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手里转着念珠,眼睛一直在观察面前那个形容槁枯的男子。
他像死了一样,明明是个大活人,立在旁边的枯木旁时,就像融了进去一样,毫无违和。
“不是...冷心肺?”就在无尘以为他不会理会他时,他声音嘶哑地开口了。
“她只是...一心想把我塑造成另外一个人吧?”
这时,那边的那对兄妹,妹妹擦了把泪把男人反怼了回去:“三叔这么说过分了!我哥以前赚钱的时候,你们家踩上门来借钱的时候,倒不是那样说话的!”
男人气得一句话说不出。
然后那位妹妹擦着泪用木头车把哥哥推远离了人群。
“哥哥,今天是你生辰,我给你煮了寿面,赶紧吃吧。”那小姑娘又从提着的食篓拿了个粗瓷碗盛的面出来。
闵天澈看见那碗面时,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怔在那里,幽漆的眼神多了丝执着的奢念。
“我的美人殿下,”无尘和尚叹了一声,望着散落几绺墨发,相当颓的六殿下背影道:“替你查了来了,八年前,美人殿下的弟弟因为雪难中寒入骨髓,太医断定了没救了。皇上因为怕美人殿下的娘伤心,只能把他带到南部四季如春的彭莱山,此后就一直没有了消息,有人说七殿下已经死了,因为皇上太爱美人殿下的娘了,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把死讯掩埋起来,也不允许别人再谈论起这些。”
“那么,七殿下他当真已经死在彭莱山了吗?”
无尘扯了扯嘴皮,脸上那道骇人的丑陋疤痕把皮肉扯得有些紧绷。
“不对。当年他没有死,他只是消失了,跟着他的太医怕人在他眼皮底下失踪,皇上要责怪,便只好说他撑不过来死了。”
“没死...”闵天澈散落在肩膀的几绺乱发被风吹得飞拂。
无尘点了点头:“是那个时候没死。”
“这么久了,什么踪迹都找不到了,也不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走,又是为什么而走了。又或许,像家猫一样吧,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怕旁人伤心和为难,偷偷躲起来安安静静死去也不一定。”
“他没死...那么,后来就遇上赵长翎了。是他...同赵长翎说了许多关于本宫的事情,他假惺惺的,觉得自小到大,是他亏欠了本宫,倘若不是他的话,本宫小时候就不会被废后带走,倘若不是他,父皇和母妃不会让本宫代替他去东昭受难,倘若不是他...”
闵天澈掐了掐拳,“他少...自以为是了。他凭什么...凭什么...”
他拳头越掐越紧,一拳砸落在旁边的枯树上时,蜿蜒的血液就从拳头上留下来,枯树被他砸得歪向了一边。
他眼睛腥红地抬起:“他凭什么认为是自己得到了所有人的爱!!凭什么?!!”
“本宫需要他...需要他可怜...需要他施舍吗!!!”
他嘶吼了一声,一把夺掉了无尘手里的念珠。
无尘随意阻拦了一下没能阻止,干脆掸了掸身上的伽蓝衣双手合十打算袖手旁观了。
·
赵长翎正焦头烂额,四处碰壁,因找不到人而发愁时,一只羽毛上有灰翎,瞎了一只眼的鸽子找到了她。
“小鸽子,你别绕着我转,我在忙着呢。”长翎收到蛮牛的消息,近几日在城南望西县、城北周苏县以及淮水以北的柳叶村也发现疑似殿下的踪迹,但这几个地方相距颇有一段距离,按照蛮牛所提供的说法,同一个人压根不可能同时在这几个地方出没,于是,她决定亲自前往一同看看有没发现什么疑点。
“皇子妃,车辆准备就绪了。”陆凛等人已经在府门外等候。
李公公本是极力反对皇子妃亲自出去找的,殿下在的时候就对她的身子骨在乎得不得了,这般舟车劳顿怕是不利于身子的调养。
但赵长翎执意要去,再加之立储进宫斋戒的事情迫在眉睫,这个殿下筹谋了许久终于实现的事情,万不可在此时有任何差池,而且皇子妃亲自去的话,能唤回殿下的可能性大很多。
“皇子妃,那...倘若身子有任何不适,万不可强撑着,一定要说,太医说了,上回堕马后,您身子就大不如前...”
李公公还在不放心地叮嘱着,赵长翎就笑着来打断:“好了,好了,李公公,给你脑后梳个髻就成老嬷嬷了。”
李公公叹了一声,目光又移向长翎头顶盘旋的那只有灰翎的瞎眼鸽,皱眉,“这鸟怎么回事?”
长翎笑笑:“大概迷路了吧?昨天开始就一直跟着我了...”
