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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姝观里的两人收到信时,戚瑶正坐在徐令的云彩上,向垂花宗据点进发。
徐令倚在云头,从腰间的小袋子里拈出些草叶,补到烟斗里。
他慢悠悠地,纤长的指节被青玉烟杆衬得素白剔透,就像葱段似的,一举一动都分外雅观。
戚瑶不自觉地盯着他看。
徐令头也不抬:“小师侄,你莫伤心。你送师叔的烟斗,师叔留得好好的,一直舍不得用。”
他从怀里掏出一柄黑乎乎的东西:“你瞧。”
戚瑶猛地被自己的“杰作”灼了眼,连忙转开头,看路过的飞鸟和浮云。
徐令低低笑了一声,将两支烟斗一并收起,拍了拍指尖的草渣:“时候差不多了。”
他顿了一下,等戚瑶看过来,才续道:“小师侄,在进垂花宗之前,我得把你变成个随身物件,你想变个什么?师叔都满足你。”
戚瑶:“一切以师叔便利为先。”
徐令:“那……变成个小猪香囊怎么样?”
戚瑶:……
徐令:“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他一面说,一面从背后抽出一张符咒,用另一只手将符咒一弹,橙红色的火就从符咒顶部燃起,金光从纸灰中迸出。
戚瑶被笼在金光之间。
等到火尽,金光裹挟着戚瑶一道消失。
同时,徐令的手中,多了串微微泛蓝的白玉手串。
他将手串系在心口处,拍了拍道:“小师侄,我们要下去了,要是遇到什么危险,你可要为我挡灾啊。”
手串模样的戚瑶:……
彩云穿过条条纵纵的日光,落到山坳之中。
山坳里闷热潮湿,生长着无数遮天蔽日的巨木,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瘴气。
戚瑶贴在徐令的胸膛上,明显感觉到他的肺部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可他没有咳出声来,仍如无其事地向前走。
不多时,一片寨子的轮廓渐渐从烟瘴之中现了出来。
那寨子里都是木制的吊脚楼,有的建在平地上,有的贴着山势修在岩缝之间,高低错落,好像大鱼的鳞甲。
寨子外围修着一圈一人多高的木栅栏,木栅栏后,有垂花宗的弟子在把守。
徐令晃晃悠悠地走到木栅栏前,抬手就去推栅栏门,就像回自己家一样。
人家弟子自然拦他:“来者何人?”
“我?”徐令将手从栅栏门上拿下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笑道,“你不认识我?”
看门弟子像看癔症病人一样看着他。
徐令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从腰间解下自己的名牌,隔着一道栅栏门,举着给那弟子看:
“仙界第一风流客,正是不才在下。”
他说着,微微颔首。
看门弟子抬手去接名牌,徐令握着名牌,避开他的手:
“你洗手了没,就来摸我的牌子,看看就罢了。”
这一晃的功夫,看门弟子已经看清了名牌上的“徐令”二字,这才认认真真地将面前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徐令?我知道你。”看门弟子冷哼一声,“在外边臭名昭著人人喊打,怕不是仙界混不下去了才来投靠我宗。你有什么本事?”
徐令慢悠悠地将名牌系回腰间:“贵宗素来以色侍人,我的本事……大抵就是我这幅好皮相罢?”
他说着,抬起头,向看门弟子抛了个媚眼。
徐令的确生得宽肩窄腰、面若桃花,看门弟子实在不能说他不好看,只得骂道:“你个老不正经的不要脸!”
徐令微笑:“多谢夸奖。”
正这当,一位衣着清凉的中年女子从寨中走出。
“唐十一,不得无礼!”
她年纪虽不小了,但别有一番成熟丰腴的美感,走起路来更是摇曳生姿。
她是垂花宗现今唯一的长老,也是徐令投靠垂花宗的联络人,凡世中的那幢花楼就是她的营生。
那名叫做唐十一的弟子当即转身行礼道:“颜长老。”
徐令含笑略施一礼:“颜夫人。”
颜长老没理徐令,仍绷着脸对唐十一道:“跪下!你小子有眼不识泰山,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千岁楼主!”
