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放心,犬子身体已恢复大半,可以亲自迎亲。”定国公唇角含笑,心下却无奈。
为着儿子那点小心思,他这把老骨头也算尽心尽力了。
“既如此,朕便拟旨赐婚。”萧励应下,神色却微微僵硬,心里不好受。
终于能把顽劣的皇妹下嫁出去,有人管着她了,为何他会有种嫁女儿的不舍?
不,比嫁女儿还难受,他会有许多公主,可就这么一位皇妹。
“皇妹性情率直,还请国公叮嘱世子,多顺着她些。”萧励盯着定国公,眼神殷切。
定国公躬身应是,垂首时,唇边短须却微微触动。
哪里需要特意叮嘱,他只盼着儿子成婚后,别追着长公主住到公主府去,就谢天谢地。
朝臣们听着,却是哑口无言,幸而定国公胸怀宽广,换做旁人,谁愿意儿子娶个菩萨回去供着?
性情率真?圣上措辞未免过于谦虚,长公主那分明是张扬跋扈,心狠手辣。
原本以为陆世子能被找回来,是福大命大,可娶到长公主,却不是什么好福气。
一时竟让人难以抉择,究竟是找回来好,还是找不回来好。
甭管心里多同情定国公,朝臣们面上皆带着笑意,连声向定国公道喜。
“不知国公爷想将世子婚期,定在年前还是年后?”顺天府张大人捋着胡须问,“到时下官也去讨杯喜酒,沾沾喜气。”
“既是为北疆将士添喜助威,我想定在大军凯旋之日,最为适宜。”定国公想着儿子信中交待的话,不由莞尔,儿子真是多一日也等不及,生怕不够风风光光,“只是,还得钦天监算算日子。”
后面句自然是官话,在场朝臣们都懂。大军凯旋,本就是选钦天监算好的吉日入京。
看来,国公爷还真的一门心思在为北疆将士考虑,方才怀疑他有私心的朝臣,当下在心里暗骂自己太过狭隘。
半个时辰后,传旨太监到长公主府宣读赐婚旨意。
萧青鸾愣然片刻,面上含笑,接过圣旨,转身往寝殿方向去。
转身的一瞬,面上笑意倏而淡下来,指骨紧紧攥住明黄圣旨,面色微微发白。
茜桃递上赏银,传旨太监忙不迭地接过,欢欢喜喜回宫复命。
回到寝殿,听见身后脚步声,萧青鸾没回头,背着身子,合上殿门:“都不必进来,本宫想一个人待会儿。”
背靠着门扇,缓缓蹲下来,萧青鸾双臂环膝,抱住自己。
偌大的寝殿空荡荡的,她心里也像空了一块。
攥了攥手中明黄圣旨,萧青鸾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很快,她会要嫁给陆修。
美眸闪着晶莹,但她没有哭,甚至弯起一丝笑。
上到公主,下至平民,有多少女子是真正嫁给心爱之人的?
她尝过喜欢一个人的滋味,而且她喜欢的男子志向远大,虽不会娶她,却早早言明,不曾骗她。
如今,她可以毫无负担,嫁给该嫁之人,已比许多人幸运。
萧青鸾缓步绕过屏风,行至榻边,纤手取过枕边羊脂玉印,将圣旨放在先前放玉印的位置。
她坐到榻边,将小小一枚玉印捧在掌心,盯着底部四角艳丽的龙爪花,眸光温柔,轻道:“你要早些回来,看看本宫穿嫁衣的模样。这一次,本宫未曾勉强你,你来饮一杯喜酒,我们便各自安好,好不好?”
随后,她起身,将玉印放在妆奁侧锦盒中。
抬手摘下鬓边摇曳的金凤南珠步摇,取过一支金累丝红宝石花簪,对镜细细插在鬓边。
闭上眼,忆起他亲手将花簪插在她发间那晚,萧青鸾娇艳的唇瓣微微发颤。
半月后,婚期定下来,正是大军凯旋入京之日。
萧青鸾立在廊下,捏着一根草茎,逗画眉鸟。
晨起,心口便闷闷的,不舒服,用过早膳,仍旧如此,说不上为什么。
“翠翘,你觉不觉得咱们主子最近都不笑了?”茜桃侍立一旁,望着萧青鸾稍稍单薄的背影,一脸心疼。
不仅不笑,吃的也少。
主子是放不下齐大人,不愿意嫁给陆世子吗?茜桃心下想过无数遍,可她不敢问。
翠翘点点头,叹道:“公主不开心。”
言罢,她忽而眼睛一亮,侧首望着茜桃:“公主喜欢听霍夫人说话,每次霍夫人来,公主都能开心半日,要不我去请霍夫人?”
