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布蒙盖下的疯六咬了咬唇角,呕出一口血,愤然转身,“本宫现在再也不像你心尖之人,本宫只是一个废了腿肆虐成性的暴徒,你,可以离开了。”
说着,他竟狠得抬剑往膝盖以下的双腿砍去!
他这是要做什么??是不像要自己的腿,要把双腿齐根斩断了吗??
赵长翎在那一瞬间,想也没想,立马扑过去紧紧地搂住了他的双腿。
那一刀终究还是没落下来。
“哐”地一声,赤翎剑掉了下来。
疯子拽得长翎双肩发红,吼得声嘶力竭:“赵长翎!!你这骗子!!你这骗子!!”
赵长翎咬紧牙关,始终牢牢抱紧他的双腿,哪怕被他抓疼了肩膀,也不肯松开。
目光定定地看着老者倒下的位置,那灰扑的袖子下,已经僵硬的手里还抓握着一把半露的短匕。
刚才,要是疯六的剑迟那么一瞬刺进那老者心腔,长翎可能就要被那短匕直刺入腹了。
第67章 三更
“滚!!你滚!!本宫再不会傻得任由你摆弄, 再也不会被你改造成他!你作梦!!”
嘶吼着嘶吼着,大概近日颗粒未进,久未喝水的关系, 后半截就吼成了气音,紧接着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尔后,他无论如何都拽不开赵长翎, 又吼不出声音,便弯腰捡回落在地上的赤翎剑,像要向赵长翎证明自己无药可救一般。
赵长翎,你再不松手, 我就要带着你一同过去杀人了...
我这个疯子,杀戮成性,可跟你那良善的心上人截然相反,你可要认清楚了...
我, 不是他, 你清楚了吗...
他喉咙发不出声音, 口中比着口型。
“天澈...对不起,你不要挣扎了, 我知道你不是他,你是闵天澈, 不是闵天络...”
长翎用力地抱着他,不许他轮动轮椅半步, 那些村人全都躲在旮旯的角落胆战心惊地注视着一切, 后方是村尾一条涌向悬崖的溪河,他们无路可退只能期盼着那名姑娘能成功阻住疯子继续前进。
长翎明显感觉到他气息虚弱了,但力气一降下来,他小臂处的青筋就暴突起来, 像是不要命地想透支字自己一样。
其实以疯六的力气,哪怕是好几天不吃不喝,也不至于甩不掉一个赵长翎,他不甩开,大概率只有一个原因...
长翎想赌一赌,她腾出一手从怀里摸索出一颗揣暖的甜果子,那是她刚才在车里吃剩下的。
“天澈,你要支撑不住了,为什么不好好吃东西呢,快吃了这个。”长翎把果子递到他唇边道。
疯子执拗地甩开她的手,她又锲而不舍地把果子递回来,哭着道:“只有这一颗,没有多的,没有分过给旁人,我都吃光了,只有这一个了,是你的,这唯一的一颗,是专门要给你留的!旁人没有!真的没有!”
可疯子仍旧像一头受了委屈就往荆棘地扎得头破血流的小兽,她说什么抚慰的话都不要听,不管不顾地拖着她,费力地抡动轮椅往前。
“不能任性!不吃东西真的会死!会饿死的!”长翎无可奈何,眨动泪睫把果子往唇珠里含着一抿,单膝跪坐在了他身上,仰头搂住他脖子拽开他的布巾,把那颗甜果子送了过去。
然后,再次听见赤翎剑“锵”地一声坠落声,世界顿时安静了。
身后惊恐的人群也渐渐平静下来,小心翼翼地从岩石后冒出脑袋,紧张地探看一切动静。
这时,远处静静看着一切,逗弄灰鸽子玩的无尘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摇着秃脑袋单立起一掌:“啧啧,小灰啊,你瞧,我就说美人殿下有心计了吧?若不是他默许的,我又何德何能,能把你放出去找人来呢?上回他不愿意让陛下的人找到,可是任我折腾了半条命都没能把消息传出去呢。”
他晃着秃头哀叹一声:“想象不出来呀,美人殿下也有这么矫情的时候。”
说完他又盯了盯远处那二人,又晃着脑袋叹气:“矫情,当真是矫情,贫僧都快看不下去了!”
然后他就放飞了灰翎的小鸽子,单手立掌串起一条刚用草绳临时结成充数的“念珠”,大步走了出去。
“美人殿下,你忙,那后续的就交给贫僧吧,贫僧愚钝,请你指点一下吧。”
闵天澈被长翎这一口甜果子给送得头晕眼花,本来充斥在胸腔内四窜喧嚣着的血腥气渐归于平宁。
赵长翎从他身上起来,用手背一擦嘴角溢出的甜汁。
疯子眼眸放空了,呆滞而没有焦距地往前看着,一动不动,那张带血的灰布已经被赵长翎扒掉随风飘走了,唇角的甜汁和他的血液相融,眼巴巴看着就这么一滴一滴地淌下。
橘红橘红的,也不知道这时他尝到的是甜甜的果液,还是浓烈呛喉的血腥了。
没多久,他就突然失重一般,抓握不稳轮椅的木扶手,整个人从轮椅上滑下,跌跪到了地上,趴在了长翎脚下。
无尘摇摇秃脑袋,抽出伽蓝衣里藏着的利刃,用衣角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漫不经心道:“美人殿下,你再不说的话,贫僧要走了,赏银不给,难不成还要占用贫僧化缘时间不成?”
