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赵长翎听了, 松了口气,真心真意地朝他笑了。
然后像是要当个尽忠职守的“替身”,陪他一起悼念已故爱人一般,她显得格外耐心又格外宽容, 暂时忘记他的已故爱人也是她仇人的身份。
“这里...好像是陇南山呢,原来你是在这里遇见她的啊,她似乎也不常来这边呢,除了三年半之前那次...”长翎顿了顿,不愿再想起自己真心被践踏,被赵月娴有机可乘诬害过的事,转而陪他聊天转移他情绪道:“那难道是...三年前我在山下榕道上找到他们父女俩那次吗?”
“提起这个,我倒想起来,那次我也跟在他们父女俩身后呢,哦,对了,当时,我还在一个坑洞里,遇见一个可爱的小哥哥了。”
“看他好像饿坏了,我把我的大饼分给他,他还一个劲地撵我走,生怕我救他上来要向他要回两倍的大饼似的。”
闵天澈愣了愣,“你说...什么?”
“我...”长翎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她说些别的也不过想分散他注意力罢了,可他怎么看起来像受了一次又一次沉重的刺激,现在感觉好像硬撑着的那点精神也坍塌了。
他的双眸突然如那地底深渊,拒绝一切光的汇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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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天澈就这样扔下赵长翎,一个人疯了似的抡着轮椅,磕磕绊绊,失了魂魄似的从山上疾驰下去。
长翎眼巴巴看着他的木轮椅踉踉跄跄地往山下摔,她扶起自己挣扎着站起来,根本来不及过去扶他,他就先双手滴着血扶着木轮椅努力地把自己残废的身躯挪上椅子,继续踉跄地扑颠着下去,全程连一眼都不看她。
等长翎在山上终于歇够了,下到山下面时,发现李公公已经带了人来接她。
“李公公,殿下呢?”长翎担心地问。
他刚才那样子实在是太吓人,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苍白尸体,行尸走肉一般,东倒西歪的,连叫他都没有反应了,压根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李公公也显得很焦急,手里托了一个木匣子。
“殿下刚才把花交给奴才后,自己骑了一匹马走了,还命令我们不许跟来,他要自己一个人。”
“他那个样子还能骑马吗?”长翎很讶异。
李公公点头:“这个倒是不用担心,殿下他一直以来虽然腿不良于行,幸亏有底子在,几道子功夫倒是了得,上个马什么的,一个轻功加个长截棍就上去,不像七皇子殿下...”
说着说着他突然发现自己触动了什么忌讳似的,忙收了嘴,转而笑道:“反...反正要担心的不是这个,奴才是觉得殿下情绪有点不稳定,主要是担心这个。”
“他不是带皇子妃您上去摘七色花吗,怎么突然就一身伤下来了,还那副哀大莫于心死的模样?太可怕了,奴才还是头一回见他那个样子,以前从东昭国回来时都不曾如此可怕过,那眼神就像死人眼似的。”李公公心有余悸地回忆刚才看见六殿下的情景,道。
“七色花?摘什么七色花呀?”赵长翎终于抓住了关要词。
“皇子妃您不知道?上回您救殿下的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摔到身子骨了,后来您昏过去的时候,殿下抱着你,脑子不清醒地将所有都当成是害你昏倒的人,差些就将所有人杀了。”
“太医想过去给您把脉,可看到他那个样子都怕了,吓得不敢靠前来,他甚至扛了刀过去,说是今日您若是死了,这里所有人都活不了,都得给您陪葬。那些太医们都吓尿了。”
“后来,奴才好不容易从殿下手里抢到您,才得以让太医好好诊断。太医说您的毛病是从娘胎里出来的,本来就活不过二十五,现在这么一摔,不过是把寿命又缩短了几年而已,可是,如若能够找到七色花,入药加以调理,倒兴许能有延命的作用。所以殿下这些时日就命人没日没夜地在整个万顺、甚至是别的国家找。”
“像这么一小朵五瓣的啊,虽然缺了一瓣,剩下的四瓣入了药,至少能续一年的寿命呢。只是这七色花太难找了,一朵五瓣的就生长在悬崖峭壁,七瓣的那种,还不知道要长在哪个险难的旮旯哦。”李公公打开木匣子,露出一朵花瓣上沾了血,剩下四瓣的七色花。
长翎突然懂了闵天澈那身上的伤是从何而来的了,而这花瓣上的血,想来定是他用命护着在怀里,沾染的都是他身上的血。
她嗓音突然哑了似的,“殿下他...我误会他了。倘若知道他带我来这儿是为我寻花的,刚才我一定不会那样一个劲地在他面前提赵月娴了。”
“李公公,能叫陆凛派人去,帮我找找殿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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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天澈一个人躲了起来,就仿佛全世界都不能找到他了一样。