嘴里在问茜桃,实则她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萧青鸾。
茜桃也觉得她说的不错,同她一起瞧瞧打量自家主子,半晌,没听见萧青鸾反对,便冲翠翘使了个眼色。
往常霍夫人都是三日来一次,这才两日。
倒也没什么,只要公主能开心,她们巴不得霍夫人暂且住进公主府。
谁知,翠翘刚出府门,正好碰到齐淑在外求见。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齐淑额角却隐隐有汗意,显然是急急忙忙赶来。
“出了什么事?”萧青鸾问。
噗通一声,齐淑重重跪在地上,眼中含泪,哽咽恳求道:“齐将军遭小人暗算,性命垂危,求公主帮忙找到霍神医,救救我四哥!”
咚,萧青鸾似乎听到心口巨石落地的声音,砸地她心尖一震。
“齐……将军现在何处?”萧青鸾攥紧指骨,眼睛一眨不眨,忍着眸中刺痛,竭力稳住心神问。
“这是夫君要臣妇交给公主的。”齐淑取出一封信。
萧青鸾展信一看,眼前一阵晕眩。
上面的字迹她很熟悉,是齐辂的笔迹,笔力明显不够,纸笺上还沾着点点殷红,似是血迹。
战事正在紧要关头,一切部署妥当,若主将重伤之事传扬出去,必将动摇军心。所以齐辂托她寻找霍神医,却不让她惊动朝堂。
“他受的是什么伤,随军太医为何不能治?”萧青鸾嗓音微颤。
他那般狡猾的人,为何会遭小人暗算?会不会是他听说赐婚之事,故意用苦肉计来让她心疼?
明知他不会拿此事开玩笑,可萧青鸾宁愿只是苦肉计,她不想他有事,一点也不想。
“夫君说,四哥率精锐骑兵深入北剌腹地,同北剌激战之时,骑兵中出了叛徒,拿火铳背后偷袭四哥。”齐淑说着,眼泪簌簌而落,“火弹从背后打中四哥左肩下三寸位置。”
那是靠近心口的位置。
萧青鸾心下猛然揪紧,有些喘不过气,指尖微颤,手中信笺翩然落在冷硬的地砖上。
“茜桃,告诉燕七,令所有暗卫出京寻找霍神医踪迹。”萧青鸾松开齿关,淡淡吩咐,“若有人起疑,就说本宫找霍神医替陆世子看病。”
北疆大雪纷飞,朔风凛冽。
军帐中生着一大盆火,暖融融的,齐辂躺在榻上,唇色发白。
“公子,霍副将已派人去找霍神医了,您一定要撑住。”行川红着眼眶,絮絮叨叨说话,时而看一眼红泥火炉上熬着的药。
药罐上冒着热气,盖子里传来阵阵咕噜声。
齐辂能听见行川的声音,也能感受到体内生机正一点一点流逝。
想睁开眼,却没有力气,心口痛得几欲裂开,可一想到她,痛意似乎变得缥缈,不再那般难捱。
赐婚旨意已下,她还在等着大军凯旋,等着他回去娶她。
他费尽心思,叫她时时惦着他,想要给她最大的惊喜,绝不能让她失望。
行川的声音变得杳远,齐辂感到自己气息也变得轻缓,他开始害怕,越来越怕。
只想着逗她,迟迟不曾向她言明身份,若他果真命丧于此,是不是上苍对他的惩戒?来生,他还能幸运地遇见她吗?
若这一世再负她,连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无边的痛楚中,昏昏沉沉,齐辂心下一遍遍告诉自己,撑下去,必须撑下去。
一日后,霍神医出现在军帐中,终于替齐辂护住心脉,捡回一条命。
“多谢神医。”齐辂睁开眼,面色苍白道谢。
虽起不来,声音又低又轻,却能感觉到性命保住。
“不必谢我。”霍庭修将带血的纱布递给身侧的徒弟季艺姝,又取过配好的伤药,重新替齐辂包扎,“是你自己命硬,老天不收,换做旁人,根本等不到我出手。”
霍庭修起身,朝门口方向走两步,又停下,侧眸望向季艺姝:“姝儿,走了,北疆天寒地冻,咱们早些回京。”
说罢,将厚重帐帷掀开一角,俯身走出去。
风雪中,季艺姝骑在马背上,大半张脸隐在风帽中,侧首望向霍庭修,笑着赞道:“师父,您真是神机妙算!”
霍庭修含笑摇头:“为师只懂医理,哪会神机妙算?碰巧来北疆看看战事,也是他命不该绝。”
他虽看不起萧氏皇族,可这江山是大琞万民的。刀剑无眼,他怕战事有什么变故,特意转过来看看,没想到正好救下那小子,倒也是缘分。
再晚半日,神仙也难救。
寻找霍庭修并不容易,他惯常神出鬼没,待暗卫来向萧青鸾禀报时,霍庭修已回到钟灵山。
而在此之前,萧青鸾已从齐淑处得知,霍神医碰巧去过北疆,齐辂已然转危为安。
又半月,府门前的银杏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北疆捷报传来,此战大获全胜,不仅将北剌铁骑赶出数百里,甚至生擒北剌主帅。
北剌汗王亲自写下降书,并献上七皇子完颜懋为质,保证此后五十年不犯北疆分毫。
“好!”萧励捏着捷报,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觉热血沸腾。
父皇在位时,没做到的事,他做得更好!
