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舟随水波渐渐飘远,玉台上的人也渐渐散了去。
被捉来看守的唐十一打了个哈欠,蹲下身,用袖里揣来的小石子在江面上打水漂。
咕咚——咕咚——
小石子一下一下地跳出好远。
江面上只有徐令的小舟还在漂动,而且漂得还不算远,以唐十一的眼力,可以很好地盯紧舟上的那个醉鬼。
垂花宗的小舟是有乌篷的,徐令的上半身完全探入乌篷中,只有一双笔直的腿和一对儿漂亮的脚露在外面,脚尖还在往下滴水,脚踝也因沾水而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唐十一凭着合欢弟子的敏锐嗅觉,觉得那只脚踝若是系上红绳,定是美极的。
他正想着,忽见徐令的腿动了一下。
不过,不是正常的活动,而是诡异的“拖动”。
向乌篷内拖动。
唐十一当即丢掉小石子,站了起来。
他很确定徐令还处于昏迷状态,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力道没有丝毫反抗,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被“拖”进了乌篷之中,连一根脚指头都没再露出来。
唐十一被吓得大叫:“有,有鬼啊!有鬼!”
他站在玉台上叫了几声,匿于乌篷内,拖走徐令的“鬼”当真探了个头出来。
唐十一脚下一滑,跌在地上:“夭寿了,还是女鬼……”
“女鬼”从乌篷里爬出,立在舟头,足下一点,三两步踏过江面,直直飞到了玉台之上。
唐十一四脚并用地后退:“别杀我,姐姐,别杀我……”
“女鬼”戚瑶利落地劈了他一个手刃。
唐十一歪歪地倒了下去。
戚瑶收指成拳,转了转手腕。
她沿着徐令走过的路,把他丢下的靴袜冠簪一件一件地敛了起来。
那件罩纱已经漂到了江中央,戚瑶踩着青云剑,俯身将它捞进怀里。
做完这一切后,她抱着这堆东西,飞回到乌篷之中。
徐令始终半梦半醒的,见她回来,还探出个脑袋来看。
戚瑶绕开他,把湿透的罩纱摊开,放在船板上晾。
只这没留神的功夫,徐令就蹭了出去,趴在尖尖的舟头上,探出一只手下去,捞江面上的“月亮”。
雪白的袖摆漂在江面上,好像传说中鲛人的尾巴。
他一只手拍下去,月影就碎成一片凑不齐的星子,他努力合拢指尖,一次又一次地去抓,一边抓一边嘟囔着难以分辨的话。
戚瑶抱着他的后腰把他逮了回来,一边帮他拧干袖摆,一边斥他——
“多大的人了还玩水?”
“万一跌到江里去多危险!”
“弄得一身湿,明个儿等着得风寒吧!”
徐令挺大一个金丹真人缩在乌篷里,垂着头乖乖听训。
戚瑶骂完,问徐令:“都听到了?”
徐令小声:“都听到了。”
戚瑶:“能不能听话?”
徐令:“我听话。”
他缩成那么小的一团,回话时鼻子发齉,似乎戚瑶再多说他一句,他就能当场哭出来。
戚瑶心说你就装吧。
她嘴硬心软,看徐令还光着脚煞是可怜,就亲自动手帮他穿靴袜。
她从未做过伺候人的事,下手很生愣,也不知道有没有碰疼徐令。
徐令挨了一通骂,果然乖巧得很,任戚瑶如何折腾,连哼都不哼一声。
戚瑶做完这一切,走到乌篷外借着江水洗手,江水冷冽,冰得她精神一震。
对了,还有件事忘了做。
她甩甩手上的水珠,并指成诀,一道印痂跨过江面,落到昏迷的唐十一身上——
她清除了唐十一有关她的记忆。
戚瑶再回到乌篷内时,徐令已经睡熟了。
他像只小鸟一样把脸藏在臂弯里,呼吸匀长。
戚瑶放下两侧竹帘,乌篷内登时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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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宗主房内,颜长老单独陪侍在燕息身侧。
“看姓徐的那痛心疾首的样子,他大概真的没有觉察到那小姑娘身上的玉清气息,反倒是听信了宗主您的话,以为玉清的元神完全消弭在天地之间了。”
颜长老嗤笑道。
燕息面无波澜:“那玉清精明得很,即使只剩残缺不全的一魄,那一魄也天生就会隐忍收敛,哪怕是大乘期的神仙来了,也不一定能认出她的真容,更何况姓徐的区区一介金丹?”
