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说,那人自称薛玠?”萧青鸾望着镜中替她梳发的茜桃,还有些不清醒。
三日前,还是以弘仁大师的身份求见,今日怎的用起本名了?
不确定他打算做什么,萧青鸾怕容筝情绪波动,对身子不好,便想自己先见见,探明来意。
“对,侍卫还说,那人头戴帷帽,没有左臂。”茜桃复述着侍卫的话,又道,“该不会是有人冒充弘仁大师吧?奴婢记得大师三日前还好好的。”
听说他没了左臂,萧青鸾眼皮一跳,等茜桃说完,才回过神来,猛然起身道:“先别告诉容筝!”
未及用早膳,萧青鸾匆匆步入花厅,怔在门口。
方桌上放着一顶墨纱帷帽,薛玠坐在方桌侧的圈椅中,身姿笔挺,右手握着一盏茶,茶盏上热气氤氲,衬得他苍白的脸不及以往冷肃。
“果真是弘仁大师。”萧青鸾盯着薛玠左袖,暗自咬牙。
从前,听沐恩侯府的人说,薛玠是个疯子,敢持剑弑父,她还将信将疑。
眼下,想起那些话,登时信了十分,弑父算什么?他疯起来,连自己的胳膊都能不要。
瞧他这脸色,是险些连命都丢了吧?
薛玠侧身,放下茶盏,起身朝萧青鸾行礼,不是佛门之礼,而是尘俗之礼。
“长公主安好,今日后,世间再无弘仁,只有薛玠。”薛玠站直身子,望着萧青鸾,“草民想见容筝姑娘,求公主通融。”
这疯子说过,要带容筝走,萧青鸾不想通融。
可看着薛玠空荡荡的左臂,拒绝的话堵在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
郁郁半晌,终于负气道:“行,本宫让你见,可她若不愿意,你不可逼迫于她!”
说完,不再看薛玠,转身便走上抄手游廊,往容筝的院子去。
她怕宫婢说错话,没敢放宫婢去请容筝过来,可真进到容筝寝屋,萧青鸾又不知该如何告诉她。
犹豫许久,等容筝已然穿戴整齐,萧青鸾才道:“薛玠若要用苦肉计哄骗你,你可千万别上当。”
“他背着荆条来的?”容筝诧异问。
没明白萧青鸾说的苦肉计是什么,可大师对她用苦肉计,犯不着吧?
当下,也没多想,冲萧青鸾笑道:“公主放心去用早膳,我昨夜睡得好,已没事了,可以自己去见他。此次同他说清楚,他便不会再来。”
望着她走出去的纤细身影,萧青鸾心下轻叹,若真能说清楚,倒也好。
可情之一字,最能磨人,你纠缠时,他无动于衷,你要放手,他又偏偏不愿。
除非两个人都想放下,否则,哪有这么容易说清楚?
薛玠砍掉手臂,把佛祖抛在脑后,他哪里是来放下的,分明是想来做强盗!
行至花厅外,容筝一只脚迈入门槛,抬眸冲薛玠笑,笑意未染开,便僵在唇畔。
她身形微晃,仓皇撑住门扇,才没倒下去。
“风吹衣袖,触到伤口会疼,还是卷起来固定好,毕竟方便。”薛玠用右手将左袖卷起大半,含笑解释。
想打结,一只手做不到,含笑望着容筝:“有劳容筝姑娘帮我一下?”
容筝视线倏而模糊,可她分明看到,他身上穿着的,不是木兰色律衣,而是文人雅士爱穿的青衫。
他头顶无发,桀骜的面容,染着不羁的笑,似被红尘漫卷的堕佛。
“大师的左臂呢?”容筝身形轻晃,竭力忍着泪,走上前,避开他的手,替他将左袖固定好。
“左臂留给佛祖。”薛玠伸出右臂,揽住她纤软的腰,沉声道,“别哭,我还有右臂可以抱你。”
不出所料,容筝随薛玠走了,学着许多文人贤士隐居钟灵山。
酒楼雅间,萧青鸾坐在她第一次见到齐辂的位置,并未往下看,而是侧耳听着雅间外面对容筝和薛玠的议论声。
“青菱河畔出了多少位花魁娘子,恐怕容娘子永远是独一份的。”有人咕嘟嘟灌下一碗酒,继续道,“有长公主相护,敢在御前刺杀国师不说,竟能勾得兴国寺最清傲的高僧弘仁还俗!可惜啊,这样的奇女子,往后再也无缘得见咯!”