“传朕旨意,封主将齐辂为靖宁侯,副将霍敬臣为镇北侯,其妻齐氏为一品诰命夫人!”
大军尚在路上,旨意已下,齐太傅在朝堂上一时风光无两。
“太傅大人果然教子有方,一门出了两位侯爷。”朝臣们嘴里奉承着,都想取经。
齐太傅一高兴,难免多喝两杯,回府后,难得没顾齐夫人脸色,径直走去齐淑生母樊姨娘的院子。
“淑儿获封诰命,你高不高兴?”齐太傅展臂,望着温顺地替他宽衣的樊姨娘,脑中忆起齐淑刚出生的时候。
他就齐轶、齐淑两个女儿,大女儿齐轶性子比夫人还倔,樊姨娘性子软,他便想多宠着些乖巧的小女儿。
可夫人不喜樊姨娘母女,为了家中和睦,也为着不做出宠妾灭妻的浑事,他便主动远着她们母女,夫人刁难她们,他也睁只眼闭只眼。
没想到,性子柔顺如面团的小女儿,竟是个有后福的。
“老爷高兴,妾身就高兴。”樊姨娘柔声应。
“你呀。”齐太傅轻笑,“也就是柔顺不记仇的性子,才能生养出淑儿这样的好女儿。”
“都是夫人教的好,妾身不敢妄自居功。”樊姨娘将他外衣挂在荔枝木衣架上,回身,却见齐太傅提笔写着什么。
她走上前,借着暖黄灯光一看,登时面颊泛红,老爷为老不尊,竟如十余年前一般,写情诗赠她。
院子里处处是齐夫人安排的人,翌日,这首即兴写下的情诗,便落到齐夫人之手。
那人本想邀功,没想到齐夫人神色恹恹道:“往后这种事,不必来禀。”
齐淑的夫婿正受圣宠,齐辂那个养不家的,又跟齐淑夫妇交好。她若此时对樊姨娘发难,多年来维持的贤名岂不是功亏一篑?
一首情诗罢了,她眼皮子还没这么浅。
霍神医回到钟灵山的消息传开,定国公亲自带着陆世子上山求医。
萧青鸾听到茜桃禀话,默然片刻,轻道:“陆世子能上山求医,想必身子确实好了许多。”
对着自己的丫鬟,她也没拆穿陆修,心里却有些发愁。
大军凯旋在即,婚期只剩几日。霍神医纵有天大的本事,能在短短几日内,治好陆修的哑病和毁容的脸吗?
前些日子,她曾在佛前许愿,若齐辂能活着回来,她就心甘情愿嫁给陆修,再不惦记齐辂。
可婚期将近,一想到要面对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一张毁掉的脸,萧青鸾便觉遍体生寒。
“公主,尚衣局送来凤冠和嫁衣。”翠翘笑盈盈进来禀道,“公主可要试试?”
“不必。”萧青鸾摇摇头,尚衣局不会在这上面出岔子,“放着吧。”
说完,坐到美人榻上抚琴,看也未看那嫁衣一眼。
翠翘放下嫁衣、凤冠,和茜桃一道退出去,两人强挤出的笑意淡下来。
“公主这样,真让人心疼。”茜桃朝殿门里望一眼,轻叹。
翠翘点头:“谁说不是?公主分明不想嫁陆世子。”
想到婚期,翠翘蓦地眼皮一跳:“公主大婚之日,正好是齐大人回京的日子,你说……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你也觉着齐大人喜欢咱们主子?”茜桃讶然问。
话音刚落,便见翠翘连连点头,她的眼皮也随之一跳。
夜凉如水,萧青鸾着合欢红细绸寝衣,坐在妆镜前,把玩着那枚羊脂玉印。
茜桃替她梳着发,见到她手中玉印,忍不住道:“公主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国公府送聘礼来,来人说世子爷的私印并未在列,他亲手刻印,待刻好后亲手交给公主。可五日后便是婚期,世子爷的私印却还没送来。”
“没送就没送吧,不必在意。”萧青鸾手上动作一顿,将玉印放回锦盒。
又拉开妆镜下最大的抽屉,把锦盒放进去,缓缓关上,看不到,便可以不去想。
“公主不在意,奴婢替公主委屈。”茜桃一肚子话想说,可看到镜中萧青鸾落寞的脸色,她又生生咽回去。
下聘时,夫家会把郎君的私印送来,交予待嫁娘子,以示信任和诚心,这是大琞建朝以来便有的规矩,哪家高门大户不晓得?
寻常百姓家不在意,公侯之家却最是在意这些规矩。
自家主子本就嫁的不欢喜,还被如此怠慢,茜桃心下很不服气。
婚期一日比一日近,萧青鸾心下既失落又紧张。
她盼着大婚之日,能再看齐辂一眼,又怕他说出什么没皮没脸的浑话,动摇她嫁给陆修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