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瑶看了眼他手中端着的琉璃盏,又看了眼他。
徐令举了举手中盏:“蜂蜜水,喝了做个美梦。”
他的手一凑近,指尖的烟火味就随着体温一道,热热地扑面而来。
戚瑶毫无犹豫地接过,两眼看着他,一口一口喝了个干干净净。
那水甜丝丝的,顺着喉咙滑下,微微泛凉,凉得人极舒服。
“我对师叔,可够信任?”
戚瑶还回空盏。
“实在信任,师叔受宠若惊。”
徐令笑着贫嘴。
“可师叔不信任我。”
她紧盯着徐令,目光如炬,
“师叔还要瞒我到何时?”
自再见以来,徐令在她面前的心虚昭然若揭,他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她。
徐令摸了摸鼻尖上的浅痣:“既然被你看出来了,那我告诉你也无妨。”
他勾起手指:“小师侄,你凑近一点,莫要被让旁人听到……”
戚瑶依言凑了过去,徐令对着她的耳朵,晃了晃指间的铃铛。
叮铃——
戚瑶眼前一黑。
.
等戚瑶再醒来时,已是晨光大好。
邵棠在对面的吊床中坐起,也是刚睡醒的样子,半睁着眼睛向戚瑶问早。
“早。”
戚瑶回她。
邵棠眼中戚瑶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她懒懒地扫了戚瑶一眼,顿住,揉了揉眼睛,又仔细去瞧她。
“阿瑶,”
邵棠睁大双眼,“你筑基了?!”
什么?
戚瑶掀起眼皮望着邵棠,并指作诀,去探自己的丹田——
不错,她的丹田的确拓宽了不少。
可是……
邵棠一激动,险些翻下吊床,她干脆踩实地面,趿拉着靴子向戚瑶跑去:
“你自己看不到的,我能看到,你的经脉里流淌着紫色的修为,那是筑基期的标志。”
她扒着戚瑶的吊床边,满眼倾慕:“快,教教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戚瑶随着吊床晃了一阵,始终垂着眼,沉默不语。
她昨晚并没有什么奇遇,唯一可以怀疑的,就是徐令那盏“蜂蜜水”。
于是,她抬眼:“徐令呢?”
她直呼其名,把邵棠骇得一跳。
“徐师叔……”
邵棠循着话头四顾,可仙姝观中哪里还有徐令的身影。
这时,另一角的李长玉举起手:“天快亮的时候,我在半梦半醒之间,见过徐师叔。”
戚瑶转开眼,凉凉地看着他。
李长玉缩了缩颈子:“他说……他说凡世不安全,让我们快些回仙界去。他……他要上花楼逍遥了。”
他磕磕绊绊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像是受了什么屈辱,一张脸涨得通红。
“听他的。”
戚瑶跳下吊床,半跪着穿靴子,并不抬头,“你们先走一步,我去花楼抓人。”
“阿瑶……”邵棠抓着戚瑶的手,欲言又止。
走,她不放心戚瑶一个人在这里;留,人家师徒的事她又不好干涉。
戚瑶拍拍邵棠的手背:
“不必担心,我自己选的师尊,我自己寻回来。我相信他不会任我沦入危险之中,即便他当真袖手旁观,我也算看清这份师徒情义,就此死心也好。”
她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邵棠不好驳她,只得道:“好。我和长玉兄再在此地等你一日,无论去留,都记得给我们递个消息。”
戚瑶颔首,反手召出青云剑,就出了仙姝观。
她刚刚,又口是心非了。
她去花楼,并不是想翻徐令的风流案,她是想去找他问清琉璃盏的事。
徐令一口气送了她这么多修为,又趁她熟睡时一声不吭地走,总给人些再也不会见面的错觉。
她隐隐觉得,徐令不肯告诉她的事,绝对不是小事。
.
