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之后的几天里,长翎被安排住回之前的龙月宫,闵天澈却一直都没有回来,后来隐隐得到消息说是皇上不知道把他拘禁在哪里。
虽说皇上把他拘住了,但册立储君之事似乎仍旧没有改变,司礼监的宫人依旧来给长翎量身子,准备在立储当日,她以太子妃身份出席的一系列翟衣和礼袍。
赵长翎觉得,她应该去为他做点什么的。
几日后长翎央求楚贵妃带同她一块去皇上的崇正宫面圣,就在和皇上话家常的时候,一个太监过来,在皇上耳中小声说了些什么后,皇上的面色就变了。
“爱妃,长翎,朕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不送你们了。”
长翎抓住机会一把跪倒在皇上面前,磕了几个头道:“陛下!臣妾是六殿下的皇子妃,有什么事情的话,请陛下不要瞒臣妾!”
“或许...有什么难办的事情话,臣妾兴许能劝动殿下的...”
这番话成功让皇上停下脚步,他思忖片刻,最终还是道:“那好,六皇子妃,请跟朕来吧。”
长翎跟在皇上身后,来到了一个后院子。
这院子正央有一座六层高的高阁,皇上要带着她上最顶层,到了第五层,还没靠近顶层就已经听到了铁索抖动的声音。
闵天澈被关在了最高一座阁楼的牢子里,这个地方只有皇上能到,底下的宫人谁都不知道顶层关了谁。
长翎看见闵天澈的时候,他又瘦了一些,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靠着牢壁,不时地咳嗽几下,使铁索发出瑟缩的抖动。
长翎的心一紧,转头去看皇上:“陛下!殿下他...”
“欸,你别求情了。这事情你也是知情人,朕也断没有逼他,是他自己要求朕把他关起来的。”
“现在,你反省够了吗?望山村的事情,幸好没有人认出你是六皇子,要不然朕也不能用一个死囚替你抵了罪。”皇上对着牢子里的人道。
“父皇可以...像以前一样,儿臣不介意往身上多泼几盆污水,况且,事情的确是儿臣做的。”牢笼里的男子垂下眼睑,不肯看皇上也不肯看皇上旁边的人,嘶哑着嗓子道。
“你这是要做什么呢??是想自暴自弃吗!好不容易因为赈灾的事情,你的形象立起来了,你跑出去捅开了,说望山村的事件是你做的,不就是要一手毁掉这事吗!”皇帝有些恨铁不成钢。
牢里的男子苦笑了几声,眼神又黯然了下去。
“反正...父皇,还有...”他突然抬起眸子看了赵长翎一眼,就又飞快地别开了,“还有你,心里的位置一直是别的人。”
“父皇不用再说了,儿臣只问一句,倘若天络尚在人世的话,这储君之位,父皇还愿意留给儿臣吗?”
闵天澈一句话把皇上问得哑口。
皇上皱了皱眉:“你在胡说什么呢??本来这次城西开荒和赈灾的事情,朕对你甚感欣慰,你做了这么多,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吗?那现在为什么又有放弃呢??”
闵天澈咳了几声,把污血磕出,随即用手背胡乱揩擦一下,轻蔑道:“儿臣做这些,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些,外边那些人对儿臣的评价,儿臣从来也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皇上快要拿他没办法了,皱着眉问。
闵天澈默默挑起眼皮又掠了长翎一下,突然捂住胸口身体剧烈震颤起来。
皇上大骇,“怎么了,你...时间又到了吗??要是知道你的病没好,当年就不该把你从陇南山接回来的...”
长翎怔了怔,“当年殿下去陇南山是治病的吗?”
她抬头看了看阁老窗口外的日头,差不多该是申时二刻了。
“你们...你们快走!!”闵六像一头被强硬拴住的狮子,一个劲地往铁牢笼里磕脑袋,企图要把自己镇静下来。
“你们走啊!!走啊!!就给我留下一点点体面...求你了...”疯子最后越喊越小声,最后无声地抽泣起来,红着眼不停地用头撞击铁牢,发出一声又一声碎裂的铿铿声。
那很痛的吧?赵长翎的心都揪了起来。
她突然又想起以前天络哥哥说的话,他身上被五六只野狼咬住,被拖着一路血路往丛林深处去,嘴角溢出血依旧对着她的方向微笑,说:
有机会的话,请替我好好照顾他。
不要再让他伤心难过,
不要再让他孤立无援了...
长翎顿在原地,皇上已经在叹着气往回走了,她一下子冲了过去跪在皇上面前。
“陛下!请把牢笼打开吧,臣妾要进去!”
皇上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她:“你...你说什么?你说你要进去吗?”
长翎毅然地点了点头:“不错,臣妾要进去!”
