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齐漪笑出声:“三叔,我记得长公主曾把你扔入青菱河,你也不计较了?”
“小孩子家懂什么,三叔不是小心眼的人,当初那是三叔做错事。长公主下手有轻重,虽然把我扔下水,毕竟没把我淹死,又亲手捞上来不是?”齐轲吊儿郎当,把没皮没脸发挥到极致。
齐润别开眼,同齐漪相视一笑,简直没法儿看。
被他们缠得无法,齐辂极简短地说几句,并未添油加醋,三人却很欢喜地放过他。
回到院中,齐辂抬眸望望天边月光,微微牵起唇角。
春闱前,第一次入齐府,他对府中众人皆是陌生且不喜,唯有齐淑夫妇能说几句话。如今想想,也不是每一个都让人讨厌。
想起前些日子,他假死回京,听说齐轲还嚷嚷着,要带齐润一起去江南,把他的尸首捞回来,不能让他做孤魂野鬼。
齐辂面上笑意,又深几许。
方才齐轲三人,对长公主赞不绝口,百姓们定然也认为她做的对。
可是,她怕不怕?
心里想着御殿中的情形,齐辂心口倏而揪起。
月上中宵,齐辂立在公主府第一道宫墙内,望着燕七:“我来看看她,请燕侍卫通融。”
燕七并未如前几次一样,将他挡在宫墙外,甚至挥退侍卫,只自己一人拦住他,齐辂明白,燕七会给他机会。
果然,听他道明来意,燕七松开按在佩剑上的手,双臂环抱,别开脸:“公主已睡下,昨夜便睡得不好,今晚睡得也不踏实,齐大人必须保证,不吵醒公主。”
听说她睡得不好,齐辂心下微微懊恼。若早早言明身世,同她成婚,此刻他便能名正言顺抱着她,哄着她。
如今见一面也不易,他可真是作茧自缚。
齐辂面露苦笑,朝燕七拱手:“绝不惊扰公主,多谢!”
寑屋内,并未安排宫婢值夜,齐辂悄然绕过四时花鸟双面绣屏,望着烟纱中她的睡颜,揪起的心终于稍稍安定。
梦里,萧青鸾又回到御殿上,她拿软鞭缠住国师脖颈,正欲刺他。
下一瞬,软鞭竟诡异地缠在她颈间,金簪也被国师夺去,他拿死气沉沉的双目瞪她,狠狠朝她刺来。
“齐辂!”萧青鸾在梦中大喊。
实则,她正双手抓在薄衾边缘,不踏实地呓语。
齐辂坐在她榻边,伸手将她纤柔的手轻轻包裹,温声应:“我在。”
语气温柔轻缓,哄小孩子一般。
待她秀眉舒展,再度睡熟,齐辂才附身,薄唇轻触她眉心。
拉过她的手,轻柔贴在心口位置,将心口细细密密的痛意稍稍安抚。
原来,真正在意一个人时,心真的会疼。
梦中,萧青鸾面对任何险境,都有人坚定地握住她的手,不曾放开。
渐渐的,噩梦散开,她睡得格外踏实。
醒来时,天光大亮。
萧青鸾睁开眼,指骨微动,捏了捏,唇角弯起,忆起昨夜梦境,心下好笑。
梦中握住的手,其实只是被角啊。
片刻后,茜桃细细替她梳发,望着镜中的萧青鸾笑道:“公主今日气色真好,亏得燕七昨夜自作主张,放齐大人进来。”
闻言,萧青鸾挑选珠钗的动作微滞,指尖轻颤。
不是梦。
看着容筝吃过药,又叮嘱太医后晌再来请一次脉,萧青鸾才放心出门。
先去深巷季家接了芸娘,两人共乘马车,骨碌碌往钟灵山驶去。
“公主想请神医给谁看病?国公府的世子爷吗?”芸娘坐在萧青鸾对首,轻问。
经她一问,萧青鸾才发现,她已有几日不曾去看望陆修,甚至不曾想起他。
对啊,陆修也等着霍神医回来,替他治哑病。
“不是。”萧青鸾摇摇头,“是我皇兄,他被国师下了毒,太医院无人识得此毒。”
闻言,芸娘愕然半晌,随即摆摆手:“公主放心,我绝不对外人说,连长禄我也不说。”
圣上中毒,非同小可,还是在睿王被禁足的节骨眼,若传出去,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数?
上朝前,长禄还对她说,国师身死,北剌拿不到火铳,恐会恼羞成怒,扰乱北疆。
内患未平,外患将至,芸娘一颗心悬着,只盼别真的乱起来。
萧青鸾知道她不是多嘴多舌之人,所以没特意叮嘱,见她如此,忍不住展颜一笑,心情反而不那么沉闷。
霍神医隐居之地,藏得深。
下了马车,走上野草野花遍生的石径,石径蜿蜒曲折,足有小半个时辰方到。
同印象中一样,院前种着一大片合欢花树。
此时合欢花已开尽,只剩绿绿的枝叶,满目苍翠。
院子里传来咔嚓的劈柴声,芸娘叩门,劈柴声止,开门的是位圆脸郎君。
他探出身子问:“我师父不在,请你们改日再来。”
“那你师父何时回来?”萧青鸾见他要关门,急急问。
“不知道。”孟愈答,“师父云游去了,并未定归期。”
说罢,随手就要将门关上,被芸娘拦住,笑道:“你是艺姝的师兄孟愈神医吧?我是她嫂子,艺姝在吗?能不能同她说两句话?”