颜长老应道:“宗主说的是。若不是玉清簪上的那枚青玉跟那小姑娘产生了共鸣,我们也无从知晓玉清居然借尸还魂,重生在了那个小姑娘身上。”
燕息挑眉:“对了,咱们设局让姓徐的投靠,那小姑娘呢?她上钩了没?”
颜长老:“仙界如今大门紧锁,透不出一丝风声,卑职只好利用千岁楼打听一二。据说,那小姑娘已经按照徐令的指示,回仙界去了。”
燕息:“仙界不透风,千岁楼的话也不可尽信,那到底是徐令的家业,他们越说小姑娘不在徐令身边,她就越有可能跟着徐令进到了这里。”
他轻笑一声:“还有,那姓徐的自称天下第一风流客,我看倒不尽然,多半是演绎作秀,暗地里不知包藏了什么祸心。继续试探下去,一旦试出姓徐的举止行为与传闻不符,就地格杀勿论。”
颜长老应了一声,行礼退下。
燕息拨弄着手上的扳指,神色晦暗不明:
玉清仙尊,您最好是真的逃回仙界去了,不然……
可莫要怪晚辈失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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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时辰后,徐令从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看到盘坐在对面的戚瑶。
戚瑶加速运行完小周天,收势抬眸,与徐令对视。
徐令掀开一侧竹帘,看到细窄的舟头,还有舟下平静的江水:
“我这是……”
戚瑶面无表情:“你昨晚喝醉了发酒疯,一边宽衣解带一边往江里跑。”
她一边说,一边拉回晾在舟头的罩纱,拎着给徐令看:“此物,还有你的发簪、玉冠、靴袜,都是我给你捡回来的。”
徐令揉了下脸:“不打紧,不打紧,这些浑事我从小到大没少干。”
也不知他是在哄骗戚瑶,还是在宽慰他自己。
戚瑶冷笑一声,将手里的罩纱团成个团儿,丢向徐令。
徐令张手接过,抖开,套在身上:“对了,那些垂花宗的人呢?”
戚瑶:“各自回房休息了,只留了个倒霉蛋下来看醉鬼。”
徐令穿衣的手一顿:“他人呢?”
戚瑶向舟外一指,徐令谨慎去望,却见唐十一仰躺在玉台上,睡得比他方才还死。
“他怎么了?”
徐令问。
戚瑶收回手:“为了给你捡衣服,动了点武力。”
徐令“哎呀”了一声:“你这个小朋友长得挺文静的,怎么这么暴……”
戚瑶“啧”了一声。
徐令当场表演了一个悬崖勒马:“打得好打得好。还未谢过小师侄的悉心照料。”
戚瑶转开眼:“谢就不必了。”
徐令又将脸伸过去,去对戚瑶的眼神:“小师侄,昨晚他们有没有说今日的安排?”
戚瑶垂眼瞧着他:“说了。”
徐令眉梢微微发抖:“说的什么?”
戚瑶依然看着他:“说要给师叔选妃。”
徐令一口气没喘匀,反身扑在船板上,以袖掩面,不住地咳嗽起来。
戚瑶冷眼瞧着他背上那对好看的蝴蝶骨:“提前祝贺师叔喜得佳人。”
徐令艰难挥挥袖子,说不出话。
戚瑶本想转开眼,不曾想粼粼波光一闪,她无意瞥见徐令嘴角的血。
“你……”
她一怔。
徐令后知后觉地抹了下唇角,坐起身:“无妨。此处瘴气太浓,稍微中了点毒,吐出来就好。”
闻言,戚瑶探手去摸自己的脉搏——
脉搏较平日缓慢虚弱,的确是中毒之相。
不过,只是微毒而已,她这已筑基的身子还能承受。
戚瑶放下手:“下一步棋,你打算怎么走?”
徐令:“你先归位。”
戚瑶任由他将自己变回手串模样。
徐令捡起手串挂回心口,而后出了乌篷,足下一点兰舟,飞身上了玉台。
他绕开熟睡的唐十一,自己寻了处舒坦地方,再次躺了下来。
戚瑶:???