最终皇上拗不过她,命身旁的小太监给她开了牢门。
“有危险的时候,随时叫人,朕让小福候在楼下。”皇上叮嘱她,然后想起上回闵六在他跟前疯癫时,差点把他大殿给砸了的情形还在心有余悸。
长翎没有答应,急急就进了牢门。
皇上和小太监在她进去之后就避在了外面。皇上还因为担心她,并没有立马离开,而是留下来看情况去救人。
牢门被关盍后,疯六似乎把头磕撞得更加激烈了。
“本宫不是让你快走吗!!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啊!!”疯六绝望地撞着头,鲜血从他额角溢了出来。
“殿下!!天澈!!”长翎红着眼走了过去,抿了抿唇,有眼泪流下,划过嘴角朝他竭力挤出一个微笑,唇角有清浅的两抹酒窝,是他最爱的酒窝。
“天澈,不要怕,过来啊...”长翎和着泪笑着:“来抱一个,好吗?”
牢笼被撞击的铿铿声戛然而止,疯六撞头的行为猛地停了下来,睁圆了眼眸,犹豫又晦涩地望向她。
第69章 二更
最终那疯子还是犹犹豫豫地挪动双臂, 撑着自己的废腿移向了她。
他的膝腿骨被敲碎,如今即使发疯也再也站不起来了,明明早就不在意这个, 但在面对着她时,他还是可耻地难受了。
“天澈,答应我不要放弃好吗?不要放弃你自己, 不要让爱你的人失望。”
他没有真的抱她,她却主动过去一把揽住了他,娇小一抹的身子企图给他最大的温暖。
她的一个拥抱瞬间抚平了所有,疯子的心平静了下来, 疯劲一点点平息下去,皇上等人听着里头没有了动静,吓得以为长翎被他怎么了,赶紧往内看。
结果看见二人抱头搂在一起后, 就又尴尬地退了出去。
他嗤了一声, 把唇角溢出的血吞了下去, “我还有...爱我的人吗?”
以前他觉得不在意的,不在意这世上是否有人爱他、在意他, 他只一心想要完成报复的大计就好。但现在,赵长翎不爱他了, 他觉得心里被狠狠地压榨起来,支离破碎的感觉很难受。
“你当然有!”赵长翎红着眼鼓励他道:“李公公, 还有陆凛他们...都一直很尊崇你, 追随你,他们都是爱你的。”
“还有...”长翎想说他那位已经不在人世的孪生弟弟也很爱他,临死都叮嘱她有机会要照顾他,但是又觉得, 现在这种时候似乎不好提他。
“还有我啊,我会作为亲人一般爱护你的。”长翎不想欺骗自己,也不想欺骗他,只得老老实实道。
疯子的眼眸黯淡了下去,只是在她的怀里,他已经眷恋得不愿意挣扎,选择无条件降服。
虽然...真相让人难过,让人难受得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但是...离开她的身边,更难过。
他已经不愿意再尝试身体烂在淤泥里,一日复一日抬头只能望见黑夜和被神像抛弃的无情背影了。
他还是很想...很想很想去触摸温暖,和阳光,哪怕注定被焚烧得粉身碎骨,也总比烂在冰冷漆黑的沼泽地里好。
“长翎...”他闭了闭眼,嘶哑地呼唤她的名字,在她的怀里:“没有关系了...再也没有关系了...你喜欢谁,我就去成为谁吧...”
“你喜欢谁...我就成为谁...”