“对,我是孟愈。”芸娘连他名字都知道,显然不作假,可想到芸娘叫他神医,他脸色微红,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师妹也不在,同师父一道云游去了,应当就是这两个月左右回来,到时我让人去府上送信。”
“好,谢谢孟神医。”芸娘笑。
“不用谢。”又叫神医,孟愈臊得面颊发烫,未免给师父丢人,他哐当一声把门合上,不让外人看到他心虚的模样。
虽未见着人,至少晓得何时回来,也算不虚此行。
想想前世,皇兄二十五岁寿终,如今还有五六年,且不再服用固元汤,身子还会更康健些,也不急于这两个月。
下山时,萧青鸾心神安定许多。
谁知,刚回京,便发现金吾卫有异动。
回到府中,燕七已打探清楚,匆匆来禀报:“公主,北剌屯兵,欲袭北疆。四品中郎将霍敬臣请战,定国公举荐齐大人为将,即日率兵征援北疆。”
第45章 家书(二合一) 于软帐中抱着她,一封……
捧着茶盏的指骨微微收紧, 愣然一瞬,萧青鸾才抬眸问:“齐大人现在何处?”
“霍副将在定北大营整兵,齐大人已领八百骑兵先行出城。”燕七顿了顿, 心下估算一番,继续回禀,“现下应已离京百余里。”
蓦地, 萧青鸾忆起,从钟灵山下来时,远远瞧见山下官道上飞扬的尘灰。
“本宫知道了,下去吧。”萧青鸾语气淡淡。
征讨北剌, 平定北疆,是他心里最重要之事,重要到,他可以为了这个宏愿, 拒绝她想要的朝朝暮暮。
可是, 他竟这般急切, 甚至抽不出一丝空隙同她道别?她说过,会支持他。
也对, 自从他改造火铳,被定国公赏识, 便不需要她为他去求皇兄了,自有定国公举荐。
思量半晌, 萧青鸾心中一遍遍告诫自己, 她要下嫁之人是陆修,不可再对齐辂有任何念想。
理智告诉她,不该在意他,可一想到他一声不吭便走, 她心里仍忍不住失落。
沐洗过后,萧青鸾有些倦了,绕过屏风,正往榻边去,便听屏风外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公主,行川方才送来这个,说是齐大人吩咐的。”
闻言,萧青鸾匆匆转身,大步走出屏风。
翠翘手中捧着一物,硬质,方形,被一方天青色方帕包住,看不出是什么。
上前一步,萧青鸾取走她手中小包,眸光凝着布包,指腹捏了捏里面的东西,问翠翘:“行川人呢?”
“他急急忙忙送来,都没来得及下马,又追齐大人去了。”翠翘应。
这东西,是齐辂临时想到,让行川给她送来,还是早吩咐了行川,却被行川忘记,方才送到?
萧青鸾想着,将布包轻轻放在妆台上,抬指正欲解开看看,忽而望向镜中,冲翠翘吩咐:“你们都下去吧。”
行川来去匆匆,像是送什么重要的宝贝,翠翘心下好奇,也想瞧瞧是什么。
听到吩咐,垂首掩唇一笑,便匆匆施礼退下。
听到殿门关上的声响,萧青鸾指尖捏住最上方的天青色,往两侧一拉,帕子散开,露出一枚印章。
怎么想到给她送印章?
萧青鸾疑惑,拿起玉质匀腻的羊脂玉印,倒过来,很是意外。
方形玉印,四角刻着龙爪花,染成朱色,尤为艳丽。
奇的是,印章中央最重要的位置,光滑一片,什么也没刻。
送她一枚没刻完的印章,齐辂究竟想说什么?
盯着玉印,思量半晌,没想明白,萧青鸾撇撇嘴,心里空落落的地方,却不知不觉被玉印填满。
将玉印放在枕边,萧青鸾侧身躺着,凝着玉印,莞尔一笑。
或许,这玉印并无任何寓意,他特意留下,就为着叫她时时想着他,惦着他罢了,她才不要被这只坏狐狸骗!
秋风起,庭中落叶纷纷,宫人们刚清理干净,又落下不少。
萧青鸾俯身,拾起一枚落叶,想到北疆将士。
如今,北疆怕是已入冬,齐辂走得匆忙,可有备足冬衣?
他自小长在江南,连京城最冷的时节也未经历,能耐北疆酷寒吗?