徐令两手枕在脑后:“小师侄莫惊慌,这叫以不变,应万变。”
第31章 探垂花向死而生 师叔嘴角有血,我帮你……
临至傍晚, 颜长老进到山水盆景里抓人。
“醒醒。”
她蹲下身,隔着一张手帕,拍徐令的脸。
徐令长眉微皱, 别开脸“哼”了一声。
颜长老熟练地清了清嗓子:“徐公子,您再不起床, 姑娘们可要笑话您啦……”
徐令半睁着眼,张开手胡乱去抓, 一把抓住颜长老的袖摆:“别,莺莺,我还不是为了你……”
颜长老抽出袖摆, 起身:“醒醒吧, 楼主。”
闻言, 徐令一咕噜爬起身, 抬起一只手扶着额角, 怕光似的只睁开一只眼:“唔……颜夫人?”
他睡得迷迷糊糊的,语调里带着些许娇气,煞是哄人。
颜长老一早看腻了他的把戏, 冷冷道:“楼主怎么到这来了?”
“嗯?”徐令放下手, 满脸怔忪,“我不应该在这里吗?昨晚……昨晚我们不是在这吃酒来着?”
颜长老:……
她懒得同这醉鬼一般计较。
颜长老:“楼主您这也睡了一天了,想来酒已经大醒, 我们是时候干点正事了。”
徐令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势。
颜长老:“垂花宗所有的女修现下都在高堂外侯着,楼主可任择几人用作炉鼎。”
徐令:“今晚就要开始吗?”
颜长老:“修炼自然是越早开始越好。”
徐令虚弱地咳了一声:“可是, 这里瘴气弥漫,于我身有损……而且,临来垂花那晚,我和那四位姐姐您也是知道的, 您催得这样紧,只怕我这小身板吃不消……”
“哦?”颜长老乐了,“我们徐公子不是历来荤素不忌吗?怎的也有吃不消的一天?”
徐令坐在玉台上,抓着颜长老的袖摆,仰头看她:“颜夫人……您疼疼我……”
颜长老弯下腰,隔着手帕拍了拍徐令的手背:“好。楼主您只管去,旁的事我替您打点。”
徐令欣喜道:“就知道颜夫人您最疼我……”
他终于站起身,随颜长老一道出了山水盆景,落于高堂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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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修们尚在门外侯着,门内只有燕息并一众侍从。
燕息瞧着徐令:“楼主还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徐令拱手,道歉道得并不如何心诚:“徐某失态,叫宗主久等了。”
燕息向旁侧的锦凳一指:“无妨,楼主请坐。”
徐令一掀后摆落座。
这凳子没有靠背,他坐得极不自在。
燕息似乎并不着急择选炉鼎一事,仍拉着徐令攀谈:“听说楼主惯爱烟草,本座特意命人寻来了一支‘绕指柔’。此烟香甜软腻,颇俱情调,等楼主品完进入佳境,再叫她们进来也不迟。”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有侍从递了烟斗上来。
徐令探手接过,将烟斗拿在手中把玩:“此烟乃是绝佳上品,宗主定是为之废了不少心思。”
燕息:“楼主享用便是。”
徐令一笑:“那徐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所有人都以为徐令是爱不释手,只有戚瑶听到他接烟过来时,心头那不妙的“咚”的一声。
徐令点起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
那“绕指柔”冒出的烟气微微泛粉,一丝一缕围绕着徐令飘浮,衬得他那张脸愈发桃花水色。
燕息笑道:“楼主,此烟如何?”
徐令一手端着细烟斗,一手伸出食指挨在唇上。
嘘……
他合上眼,微微仰起头,突出的喉结在凝脂一样的颈子里不时滑动,下颌线拉成清瘦流利的一条。
他在认真品鉴烟草,满堂的弟子,在认真品鉴他。
戚瑶只觉得反胃。
这“绕指柔”的味道,远不及徐令玉烟斗里的清苦味道好闻,也根本没有燕息所说的“香甜软腻”,它有一股很大的焦油味儿,在戚瑶的鼻子里,它就是臭的。
臭得令人心生厌恶。
戚瑶被这股子味道包围,难以自制地打了个寒颤。
她想起:
在她流浪街头之时,曾被几个纨绔子弟堵在墙角捉弄欺辱,他们点着烟,用脚踹她,还用点着的烟斗去烫她的小臂和耳朵。
彼时,他们烟斗里传出的味道就是这样的,这味道戚瑶一辈子都不会忘。
徐令安静地享受烟草,在“绕指柔”燃尽之前,一句话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