疯子最后躺在她怀里,意识近乎紊乱,不停地口中喃喃着同一句话,近乎梦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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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之后,六皇子被人推着轮椅穿上了尊贵的玄色太子冕袍,走向了殿堂,接受万臣朝拜,带着赵长翎正式入驻东宫。
如今的太子虽然双腿有疾,但许多朝事一经交由他手里,处理的方式雷厉风行,往往都以出人意表的方式完成,效率快得让所有朝臣咂舌,就连之前有许多反对他当太子的朝臣也再也说不出话。
彭城赈灾之事中,由于当地贪官污吏腐败严重,不少粮草到了他们手里都被吃掉了大半,到了灾民手里只有少数的一点,根本不够,还是饿死了许多人,朝廷在为此事已经整顿了好久,往年这种时候也是,贪官总是怎么治都治不完,揪出来了之后,把新的人顶上去,相同的事件还是会再度发生。
新任太子殿下在丹陛前懒懒地斜靠在轮椅上,雪花一样的折子被太监们送到了他手中,堆得他满膝腿都是。
殿前两列的臣子皆垂下了头,殿堂中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等待着太子殿下给最后的答复。
就连皇上也不敢随意催促他。
终于等到他将所有折子盍上,漆眸抬起环顾了殿堂一周,嗓冷且带着幽淡的疑惑道:“你们继续商量啊,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大家依旧低着头,眼珠子都不敢乱瞟。
大伙儿都心知肚明,面对这一根深蒂固难以处理的问题,不管提出多么好的法子,最后都难以避免有弊病。
新任太子看似开明,但其实一旦事情办砸了,后果十分地严重。
这位太子没什么耐心,不喜欢蠢笨的法子和蠢笨的人。
“既然没有人提出办法,孤这里尚且有一愚计。”闵天澈半垂下长睫散漫的语气道。
“太子不妨说说。”皇上终于开口道。
“即日起,把赈灾的米粮,折换成麸糠,派发灾民的粥水里皆掺上一把细沙,至于那些贪官,不必揪得太严,规矩要立,惩罚要狠,只是不能花大量人手在治理贪官的事情上,现下赈灾前线需要的人更多,把人尽数往前线安排。”
此番话一出,朝中众人纷纷哗然,大家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都想出来反对,但是看了看轮椅上阴沉的男子,就又很没志气地缩了回去。
朝堂上届时有一新任的小言官,姓刘名智,他看看不敢发言的众人,犹豫了一下毅然出列,站在了殿堂中央。
“殿下,臣认为不妥。”
场中所有人皆屏住呼吸看向了这个小言官,其中不乏渗有“同情”或是“哀怜”的眼神。
“麸糠那是给牲口吃的东西,若然陛下当真把米粮折换成麸糠,就不怕世人诟病吗?臣以为,东昭几十年来之所以一直不敢动我们万顺,不过是因为我万顺皇朝得人心罢了!但是,倘若真如太子殿下所言去做,有贪官不及时整治,只是放纵,不把灾民当人,那我们万顺朝被攻陷拿下,当真指日可待了!相信在场大多数大人都是这么想的!”
小言官一腔热血,说得脸色赤红,越说越激愤,连朝中好些正派的朝臣听了,都几乎要站出来附和喊好,把他们也一块燃烧起来。
不过,有时候话说出来是痛快,后果却是不一定能承受的。
小言官说完,殿堂所有人俱同时沉默了起来,大家都知道,这位小言官胆敢忤逆太子殿下,他就活不了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
“哦?”太子殿下轻轻地拨弄着膝边的折子,耍完一般把折子都甩在了地上。
“殿中可还有别的人这么想?不妨站站出来,让孤瞧一瞧。”
他这话说得散漫又怵人,当时好几位被小言官煽动得热血沸腾的老臣都缩了回去。
“当真没有人敢站出来吗?”闵天澈嗤笑道:“难道我们万顺国,当真就没有人敢站出来实说自己的想法?要是没有的话,孤可要给你治个妄言的罪了,你叫刘智,是吧?”
刘智这时候才知道后怕,浑身颤栗了一下,俱意丝丝缕缕地从尾脊骨爬蔓上来。同时他也很惊讶太子殿下竟会记住他一个小言官的名字,明明往日在朝中,他是个从未有过开口机会,排在队伍最尾的小官。
“有...老臣的看法和刘智的一样。”这时,吏部一个身穿紫袍正三品以上的老臣站了出来。
“有...老臣也...”
“我也...”
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站出来,和太子殿下对抗。
闵天澈冷恻的面容闪过一抹满意的笑。
“这件事,孤会派自己的人去执行,你们无需多议。”
太子淡淡地知会道,随之,他还记得转动轮椅过来,象征式地问询皇上:“父皇,儿臣会办妥的,可以吧?”
皇上顿了一顿,还是点了点头。
还能怎么样呢?这个儿子虽然心思阴鸷了些,但这些年来不但是万顺朝的名声还是打击东昭细作、边防的事情,没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不是经由他手里办妥的。
如今他提出的方法虽然让人咂舌和难以理解了些,但皇上相信,他必定也有自己的道理。
所以他还是选择了相信。
可那小言官却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随即“啪”一声跪倒下来,随时准备死谏。
“殿下,如果您...”
“小言官,孤欣赏你的胆识,但是劝你最好知道好歹。”
刘智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闵天澈的眼神给唬得咽了下去,面色发青。
这时,周显宏出列道:“陛下,臣其实也赞同太子殿下的意见。既然太子殿下做什么事都懒得解释,不如臣代为解释,殿下也可看看臣理解的是否正确。”
“一斤米粮能换三斤麸糠,现阶段万顺的情况,北部提供的米粮,要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发送,显然是不实际的。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大家都懂。米粮去救灾,会饿死很多人,可是换成了麸糠,却能救回更多人。”
“再者,往粥里掺沙子,臣以为并非是殿下故意羞辱灾民。此做法原因有二,一是饿极了的灾民碰着粥里有沙,能减缓喝粥的速度避免饿久了的脾胃能适应,二是可避免些不是灾民的人不劳而获来分薄真正灾民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