此番入宫,本是为看薛皇后和太子萧珵,去坤羽宫前,萧青鸾特意先去了趟紫宸宫。
“皇妹这是何意?”萧励指指御案上宝山似的一堆,惊愕问。
萧青鸾别开视线,望着窗棂外飞旋的落叶,不在意道:“北疆冬日酷寒,大军不知何时凯旋,臣妹只想略尽绵力,拿出些私房钱,为将士们添置冬衣。”
对,她是为所有将士们着想,才不是为了齐辂。
听她说出这番话,萧励狠狠吃了一惊,半晌,才眨眨眼,朗声笑道:“皇妹果然长大了,不仅有胆识,还有仁心,不愧是我大琞的长公主。”
说着,他又想起从前:“你还记不记得,前些年抗击北剌之时,朕同你说笑,说要把赏你的生辰礼扣除一些,用于北疆将士的军饷,你当时还气得要打朕。”
“皇兄记错了!”不知为何,萧青鸾莫名心虚,随口否认,便起身道,“批你的折子吧,臣妹去陪珵儿玩。”
太子萧珵还小,一天里,大半时候都睡着。
可巧,萧青鸾到坤羽宫时,乳娘刚把吃饱的萧珵交给薛皇后,萧青鸾走到近前,冲他笑笑,他也跟着笑。
“听说青鸾方才捐了许多私房给圣上,要用来给北疆将士们制寒衣?”薛皇后抱了一会子,胳膊酸,又把萧珵交给乳娘。
萧青鸾望着乳娘把萧珵抱出去,又收回视线,望向薛皇后,面上笑意不减。
皇嫂消息灵通,萧青鸾并不认为是什么坏事,心有城府的皇嫂,才能保护好太子平安长大。
再说,她的皇兄也不是多好的明君,皇嫂盯着些倒也好,皇嫂背后的沐恩侯府根本扶不起来,皇嫂只会一心为太子守好江山。
“对,皇兄还夸我有仁心,可真是抬举我了。”萧青鸾笑出声,“不过是见秋风起,临时想到。”
“你有这份心,圣上夸你也没错。”薛皇后笑笑,拍拍她的手,“珵儿出生这些时日,本宫有心整理库房,正好学学你,也出一份力。”
皇嫂的做法很聪明,萧青鸾心下暗赞,嘴上也抹了蜜似的:“皇嫂果真是后宫表率,母仪天下!”
用罢午膳,回到公主府,听到箜篌声,萧青鸾循着乐声走进院子,问宫婢:“容筝可吃过药?”
宫婢点头应是。
闻言,萧青鸾心下稍安,走进容筝寝屋。
容筝身子弱,萧青鸾特意吩咐宫婢悉心照看,秋风一起,宫婢便在内室铺上锦毯。
孔雀蓝绣宝相花的锦毯上,容筝莲青色裙摆温柔散开,露出半只脚面。她赤足而坐,微微侧首,拨动箜篌。
萧青鸾脱下云头鞋,仅着绫袜走过去,坐到锦毯上,倚着她身侧凭几,姿态慵懒。
一曲毕,容筝笑道:“好些日子没弹,公主觉着,容筝可有退步?”
“退步倒是没有。”萧青鸾睁开眼,含笑摇头,凝着她,“曲声柔美清亮,却比你平日多几分飘忽不定,容筝,你有心事,是因为薛玠吗?”
提到薛玠,萧青鸾眸光一闪。
论辈分,他是皇嫂庶兄,可沐恩侯府一向当他不存在,所以太子出生,薛玠甚至没送上一份平安符。
弘仁大师的平安符,是其他高门侯府千金难求的。
她隐隐明白容筝喜欢薛玠什么,却很担心,薛玠什么也给不了容筝。
“过了今日,便是三日之期。”容筝望向窗棂外,神情怅然,“可我还是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
“不明白,心里却不踏实。”容筝收回视线,凝着萧青鸾,有些六神无主,“公主昨日去钟灵山,可有听说兴国寺出什么事?”
若弘仁大师有事,眼下早该传遍了。
萧青鸾摇摇头,安慰道:“没听说,他是高僧,不会有事。倒是你,身子本就弱,莫要因他一句话,整日魂不守舍,仔细养好身子才是。”
说笑几句,见容筝面有困色,便着人把她的琴取来,萧青鸾替容筝放下烟帐,自己则随意坐在锦毯上,弹一支舒缓的曲子,哄容筝安眠。
天色刚亮,公主府前还没什么人走动。
侍卫打开门,正要熄灭门口宫灯,一眼瞧见阶下立着一人。
秋风卷起地上落叶,也卷起他帷帽前半遮面的墨纱,墨纱衬得他桀骜的面容有些苍白。
他青衫落拓,器宇不凡,左袖却迎风飞舞,空荡荡的。
“草民薛玠,求见容筝姑娘,劳烦通禀。”
侍卫并不知薛玠是谁,未直接禀报容筝,而是先报到长公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