闵天澈尚未从呆怔中回过神来,一直就这么趴伏着,俊美的脑袋垂下,远处看上去就像在给赵长翎下跪一样。
无尘和尚低着眉擦拭手上的剑刃,看不得那二人一般,眼角余光却一直在注意潜藏在人群里的动静。
那边大岩石后的村人见上一刻这疯子还震天撼地惊动鬼神的样子,这一刻却猝然安静了下来,他们都颇为讶异,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开始纷纷往岩石后探出来看。
然正是松懈的时候,有些混淆其中的人也开始趁机会悄悄地从人群中退散,开始觅退路。
无尘和尚一眼就捕捉到了,轻笑一声默念一句阿弥陀佛,道:“嘻嘻,美人殿下,这回贫僧不需要你指点也能分辨出来啦!”
说完,他提着刀疾步如风一般卷进了人群中,很久就将那个神色有意正欲往人群施毒手逃离的人抓了起来。
“和尚你!你不是不能杀生吗!”那人被无尘提拎着,露出了凶煞的目光,手里抓着的一把能让人瞬间封喉毙命的毒砂。
“东昭狗子,贫僧的这双手除了敲木鱼捻念珠外,还专门送恶鬼,净化人间。”无尘笑嘻嘻的。
那人手里的毒砂要往他脸上撒之时,他就已经一手灵巧地用布袋紧实地裹住了她的手,并且一刀斩落,再一刀直接刺入那人心肺,当即毙命。
无尘立掌念了几句往生咒,叹了声:“可惜了,若你不是要反击的话,贫僧就能让你狗命活长些,日日锁着你往你耳边念紧箍咒,直到你把名单全数供出为止。”
村人们惊讶地看着那个混迹在他们之中的人,那个在村里乐施好善,来了有好几年的樵夫,他和每一个人交情都很好,怎么可能会...
尔后,又有小孩指着烧毁的那片田地中大喊道:“爹爹!娘亲!快看!快看!好多老鼠死在那里!”
大人们过去一看,真的,那些稻谷烧毁后,灰烬竟然惹得虫鼠争先过去吃,吃完后无一例外都倒下了。
那些稻谷原本是等收割了之后往宫里运的啊,若是送进去把人给吃死了,岂不是...
村人们想着,心中一阵阵后怕。
“那头老黄牛,昨日开始就不正常了,看见田间哪里有小娃娃在玩耍,就卯足了劲往哪里冲,起初我没在意,后来这疯子来放火烧人,就把这事给搁了。”那父子中的爹突然颤巍巍地捧着刚才被疯子揍疼的腹部出来道。
“对!对!我家娃娃昨日摸了你家老黄一下,被我抱走,但直到现在都在高热烧得糊里糊涂的...”人群中一位母亲抱着怀中的小娃娃伤心地道。
无尘笑了笑:“婶子,去那边,把你们说的疯子挖下的牛心脏,割一点捣成泥喂给娃娃,自然就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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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天澈是被人架着抬回马车上回去的,一路上长翎坐在他旁边,李公公也上了马车,可疯六不肯让任何人接近,李公公想同他清洗伤口无法,只得叹着气下车,拜托给皇子妃了。
赵长翎掰过他的胳膊,想先帮他把粘连在皮肉上的衣襟掀开,疯子从呆怔中回过神来,皱着眉不悦地拉回了衣襟。
长翎失笑:“刚才把那里弄得惊天动地的,府衙都惊动了,相信很快就要传到皇上耳中,闹得这么大,连储君之位都不要了,就是要同我撒娇的吗?”
说完她似乎又觉得这话说得不是很合适,垂了眼睑又低低地道:“对不起。”
疯六听了她这句“对不起”,心里炸了毛似的,抿唇一声不吭的,又想凭着一股狠劲逃离她身边,但把身子挪动了一点,就又跌坐了下来,长翎赶紧去扶他。
“别、别动!对不起,我不说了。”长翎对他有些愧疚。
过了会儿,车里再度安静下来时,她眼神飚过去,忍不住问:“殿下您...难道真的...真的喜欢上我,才会那么在意和激动的吗?”
这话一落,疯六用恶狠狠的眼神瞪了瞪她,这一瞪把她瞪得手心冒汗,往旁外挪开一点。
但随后,他就像泄了气一样把头扭回来,眼神黯淡了下来。
他身上的伤口拖了好些日子没有处理,如今都尽然溃烂了,再不处理的话,很快就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长翎想起他身上那些伤都是下悬崖给她摘七色花导致的,心有不忍,于是过了会儿,她又靠近过来,轻轻拽着他的衣角问:
“殿下,让长翎给您处理伤口,求您了,好不好?”