实际上他是一个人躲在一个连暗线组织都想不到的地方,位于城外不远处一个叫留山小镇的一个破庙里。
之前蛮牛当暗线头目的时候,一到了信息收集的时候,就会出城来到小镇破庙,从乞丐们手里收集情报。
可自打上回蛮牛被赵长翎所用之后,闵天澈就怒而踹开了蛮牛,还将组织里好一部分血液重新换了。
如今握在手里的这些人除了他没有人能联络到,就连率领暗线组织的新头领,无尘,也从不曾公开真正的身份于其他成员中,只直接听命于六殿下。
无尘是一个毁了容貌,咋一看去,眼睛上刀疤有些骇人的和尚,平日里没得六殿下召唤的时候就托着一个破钵到处去化缘。
“美人殿下,你来贫僧这破庙不吃不喝地躺着已有数日余了,你这副破落狼狈的模样,往那儿一躺,活生生的就是一名乞丐,倒是连伪装都省去了。”
无尘一边敲着木鱼一边跽坐在菩萨像前的蒲团,朝神像后横躺着的瘸子道。
“美人殿下若是没什么事叫无尘来的话,那无尘这回便是讨不到赏银了,还得赶着去化缘,先行告退了。”说着,他托起佛珠和木鱼,直起了膝盖。
“无尘...本宫让你去调查清楚一件事。”这时神像后方横躺着的,近乎死了的男子突然嘶哑地出声,数日来颗粒不进,滴水未饮使他的声音沙沉无比。
“你去南边的彭莱山调查一下,看看当年被送去彭莱山的七皇子到底是真死了还是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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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凛派足了人手下场寻找,几乎快将藁城以及临近的城镇都翻遍了,就连深山野岭里都翻过了,但就是没能找到殿下的踪影。
人没能找到,宫里下了旨下月初六立储,让六殿下携皇子妃五日内进宫斋戒,直到下月初六的立储大典,尔后便正式入驻东宫了。
虽说皇上统共有十个皇子,符合年龄有竞争力的也有七位皇子,断不该选有一个有残疾的立为储君,而且还是一个早年就被扔出宫,放到城西荒地的皇子。
只因为今年六月天灾,万顺南部颗粒不收,而六皇子早在半年以前竟然高瞻远瞩偷偷在北地城西开荒,北部多余的粮草刚好勉强能援救南方的灾民,立下了大功。
这次的大灾真的导致南部土地开裂,一点儿谷物都没有,早在万隆十三年的时候也曾遭遇过这么一场旱灾,当时的境况可就比现在惨多了,北地的人刚刚够吃,国库空虚断然没有多余的赈灾供应,所以那一年饿死了不少人。
饿死的大概是占半数,更多的是没有食物,骨血间相残中死去,有的是饥饿难耐,吞食了大量泥土导致破腹而亡。
这次成功有粮草救灾,六皇子一扫以往残暴的恶名,在南部的百姓眼里立下了良好的声誉,再加上...一些只有皇帝自己才知道的理由。
所以才会破例立一个瘸子为储。
长翎可急坏了,到处都找不到殿下,陆凛的人也找不到,五日后就要进宫了,到时要如何跟皇上说?
说皇子因为受了刺激,失踪了?要知道,万顺的皇子如若没有皇上允许,是不能随随便便离开京都三城的。更何况是六殿下,皇上先前更是下了死令,要他待在他的视线范围。
之前是在城西的皇子府中,后来宽限了些,能扩展到整个藁城,这几日也有她跟李公公他们不时地去报备着。
可是,五天之内倘若找不到人,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李公公,我去找蛮牛帮忙,给我备辆车。”
李公公犹豫道:“皇子妃...您是想找上回那个暗线头目帮忙吗?据奴才所知,日前那人就已经遭殿下驱逐了,好像是因为帮着您去营救殿下,害您摔马受了伤那回...”
“那...”长翎眉头深锁,那现下,她该到哪里找人去呢?
第65章 一更
一队便衣伪装成佃农的暗卫分布到小镇各处的田地, 悄悄对各村进行秘密的搜查,严格调查一切出入村子的人员。
便衣的暗卫分头行事,有几个暗卫甚至已经来到六殿下蛰伏的那间破庙外了, 他们一个个将寄住在破庙里的乞丐,逐个逐个挑开毛发去查找,来到神像后方发现一个直挺挺躺在那里, 人不人鬼不鬼的乞丐时,捂着鼻子过去踢了一脚,发现他的腿是瘸的,腿骨明显变形。
那几人立马谨慎了起来。
“陆大人说了, 这次要找的人,就是双腿皆瘸不良于行的,找人过去认一下。”
后来被推出去的那个新来的暗卫掐着鼻子,颇为不情愿地凑过去。
这庙里的乞丐中, 要数横躺在这里的这个发出恶臭的最瘆人了, 就像是躺尸了好几天的尸臭味一样骇人。
皆因他全身上下都溃烂了, 有许多脓水流了出来,都化成了黑色了。
若不是踢他指尖还会动, 他们都认为是有个乞丐躺这里死了很久呢。
“喂!你...”那小暗卫用鞋尖上前拨了拨,没想到那糟成一团的乱发中, 突然露出一双骇人的眼睛。
小暗卫吓得慌忙用头发给埋起来了,然后浑身颤抖地走出来, 大气都不敢喘。
“如何了?是上头要找的人吗?”
