但是好用的道法全都学了嘛!
黑漆漆的夜里,她掐诀施法,浑身散发出淡淡的白色微光。李妙真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铁门。
铁门安然无恙。可她的手指竟穿过铁门,好似这只是一道空气!
既然已经成功施展了穿墙术,李妙真抿唇一笑,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轻飘飘走了进去。
起居郎每日都要记载很多皇帝的话语,以供史官编史书所用。借着月光,她简单翻了翻,纸上密密麻麻都是李隆基哄贵妃的话。
她忽然被塞了一肚子的狗粮,只好放弃这一堆纸,再往前翻。看多了栗特人的资料,她对生母曹野那姬忽然有了些兴趣,想看看起居郎关于她的记载。
听安仁殿的宫人们说,她出生于开元二十七年。因此,她从开元二十六年开始翻,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生母的痕迹。
这一年,李亨被立为太子,因此起居郎记录了很多当时的对话。从记载上来看,李亨能当上太子,是因为他恭顺且运气不错。
他的大哥当年狩猎的时候被猴抓伤毁容,失去当太子的资格;他的二哥就是废太子李瑛,被武惠妃陷害后,被亲爹赐死。他是老三,又没什么过错,因此当上了太子。
李妙真继续往后翻,然而翻遍了近三年的记载,都没有找到曹野那姬的一点痕迹。不过,起居郎记载了她的出生,李隆基甚至还去看了她一眼。
起居郎说,那日陛下听闻二十九女出生,并没有很高兴,反而是道了句冤孽!又听闻二十九女孕九月而生,更是直言不详。
泛黄的纸张清晰地记载了李隆基的一言一行,包括李隆基看到她的第一反应。起居郎在纸上写着,陛下跟高力士道,这孩子浑身通红,小小的像个虫蚁,干脆就叫虫娘好了!
这之后,大段大段的文字被乌黑的墨迹划去,已经一个字都看不出了。李妙真怀疑这是李隆基和曹野那姬的对话,不过,宫中所有关于曹野那姬的一切,都被完全毁去了。
……
从史馆出来,李妙真抬眸望了眼夜空上的皎皎明月,她的心境,亦如这月光一样平静。
看时辰差不多了,李妙真又坐上铁鸟13,去东宫见宝章县主。到了亭子院,宝章早已等待了她多时。
“小姑姑,你终于来啦!”宝章高高兴兴道。
“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吧。”李妙真看四周静悄悄的,越是安静,越是连喘气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朝宝章伸出手,宝章一愣,但还是顺从的坐到了她身边的副驾上。
“小姑姑,这是什么?”
李妙真想了想,伸手捂住她的口,铁鸟13忽的朝夜空上飞去。果然,宝章吓得差点叫出声,被她生生的堵了回去。
她们翱翔于明月之下,长安城的上空,低头看城里百坊沉睡于黑夜。宝章内心激荡,又怕又喜。
“来杯葡萄美酒吧。”李妙真从袖子变出两个瓷杯,一壶美酒,这三样器具都悬浮在空中,自动斟满酒。
月光如霜,淡淡银辉落到了她们的身上。李妙真懒懒地靠在座椅上,蓝眸闪烁着微光。宝章早已佩服至极:“小姑姑,你真厉害!”
李妙真笑了笑:“我请你帮忙打探的事情,问的怎样了呢?”
“嗯,这几日,我打听的也差不多了。”宝章捋了下被风吹乱的发丝,开始将她这几日的观察,还有打探到的情报,一一向李妙真道来。
……
最近张良娣的娘家总是来人,每次见面,她们都把门紧紧观赏,躲在宫里叨叨絮絮说很久。
张良娣虽然不是正妃,而且家世也不是很显赫,但是,她的祖母是李隆基生母的妹妹。李隆基自幼丧母,是由姨母养大的,因此对母族的人一直都很好。
张良娣虽然得宠,但是没有孩子,因此有些寂寞也可以理解。但让人奇怪的是,那些入东宫的婆子看起来并不像是她的娘家人,反而像是卦姑之流。
俩人在殿内总是搞一些神神秘秘的仪式,偶尔传出神秘的歌声。宝章从她的宫人那里打听到,张良娣好像想祈求神灵保佑她生一个儿子。
对于一个古代后妃来说,这是个很现实的理想。张良娣一直都很有野心,可惜太子之前被李林甫搞怕了,压根不想再立一个正妃,让朝臣找各种理由攻击自己。
昨日,张良娣好像跟她的娘家人吵架了。
宝章正巧偷听到了吵架的全程,她们还是在讨论生孩子的话题,但是张良娣很生气。那个娘家人告诉她,她之所以没有生孩子,是因为她不够忠诚。如果要向神灵效忠,最好是和至亲进行深入亲密交流。
张良娣当即说,她和太子也算是表兄妹,不就是亲人吗?
娘家人觉得这种血缘不够亲密,至今嘛,最好是堂兄妹,或者亲兄妹。她还举例说,大唐之所以有今天的盛世,那是因为达官贵人们都在近亲联姻。
这话没错,在大唐,表亲之间联姻太常见了,但是同姓不婚是原则啊!张良娣难以接受,俩人因此不欢而散。
……
李妙真也听呆了,她现在大概能够确定,张良娣加入的神秘组织,跟她在西市里遇到的应该是一个。
“小姑姑,其实两年前,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宝章低头,用手指绕着衣带,吞吞吐吐道:“其实,唉……”
“怎么了?”李妙真温柔道。
“其实当初我去虢国夫人的府邸,虽然看到了不该看的,但真正让我害怕的是另外一件事……”她的眼睛睁的大大的,顿了又顿,才万分艰难地开口:“我撞见了她和宰相私通!”
李妙真骇了一跳:“当真?”
“是……具体的,我也不想再回忆了。”宝章低声道。
小小年纪就看到虢国夫人和杨国忠私通的那一幕,任谁都难以接受。李妙真理解她这种三观崩塌的感觉,在大唐,有些事情的确难以让人接受……
这些人是骨科神教的吗,都在搞什么?!
李妙真回忆着这些时日遇到的怪事,对这个非法组织的教义大概有了了解。骨科教的神灵也是光明神,目前正在地下蓬勃发展,不知招纳了多少信徒。
东边天色微亮,李妙真送宝章回东宫。临别前,宝章还塞给她一个小瓷瓶,一脸正经的跟她说:“姑姑,这是我根据宫中典籍的记载,研制出的则天皇后秘方!你混合着水和蛋清一起敷脸,约莫一刻钟后洗净,对皮肤可好了呢!”
李妙真心道,咦,这不就是后世的面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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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新平公主来道观拜访。
她见到李妙真就忍不住叨唠:“每次来宫中瞧你,十次有九次不在,都快及笄了,怎么还到处乱跑?”
“姐姐说的都对。”李妙真理亏,因此乖乖听训。
新平公主继续抱怨她:“我听说玉真姑姑又邀请你去王屋山灵都观了,你怎么又没去?”
灵都观是玉真长公主的道场,位于风景宜人的王屋山,的确是个好地方。李妙真闻言莞尔一笑,道:“姑姑是好心,可是我不习惯她的修道方式。我最近挺忙的,不知道是谁传了谣,总有人来找我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