她的声音又软又轻,每每说话像羽毛一般总能轻易挠到他心里去,以致他每一回朝她恼怒撒气总是不成功。
但此刻他听着她的软语小意,只觉得她说话的对象并非是他,把他心里弄得酸涩难忍。
他可以忍受被万人侮辱,可以忍受身体一切的伤痛,只为日后找准时机强势报复,但他却忍受不了在黑暗的泥沼中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幻听出赵长翎的温暖呼唤。
那几天他身体烂在破庙的神像后,本来已是抱了一直沉沦下去的心,以为自己的身体就要这么烂在泥里,化成灰也没有人想去看一眼。
可在那几天里,他却频频地幻听出赵长翎呼唤他的声音,让他渐渐生起了想要碰触温暖的心。
心思一旦起了,就如同顺杆而上的藤蔓,再也阻止不了它向阳冒尖。
“殿下,您知道吗?找不到您那几天,我天天都在府中喊您的名字,天澈,天澈,你快回来,我是这么喊的。”长翎为了要让他给她处理伤口,只得哄他道。
疯六怔了怔,终于把头转过来,只一瞬,目光又垂坠下来。
他掐了掐拳。
然后长翎就成功靠近了他,给他处理伤口。
第68章 一更
长翎小心翼翼地用沾湿的干净帕子, 一点一点清洗掉这些日子来浆结在他身上的脓血,这看起来应该是很疼的,长翎自己看着都忍不住蹙紧了眉尖, 但那疯子却浑然不觉一样,一动不动,十分乖巧地定着, 任由她清洗。
明天进宫以后,也不知道要怎么跟皇上解释这些,望山村发生的这些,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立储的事呢。
长翎在心底默默地掂量着, 同时也烦恼着,今后要怎么处理自己和闵六的距离。
以前知道他心里有痴恋的人,她是可以心无挂虑地待在他旁边,但如今的种种迹象, 都叫她心里边越来越虚。
她可不能造这个孽啊...
于是, 半路上她又问了闵六好几次:“殿下您...不喜欢我吧?对吗?逗我玩的是不是?”
闵六一句话都不回她, 由她瞎猜着去。
入夜,赵长翎又忍不住昏睡过去, 闵天澈伸手出车外挥了挥手势,马车就往路旁停下, 准备原地休息至天亮再启程。
停下勒马的时候,车子一趔趄, 长翎差点从位置上滚下来, 闵天澈眼明手快,下意识就伸手过去把她捞了起来,放在了自己膝腿上。
他眼神幽漆,居高定定地看着她, 良久,终于露出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哽咽着,嘶哑出声:“赵长翎...知道我有多恨吗?我恨得都巴不得把你剥皮拆骨,吞进腹里,可是...可是又偏偏动不了你...”
“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他的眼泪越流越多,疯子被砸碎了膝腿骨,承受剧烈疼痛都不曾落过泪,如今却决堤似的,不争气却又控制不了。
“再也...回不去了...我要...被你碾在脚下了...”他伤心欲绝,泪水淌了一脸,把衣襟沾湿,又落在了长翎安恬熟睡的脸颊上。
当事人睡得丝毫不察,旁边的人抱着她,俊逸的五官痛苦地扭曲,痛哭流涕至筋疲力尽,最终双双拥在一起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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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醒来的时候,李公公已经张罗好六殿下和皇子妃进宫朝圣的服饰,时间不多了,二人都得在车上更换衣服,然后由马车一路驶往城东皇城里去。
赵长翎发觉一觉醒来后,疯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棱角都收起来了,变得意外温润起来。
她要帮他换衣裳时,原本以为他会像昨日一样别扭,拒绝她碰触从而朝她瞪眼睛甩开她的手。
没想到他竟然温和地朝她笑了一下,从她手边接过那套衣裳,略微嘶哑的声音温和道:“我,自己来吧,皇子妃辛苦了。”
长翎诧异得眼睛都瞪大了。
那个嘴角挂笑容的人,当真是臭脾气冷脸的闵六吗?
她怎么反倒觉得他变化得过分诡异,诡异得让她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呢。
他安静地自己换完了衣裳,又开始去叫李公公帮他下车,让长翎独自留在马车里更换。
下车时他又回头对她微笑了一下,那微笑明明毫无杀伤力,分明柔软得能出水,但还是再次成功让赵长翎感觉到瘆人。
长翎挠了挠头,今天的闵六,有什么不妥吗?
进宫的时候,闵天澈要去先大殿那里拜见皇上,长翎就独自到楚贵妃宫里去。
长翎有些担心地拉着李公公问:“陛下知道了吗?他会不会为难殿下?”
李公公有些忧虑却又不得不安慰她,垂首道:“回皇子妃,殿下他...应该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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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所料,望山村的事情很快就传到皇上耳中,虽然那个把村里搞得一塌糊涂的疯子依旧没能缉捕,但皇上已经猜出了事情的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