戚瑶凭着记忆,找回到花楼前。
花楼大白天的上着锁,门前贴着一张告示,上边写着“今日歇业,暂不接客”八个大字。
戚瑶伸出两根手指,抚平告示的边角,暗自骂了一声“徐令老贼”。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做“翻墙进花楼”的诨事。
戚瑶从墙头一跃而下,拍了拍手心里的土。
这花楼四下皆是高墙,中间布了些游廊水榭、假山池塘,三层小楼贴着东墙而立,一层一层的,全是雕工粗陋的榆木窗子。
四下里静得骇人,所有的窗前都落了纱帘,廊桥与亭台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戚瑶踩着湿乎乎的柳叶,慢慢绕过假山。
这时,一只手从她身后伸出,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戚瑶一手扣住那人掌侧,另一手以肘迅速后击。
那人受了戚瑶一肘,却竟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连气息都没有错动一瞬。
不等戚瑶再做挣扎,那人便足下一点,带着戚瑶由窗进入小楼。
砰——
那人松开戚瑶,转身合上窗子,同时在屋中多加了两个复杂的法阵。
戚瑶靠在茶桌上,紧盯那人的背影。
“你来这里做什么?”
徐令揉着心口转身,那里刚刚被戚瑶怼过,疼得紧。
“来抓人。”
戚瑶淡淡道。
“抓我吗?”
徐令指着自己的鼻尖,笑道,“我来花楼不是很正常吗?你第一天认识我?”
“可是今天花楼歇业。”
戚瑶看着他,将“歇业”两个字念得很重。
徐令笑容一僵。
戚瑶继续道:“你在这,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徐令摸了摸鼻尖,走到茶桌旁,拎起桌上那只粗制滥造的粉色茶壶,倒出一杯隔夜茶,默默喝着,不作声。
戚瑶:“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徐令收起笑意:“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好。”
戚瑶快速应道,“师叔的私事我不管。可昨晚的琉璃盏是什么意思?你在交代后事?”
听到琉璃盏,徐令的神情松动了些许,他转过脸,温声道:“来,给师叔讲讲,你到什么境界了?”
戚瑶“嗤”了一声:“明知故问。”
徐令挑起一边眉毛,好笑地勾起唇角。
戚瑶转开眼,看到床上花花绿绿的鸳鸯被里,露出了信纸的一角。
她向那方张开手,信纸自行飞到她掌心之中。
徐令直起上半身,警惕地看着她手中的东西。
“好眼力。”
他嘴硬着,用茶杯挡住小半张脸。
戚瑶一垂眼,就能看到信纸上的字。
她快速扫过一遍,面无表情道:“师叔要投靠垂花宗?”
徐令一笑:“对。据千岁楼的线报,当年的垂花宗遗众逃出仙界后,大多散落在凡世烟花之地,继续吸食凡人精血修行。我常年泡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待时机。”
他的一双桃花眼越过茶杯沿,冷冷地看着戚瑶:“既然仙界不容我,那我干脆就反其道而行之。”
他放下茶杯,起身,一步一步靠近戚瑶。
“今早我良心发作想放你们三人一马,谁知你这个新鲜漂亮的小宝贝居然亲自送上门来。”
他俯下身,温热的吐息灌入戚瑶衣领,“不如,就做我的第一个炉鼎吧。”
他的轮廓完美至极,即使凑得这样近了,也挑不出任何瑕疵,反而美得愈加摄人心魄。
戚瑶看着他,没有任何动作。
徐令舔了下后槽牙,弯下腰勾住戚瑶膝弯,一把将人抄起,扔到床榻之上。
戚瑶倒在鸳鸯被里,指尖不自觉地绷紧。
徐令看了她一眼,抬手抽掉自己的玉簪,三千青丝顺肩而下。
他站在床前,单手解衣带。
一边解,一边观察戚瑶的表情。
此时戚瑶已经坐了起来,盘腿瞧着他的一举一动,瞧得徐令心里发怵。
“你是不是想说,怎么还不跑?”
她将徐令的心里活动复述得一字不差。
徐令大惊,下意识揪紧快要露出胸口的衣领。
戚瑶站起身,与徐令擦肩而过。
徐令叹了口气,口型一句“我的小祖宗”。
他一手抓着半敞的衣襟,一手赶在戚瑶开口之前,又丢了四五个高级咒印出去,整间房被加持得好像一口金钟。
戚瑶:“担心隔墙有耳?”
徐令点头,一边迅速整理仪表,一边闷声道:“这把师叔认栽。你能不能告诉师叔,你是怎么瞧出师叔的把戏的?”