正要坐上车上的时候,蛮牛驱逐着一辆骡车过来了,车帘卷起,车上载了一堆用麻绳捆扎一起的男人,他们全都是下肢残疾或行动不便。
蛮牛显然一息不歇赶了好长的路才过来的,一来到赵长翎跟前,下车先稳了稳喘息的气息,然后跪伏道:
“启禀皇子妃,人让属下全抓来了,属下怀疑是殿下故意散布烟幕,把这些人安插到不同的地方故意混淆视线。可是属下用各种方式审问过,连药都下了,他们始终不肯透露半丝消息,属下这才把他们都绑过来让皇子妃讯问。”
长翎这时才定睛看了看车上捆扎一块的男人们,他们全都瑟瑟抖抖,或眼睛或身形有半分殿下的影子,如没猜错的话,应是闵天澈故意不想让人找到,而且一定还有一些秘密的部队在为他做事。
这下子可难了,闵天澈此人心思极沉,长翎连他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他有心躲她的话,她就肯定找不到他。
第66章 二更
“你这一路过来的时候, 消息没有泄露出去吧?”赵长翎又问蛮牛。
“皇子妃放心,好几位不满殿下的朝臣派出的探子,皆已被属下绕晕了, 暂时无人发现殿下不见的事情。”
赵长翎又上前试探了一下那几个被绑来的男人,发现他们确实对整件事都是懵的,长翎也相信他们不知道。
不是因为信他们, 而是因为她了解闵天澈,他做事情一向缜密,只除了碰着跟她有关的事情事会稍有松懈。他们几人应该是通过好几方人间接来操控,不知道任何线索也是情理之中。
“那现在...要怎么才能找到殿下呢?”李公公在旁犯难道。
赵长翎拧着眉在想事情, 然这时,那只在半空盘旋着她的灰翎鸽子突然降落到她肩膀上,像是在抚慰她一般,用半边脑袋蹭在她的脸颊上。
长翎“噗嗤”失笑, 眉间的皱褶稍松了些道:“小鸽子, 你怎么了吗?找不到家了吗?怎么会有这么会撒娇的鸽子啊。”
“既然如此, 我来养你好吗?但是怎么办呢,我这儿还有个小妙儿呢, 也不晓得它会不会抓鸽子吃呢。”
长翎正要伸手抚摸鸟脑袋,那只灰翎鸽子突然一下子飞了出去, 让长翎抓不到。然后见她没有跟着它,它故意在她头顶盘旋了一会, 又飞到旁边的大树上, 歪着脑袋用没瞎的那只眼忽闪忽闪地看她。
“皇子妃,这鸟似乎有灵性,它是不是...想让您跟着它走?”蛮牛皱了皱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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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翎坐上马车低调地跟随那只灰翎鸽子走,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了, 严格来说是走了半天零一个晚上,到了晚上长翎昏睡之际,那只灰翎鸽子就停了下来,静静待在枝头不飞了,于是驾车的人只好也停了下来,给赵长翎足够安稳的环境睡觉。
到了日头升起,赵长翎醒来时,那灰翎鸽子扑腾扑腾羽翅就又开始往前了。
“皇子妃,明天就得进宫了,殿下没找着,如今我们不去找反倒跟在一只鸟后...真的没有问题?”李公公此时驾着一匹马跟着,他靠在车窗边对长翎道。
其实赵长翎心里也没有底子,她掐了掐膝盖处的衣料,把裙子揉皱了,道:“既然找殿下那边毫无头绪,我们光等着也没用,这只鸽子...不知道为何,我感觉它好像跟殿下有某种关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一种感觉吧,咱们姑且跟着它看看。”
这时距离赵长翎他们车子已经不远的望山村田野,这里不久前才收获了一大片的麦子,田野里本来绿意盎然,村里存放谷子的粮仓也盛满了稻谷。
可是刚刚的一场无情的火焰把这里的一切都烧毁殆尽,阡陌交织间只剩下烧得发黑的焦土,村里寄存稻谷的粮仓是周近四县最大的粮仓,这里的大部分收成都直接运送进皇宫,再由皇宫分发给各爵族府中。
可是如今,这一切全然成了灰。
越接近村子,就越听清晰村人们的哭嚎声。
本来今年北方一带全部丰收,等了好几年终于丰收的望山村同样沉浸在喜悦中,可是现在一切都泡汤了。
“李公公,这村子是怎么回事?找人过去问问。”赵长翎在车子上就能嗅到那股子烧焦味。
李公公回来的时候,眉眼间皆是焦灼的表情。
“皇子妃!不好了!这几天这里来了个穷凶极恶的乞丐,把田里,还有粮仓一把火烧毁,不但如此,他还当着村人的面把守粮谷的那几个士卒残忍地斩杀,听说那乞丐像是发疯一样,逮着喉咙一刀利索下去,头颅断了那些血液才溅洒出来,把大家都吓坏了!”
“听说...听说那乞丐走不了路,坐轮椅上,形容可怖,脸上蒙了一条破布巾,颈项上戴着佛珠,对了,是他把那些佛珠一颗颗拽下往原野一扔,那里就火光一片,噼噼啪啪的,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听说已经报官了,但是...县令被一群野人围堵在山边来不了,已经上报上去了...”