小暗卫摇了摇头, “不是,那人看起来死了很久了,死状相当可怖,眼珠子突出来的...”
既然不是要找的人, 他们可就不管那埋尸的闲事了。这灾荒年头,死在大街上的乞丐多得是,他们可管不了。
于是,一队人又这样无功而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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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入宫斋戒还有三日,无尘也已经出发七天了,这七天里尽管闵天澈恨得想自己吃了自己的皮肉,但他还是不敢死的,他单靠每隔一天喝些神像顶头漏瓦滴下来的雨水存活,他要等到无尘回来,要一个答案。
不过现在的他,活着就跟死了一般,躺在那里七天七夜了,基本半寸都没有挪动过,就连申时二刻那股疯劲都起不来了。
他的心死了,死了一大半,跟随着赵长翎给予的所有希望一同死去,仅剩的那一点儿,苟活着,想要等无尘归来,再给一个痛快。
那些还散在东昭的仇恨啊、怨愤啊,统统都来不及报复了。
原来人死如灯灭是真的,此刻的他才深刻体味到,当你被一个甚至意想不到的人,连刀都不用就杀死,你就会发现,这苍天真忒么狗.逼的会跟你开玩笑。
于是那些设计规划了好些年,放了许多心血的计划,他来不及亲自验收成果了...
他躲在暗处泥泞里失笑,如今他躺着的地方早已化成一滩恶臭的淤泥。
赵长翎啊赵长翎,你赢了...有谁能想到,本宫没有死在东昭狗皇帝手里,反倒要死在你手里了?
那些计划的实现,当真要假手于人了。
不过,你不是喜欢我笑吗,我偏就不再笑了,你不是不喜欢我残杀无辜吗,我偏就...杀给你看!
要让你看看清楚...我,是六皇子闵天澈,一个心狠手辣的魔头,不是什么温柔善良的狗屁七皇子!!
闵天澈这么想着,突然掐紧了双拳,从怀里捏出了那串沾满了脓血的琉璃珠串,那是先前赵长翎一直贴身戴在手腕,后来因为赵月娴迁怒于他,弄断了从此再也不戴,他把它们都串好后,就一直留在身边,寸步不离,因为那曾经有她的体温、她的味道。
他反反复复地擦拭,可越是擦拭,那本来剔透的珠串就越是浑浊,他也越是焦灼,然后,他干脆不擦了,把它们塞回了怀里,挣扎着就从神像后方支撑起身体。
“我要让你清楚...让你清楚...”他嘴里反反复复叨念着,一双幽眸深邃,恍如索命的午夜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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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尘手捏念珠,从千里驹上下来,翻遍了破庙没能找到人。
他蹲在神像后方的泥地上,伸手沾了沾上方的泥,似乎还残留着些许体温,和尚未干涸的血迹,藏进佛龛底部的木轮椅也不见,泥地上露出了两道车辙痕迹,能猜出人应该离开没多久。
“阿弥陀佛,美人殿下连和尚的香油钱都要骗,是会遭报应的哦。”他皱眉说完,大步往庙外跨去。
无尘从庙里出来,立马就跨上了马头,往木轮的辙痕追去,可到了夯实用大花岩铺就的官道时,就再也看不见这些痕迹了。
无尘下了马,开始往村落的阡陌找了起来。
找了许久,终于在一个村头麦田陌道边,一棵枯死得只剩光秃枝干的梧桐树下找到了闵天澈。
几天不见,他瘦得实在厉害,原本镌刻一般精致绝伦的五官,如今凹进了阴影中,虽然依旧好看,却无端多了几分鬼畜的阴森冷美。
他在呆呆地看着对面田地边的一对兄妹。
那位哥哥是个没有了下半小腿的残废,被妹妹用木头车推出了外头放风。
四周的村民见了兄妹俩,都用着或鄙夷或讥讽的眼神看着兄妹。
“翠花,那木头车借给你以为你要运谷子,不是让你给个废人躺的!你们这样要脏了我家的木头车的!”其中一个提着镰刀的佃农捋着衣袖过来。
无尘静静地立在了六殿下身后。
“那个没了小腿的少年,就是上次任务中技不如人失败,被东昭细作反过来砍了双腿的小东,美人殿下的队伍里不容许有废物,从入队第一天就明确了规定,所以他被撵出来了。”
“你的那个皇子妃以为他只单纯是琳琅大街珍宝铺一个普通伙计,得知殿下因他双腿残废撵走他,她亲自带了抚恤金来给兄妹,还替兄妹俩教训了一通他们那个赌鬼爹,然后又替美人殿下说了不少好话。”
“她说,六殿下看起来又凶脾气又爆,但他绝对不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她说,抚恤金是美人殿下让她捎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