“小弟倒是有幸听过容娘子唱曲,那把嗓音,听得人耳朵发酥,隔着帷幕,那身段也叫人想入非非。弘仁大师再高傲,他也是个男子,英雄难过美人关呐!”堂下有人附和。
“这个美人关,确实不是寻常人能过的。”又一人唏嘘道,“我们家日日往兴国寺送菜,有幸比诸位多知道一些。”
“听说兴国寺戒律森严,弘仁大师又是戒律堂首座,触犯色.戒,他自断一臂。只用了些止血的药,忍着疼,在佛前跪上足足三日三夜,才服一粒止痛的药,去公主府寻容娘子。”
“为个女子,还是烟花女子,值得吗?”有人摸摸左臂,眯起眼睛质问,仿佛已经能感觉到疼。
“值不值得,那得问大师。”有人笑他,“你也别心疼胳膊了,换做是你,就算有胆子断臂,也没命撑到抱得美人归。”
雅间,萧青鸾捧起茶盏,浅饮一口,微微叹息。
不是她不想留容筝,实在是薛玠的苦肉计太狠。
北疆战事,时有消息传来,茶楼中的消息,还没她在宫里听到的全。
可萧青鸾不想入宫打听,这几日入宫,总能听到皇嫂语气轻蔑说薛玠。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当年就该让他病死,也好过让他这般辱没门风。他早死的姨娘性情柔顺,怎的生下如此大逆不道的狂徒。”
脑中再次回响起薛皇后的话,萧青鸾仍忍不住拧眉,皇嫂一遍遍说与她听,其实是皇嫂看不起容筝。
没当着她的面咒骂容筝,也没怨她护着容筝,数落薛玠,便成为皇嫂对她表达不满的方式。
“五妹?”楼下传来一道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萧青鸾微微倾身,透过半开的轩窗,往楼下看。
一眼认出,下面身着锦衣,摇着折扇的,是曾被她扔入青菱河的齐轲。
方才听到他唤五妹,所以他挡住的小娘子,便是齐家唯一的庶女齐淑么?
“三哥来喝茶吗?”齐淑怀中抱着一只蓝布包,上面印着一行白色字迹,龙飞凤舞,是茶楼旁边书局的名字。
她把书交给身侧丫鬟,冲齐轲施礼,柔声问:“母亲可安好?”
“挺好的。”齐轲见身边几个弟兄盯着齐淑瞧,随手把人哄去茶楼里,这才冲齐淑道,“妹夫一去数月,五妹不若回府住几日,陪母亲说说话,也省得你一个人在家无趣。”
齐淑听着,面上笑意微微凝滞,一个人在家中看看话本,比回府在母亲面前伏低做小,有趣多了。
“多谢三哥美意。”齐淑施礼,便要借故离去。
却又被齐轲拦住:“诶,我话还没说完呢!”
对上齐淑微诧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我就想问问,妹夫去到北疆,可有寄家书回来?他身边缺不缺人,跑腿的也行,要是缺人,你让他给父亲写封信,召我去北疆呗!”
嗤,萧青鸾没忍住,笑出声来。
“谁敢笑小爷!”齐轲抬头,循声望去,见是萧青鸾,愣了愣。
萧青鸾望着他,随口道:“你可别难为霍夫人,霍副将缺不缺人,总不会缺你一个。”
说罢,还冲身侧茜桃笑笑:“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宁缺毋滥。”
用意浅显直白,本以为齐轲会恼羞成怒,没想到,他竟咧嘴笑开,“原来是长公主,您可以笑,随便笑,嘿嘿!确实是我不自量力了些。”
随即,也顾不上齐淑,抬脚便走进茶楼,朗声道:“掌柜的,公主那桌,记在小爷账上!”
他声音大,齐淑和楼上的萧青鸾都听得清楚,四目相对,皆是惊愕。
齐轲莫不是受不住刺激,坏了脑子?
待齐轲在雅间外一通恭维之后,萧青鸾才明白,自己冲动之下刺死国师,竟然连齐轲也心生崇拜。
可见百姓们的内心,比皇兄想象的,要强大许多。无意中替自己捞得好名声,倒是意外之喜。
回府时,萧青鸾顺便让人把齐淑请入府中。
齐夫人不喜齐淑,往常各种赏花宴,有时顺便带她赴宴,也只为博个贤名,从未将她引荐给任何贵人。
第一次离长公主这般近,齐淑紧张地攥紧帕子,目光低垂,不敢乱看。
“霍夫人不必紧张,本宫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萧青鸾笑着宽慰她。
可齐淑更紧张了,长公主想说话,京中多少高门贵女等着,哪里轮得上她?
看得出来,自己的宽慰收效甚微,萧青鸾也不再寒暄,直截了当问:“不知霍副将几日寄一回家书?信上可有说起北疆战事?他……们可有受伤?”
一直没听到齐辂的消息,她也不好直接打听。
话刚问出口,心下便把齐辂骂了数遍,留下一枚没刻完的小印有何用,不如隔几日寄封信报平安。
可转念一想,萧青鸾有懊恼,她以什么身份要求他报平安呢?她算是他的什么人?