戚瑶颇为大方:“好。”
她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以师叔的功力,如果你不想给我看那封信的话,我绝对拿不到手。”
“第二,师叔凑过来时,每一个动作都有停顿,明显是在等我的反应。”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听到这里,徐令停下一切动作,认真地看着戚瑶。
戚瑶:“师叔你耳朵红了。”
此言一出,徐令的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他坐到茶桌边,点起玉烟斗,把自己藏进白烟里。
戚瑶收回手指:“所以,师叔,不要妄想用那些糊弄小孩子的把戏来糊弄我。”
徐令匿在白烟里,终于平静许多:“不愧是上卿府的贵女,真是智勇双全。”
戚瑶:“过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师叔的话半真半假,这里的确是垂花宗的聚集地。但我想象不到,师叔假意投靠垂花宗,到底意欲何为?”
徐令侧过眼:“我是真心投靠垂花宗。”
“你不是。”
戚瑶说得斩钉截铁,“我相信你不是。”
徐令笑了:“我素来臭名昭著,你凭什么相信我不是?”
戚瑶:“因为你是我亲选的师尊。”
徐令吐出几个烟圈:“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在拜师仪式上,为什么会选择我?”
戚瑶:“因为旁的仙师都太过势利虚伪,只有你,无论我是怎么样的我,都好好地接纳下了。”
徐令捻着细烟杆许久未动,遮面的白烟渐渐变得透明。
戚瑶:“而且我觉得,你并不是传闻中的那样。他们都说你同玉清仙尊水火不容,可我分明在揽月峰看到了一尊巨大的鎏金玉清像,我想,你至少是怀念她的。”
闻言,徐令忽然警惕起来:“你进过神殿了?”
戚瑶点头。
徐令:“你还发现了什么?”
戚瑶摇头:“我一靠近神像就会出现幻觉,所以,什么都没有发现。”
徐令松了口气,转开眼:“你说得不错,继续。”
戚瑶:“虽然同玉清仙尊的关系只是很小很小的线索,但我认为,在这一点的基础上推演,就完全可以将你推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她顿了一下,续道:“师叔,你想知道的,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轮到你了。”
徐令深吸一口气,掐灭烟斗,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团,铺平。
戚瑶认出,那是昨晚从老人背上摘下来的傀儡符。
徐令用指尖点着符脚的缠枝花纹:
“我追查垂花宗追查了很多年,我想进入垂花宗确认一些事情,最近这段时间,是垂花宗十多年来出没最频繁的时候。我不能再等了。”
戚瑶:“卧底?”
徐令:“没那么大义凛然,只是为了一些私事。”
戚瑶:“你不能去。”
徐令挑眉:“为什么?”
戚瑶:“这话你不会说出口,但我知道,此行凶险无比,你抱了必死的决心。”
徐令看着她,没有否认——
他昨晚送她的那些修为,的确是想当作留给小师侄的最后一件礼物。
戚瑶站起身,居高临下:“可是师叔,我才刚刚拜师不久,你就这么抛下我,会否太过狠心了?”
她张开手,挡在门前。
她也知道,徐令的修为远在她之上,他若想走,她根本拦不住。
徐令单手支着脸颊,妥协道:“你提条件吧,我统统服从。”
戚瑶:“我要和你一起去。”
徐令:“成交。”
他应得痛快。
戚瑶紧紧盯着他,试图在他身上找出几分破绽。
徐令张开手臂,任由她看。
“我用一份投名状,套出了垂花宗据点的位置,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他对戚瑶说,“那两个小朋友呢?”
戚瑶:“他们还在仙姝观等我的消息。”
徐令凭空变出一套纸笔:“你给他们传个信,按我说的写。”
他流利地将传信内容说了一遍,戚瑶听后将笔一丢:“不行。”
徐令挑眉:“你还要不要一起去了?”
戚瑶:……
徐令用下巴点了点纸:“写。”
一刻钟后,仙姝观内的邵棠等来了戚瑶的传信。
她将传信读过一遍,尖声对李长玉道:“遭了!徐师叔反了!阿瑶追着他进了垂花宗,我们快回仙界找宗主救阿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