“坐轮椅...发疯...乞丐...”赵长翎低头喃喃着。
这时,灰翎的鸽子又落在了长翎肩头,等她恍惚了一下看过去时,它就又往前飞去,视线落在了不远处土埂上的男人身上。
一条满是灰烬的土埂,一个浑身上下的肉都在溃烂的男人,灰色破布巾蒙了他近乎大半张脸,露出俊美绝伦的眉眼,如果不是眼眸中执拗到近乎癫狂的神色,应该有一双颠倒众生的眼睛。
此刻这个男子坐在轮椅上,正用一把刀剑指划着一群村人从土屋群中出来,被他刀剑指着的村人脸色惶恐,有妇人、有老者,也有小孩。
“杀人啦!这里有个杀人狂魔啊!救命啦!救命啦!”有老人巍巍颤颤地拄着拐杖从人群中后退出来,往着赵长翎他们的方向奔逃。
他一路走得有些踉跄,好几次都欲摔倒的样子。
赵长翎从车辕杆上跳下来,径直往老人的方向去,灰翎鸽子从她往前奔去之时立马就展开翅膀往土灰丘后的刀疤和尚飞去。
无尘伸出手臂让鸽子稳稳地抓握,他笑着用原本立掌的手指尖轻轻点了点鸽子头,“小灰,辛苦你啦,接下来咱们坐着看戏吧。”
土埂道边尖叫惊呼声不断,有人陆续被人群指对得坠下了梗道,那个单手划移着轮椅,单手擎着滴血刀剑的手突然方向一转,转向了背后一头正往他轮椅横冲撞来的牛。
长翎已经认出来,那疯子手中的是赤翎剑,这么看来,在这望山村大肆毁灭的疯子,便是闵天澈。
那疯瘸子像被逼至绝路的疯狗一样,逮着了谁就疯狂地撕咬。
此刻他已经将那头老黄牛笨憨的牛头一刀无情地砍落,赤翎剑本来是窄刃用于对刺的细剑,可此刻用在他手上断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一会儿那头肥硕的老黄牛就被他分成了几块,他赤红着眼,嘶吼着把刀剑刺进老黄牛的心脏,继而徒手把年迈律动的心给抓挖了出来。
遍地殷红,惊叫连连,还有痛泣的哭声。
“老黄!老黄啊...你替我们家耕作十数载...是我爷们俩没本事保护不好你...”
俩男子被激得红了脸,往梗道边操起烧得焦黑的铁锄,大喝一声齐齐往疯子身上撞去。
疯子屠完了老黄牛回转身时,父子二人已经一左一右地朝他袭来,后方的村人全都发颤地捂住了眼睛,生怕再看到任何骇人的场面。
可疯子却突然把剑反握了起来,自己反握刃面的一方,手心被利刃割得鲜血直沿剑尖往下滴,用钝实的剑柄各在父子二人的腹部一击,生生怕二人击得趴在了地上呕吐。
尔后,疯子目光突然朝长翎的方向望来,那双幽漆的眸子像是突然瞅见了猎物的凶残野兽般,抡起的轮椅也在巷道上飞快地奔来。
村人们惊呼一声突然四散开来,空出中间的通道任疯子奔过,砂石飞驰。
赵长翎已经快要扶起摔跌在地的那位可怜老者,老爷子哀嚎着趴在地上,伸手揉着跌伤的膝盖。
“唉哟!唉哟!咱们望山村造了什么孽呐,引来这么个魔头,唉哟,疼死我喽!”
“老人家,您没事吧?”赵长翎想了想,过去朝他伸出手,想要扶起老人。
老头子像突然遇着了救命稻杆,伸手大力地抓握长翎的手,一双浑浊的眼睛瞪得大大,“小姑娘!快!快去报官哪!有疯子要杀人了,快!快救救我们!快!!”
长翎快被他拽得手腕断掉,她忍痛把他扶起来,道:“老人家您...您先放开手...我...”
她的话还未说完,只见老爷子突然眼睛瞪大,瞳孔发散,嘴角溢出源源不断的鲜血,继而便倒在了她脚下了,临死连眼睛都闭不合,腹部被赤翎剑直接贯穿,又贯出,不带丝毫犹豫,那些血顺着长翎的手腕染了她一裙子都是。
赵长翎脑袋空白,晃神了好久才终于回过神来,可面前那疯子已经抡着轮椅转身走了,一堆人又惊呼地往村尾方向逃去。
“殿...殿下!!”
长翎终于鼓起勇气喊住他。
闵天澈停了一下,没有说话就又抡起轮椅走。
“等一下!!别走...”长翎往前追逐着他走了几步,又喊。
他终于停了下来,淌血的赤翎剑立在他的阴影中,剑尖的地方已经晕成了一滩暗红。
“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她看了看他清癯的身子,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的,身上每一处完好,流着腥臭的脓水,形同那失去了生命体征的腐败尸体。
忍不住皱眉,“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
疯六突地转身,用一种遥远又陌生的眼神看她,声音嘶沉,像干涸的旱地,“能告诉我...你现在看着的,是谁吗?”
赵长翎抿了抿唇,双拳紧握得有点抖动,“你...就是因为我一直以来看着的都是别人,才会做尽一切疯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