原来是关心北疆战事,齐淑稍稍松了口气,斟酌片刻,柔声道:“夫君每三日写一封家书,战事倒提的不多,皆是报平安的话。”
“四哥功夫好,没受伤,夫君受了些皮外伤。下面的兵士也有伤亡,好在圣上体恤将士,拨了不少伤药,还承诺给每位阵亡的兵士家眷一百两银子做抚恤,军心倒是安稳。”
话匣子打开,便有些收不住,见萧青鸾听得双眸明亮,她又道:“夫君在信中,屡次夸赞四哥有勇有谋,是不可多得的旷世良将,从前他就时常夸四哥,如今和四哥一道上阵杀敌,可高兴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说错话,齐淑面色一白,解释道:“公主恕罪,夫君并非盼着打仗之意。”
“本宫明白。”萧青鸾摆摆手,倒是喜欢她不经意中流露出的喜悦,浅饮一口花茶,冲齐淑道,“本宫喜欢听你说这些,往后你每隔三日便来府中,陪本宫说说话吧。”
“是。”齐淑战战兢兢应下。
出了公主府,紧紧抱着长公主赏赐的几册话本,齐淑才后知后觉明白。她说夫君三日寄一次家书,长公主正好要她三日来一次公主府,公主不是想找人说话,是想听她说说北疆之事啊?
北疆,一场鏖战刚结束。
齐辂除去兜鍪,解下染血的银甲,步入军帐。
见副将霍敬臣正对着一张纸笺发笑,平日粗犷的他,唯有收到家书,才会如此。
“五妹的家书?”齐辂随口问。
继而,走到沙盘前,长身而立,凝神深思。
“对,淑儿寄来的。”霍敬臣拿起家书,冲齐辂晃两下,“你猜她在信里写的什么?”
五妹夫妇间的乐趣,齐辂并没有心思探知,闻言,笑而不语。
霍敬臣不在意,重新折好纸笺,放回带锁的锦匣中,走到齐辂身侧道:“淑儿偶遇长公主,被长公主叫去府中说了几句话,她吓得不轻。长公主却似乎很喜欢听她说北疆战事,命她每三日去一次公主府。”
“没想到长公主会喜欢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可我也不能多说,泄露军机要杀头的!”霍敬臣笑着,语气夸张。
“你几日寄一回家书?”齐辂身形一滞,猛地侧眸问他。
他眸光深沉,霍敬臣看不懂,愣愣应:“三日啊。”
话音刚落,便见齐辂冷肃的眸底,无边的笑意漫开:“五妹得了这差事,妹夫自然要支持。只要不涉及紧要军情,不妨多写一些,好叫五妹在长公主面前有话说。顺便也替我报个平安,若父亲问起,也免得我多写一封家书。”
霍敬臣一思量,觉得齐辂说得很有道理:“好,四哥果然思虑周全!”
入夜,帐外朔风凛冽,帐内响起霍敬臣熟睡的呼噜声,齐辂暗自提笔,写下一封家书。
打开锦匣,同先前写的几封,尚未寄出的家书放在一处。
原本怕小姑娘忘记他,才写家书,又怕她担心,才犹豫着没寄出。
如今,听说小姑娘心里惦着他,拐弯抹角打听他的消息,齐辂唇角笑意止也止不住,心下柔软一片。
他将锦匣抱在怀中,微微垂眸,目光温柔落在锦匣上。
先留着,等回京,娶到她,于软帐中抱着她,一封一封念给她听,亲眼看着她如何为他心疼,岂不更有趣?
第46章 大婚(二合一) 被人捞至马背上,狠狠……
明日率骑兵突袭北剌, 此去或许会耗费一些时日。
有一事,齐辂不想再等。
他提笔,又写下一封信, 不是给萧青鸾,而是写给定国公。
五日后,早朝之上。
定国公从侧前方, 走到御殿中央,躬身请旨:“北疆将士冒雪深入北剌,已有数日,老臣无能, 愿为将士们添喜助威,恳请圣上为犬子陆修和长公主殿下赐婚!”
赐婚添喜,这是定国公想出来的?
国公爷果然是老了,再往前二十年, 他只会披甲上阵助威。
陆世子自回来就没露过面, 听说身子不好。定国公嘴里说着为北疆战事添喜气, 私心里不会是想让长公主下嫁冲喜吧?
群臣默默想着,悄悄打量萧励脸色。
上首, 萧励端坐龙椅上,隔着冕珠凝睇定国公, 思索他的真实用意。
皇妹曾去国公府探望陆修,也亲口同意嫁给陆修。
萧励问过清修的太后, 母后也无异议, 只说若国公府求娶,皇妹便嫁。
赐婚是早晚的事,眼下定国公请旨,萧励并没有理由拒绝。
可他心下仍有疑虑, 默然片刻,问定国公:“世子的病可治好了?要不要等世子身子养好,朕再降旨赐婚?”
闻言,朝臣们齐齐望向萧励,眼中俱是愕然,圣上护妹的心思,未免太明显了些。
是怕陆世子身子不行,委屈了长公主?
便是怀疑,也不能这般直言不讳呀,定国公听着,不定心里结出什么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