唐十一战战兢兢地掀袍角欲跪,徐令扒在栅栏上说软话:“哎呀颜夫人,您不要动火,孩子还小,也是我先同他开玩笑来着……”
唐十一拎着袍角,跪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会儿看看身边这个,一会儿看看栅栏外边那个。
颜长老看着徐令,伸出食指向地下一指。
唐十一终于踏踏实实地跪了下去。
惩治完自家的毛头小子,颜长老终于腾出功夫,撸起袖子去收拾外边那个。
徐令松开扒栅栏的手,退后半步站得笔直,只会笑。
颜长老没说话,只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
徐令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铜制的小钥匙,放到颜长老手心里,推着她的指尖,让那只玉手紧握成拳,顺便贴心解释道:
“这是千岁楼的钥匙,我那帮伙计只认钥匙不认人,您到时候拿着钥匙去号令他们就是了。”
颜长老“嗯”了一声,拉开栅栏门:“请吧,徐公子,以后就是自家人了。”
徐令颔首:“您客气。只是,我这千岁楼也交与颜夫人了,您那座花楼什么时候……”
颜长老看着徐令亮晶晶的眸子,扯起嘴角:“徐公子这便狭隘了,你既入了我垂花宗,休说是一座花楼,就是十座百座花楼都任你择选。”
徐令惊喜道:“颜夫人大气!”
他穿过木栅栏,路过唐十一身边时,还不忘偷偷把小孩拉了起来。
“快起来吧。”他压低声音说,“论辈分,你还得唤我一声师叔,听我的没错。”
唐十一:……
戚瑶:……
这话好生耳熟。
颜长老走在前边,没有回头:“徐公子,宗主已备好宴席,正在高堂侯着。”
徐令连忙跟上:“来了来了,在走了。”
瘴气被二人走动带起的风推开,在半空凝成诡谲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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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长老引着徐令走入最恢宏的一栋吊脚楼,这所谓的最恢宏,其实也不及琢光宗清音宫的十之一二,更没有什么青玉为砖为瓦,这里最好的建筑材料就是黄竹,于是,整座高堂都是枯萎秸秆的颜色。
在颜徐二人走入之前,高堂内只有宗主一人,连个服侍或者撑场面的弟子都没有,实在是凄苦可怜。
垂花宗现任宗主燕息年纪不大,生得苍白又妖冶。
“恭迎楼主。”
燕息说着,表情生硬得好像张面具。
徐令摆手:“不敢不敢,宗主您客气。”
燕息:“本座已备好酒席,还请楼主享用。”
徐令四下瞧瞧,心说这屋里空得,除了你坐着的那把椅子,连个多余的凳子都没有,小兔崽子你诓谁呢?这不就只有一盆山水盆景吗?
他扫了一圈,最终发现燕息用手指着的,就是他面前那盆全屋唯一的装横——
面碗大小的山水盆景。
徐令:……好崽子,有你的。
颜长老生怕徐令再说出什么奇奇怪怪大逆不道的话来,遂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并指作诀。
眨眼的功夫,徐令面前便换了一番气象。
他脚下枯黄干瘦的竹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块和田软玉打造的玉台,玉台细长,两侧依次排列着三四十套华丽桌椅,每一张桌子上都摆满了瓜果珍馐,桌后坐着姿容傲人的垂花宗弟子。
台上灯火通明。
而围绕玉台的,是宽阔的江面。
江面与浓黑的夜幕同色,波纹之间倒映着亮晶晶的星子,江上浮着几条细窄的兰舟,兰舟上传出婉转的乐声与歌声,兰舟下飘着橙红色的河灯。
再远的地方,就是一圈浓墨重彩的山影。
徐令一时失语。
燕息坐在主位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我宗经‘葬花之役’元气大伤,本座自继任以来,苦心经营多年,才得陋寨安身立命。条件有限,只能邀楼主于盆景中一聚。”
徐令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操作,展眉笑道:“一盆景足以见宗主苦心,您也实在是个讲究人物。”
他与颜长老分别于燕息两侧落座,燕息举杯向徐令道:“我宗厉兵秣马已久,如今又得楼主倾囊相助,想来颠覆仙界指日可待。”
此言一出,众弟子亦端起酒杯。
徐令执酒面不改色:“这也正是徐某的心愿。”
他与燕息一道以袖遮面一饮而尽,江上传来的乐声应景地激昂起来。
酒水滑入喉管,徐令却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久久未动。
燕息随之望去,发现他是在看“月亮”。
徐令放下酒杯,抬手指着天空:“宗主这月亮好生生动。”
那“月亮”比真正的月亮更圆更亮,也距人间更近,恍若触手可得,叫人心生亲切之意。
燕息:“这可是顶级青玉。楼主可能猜出这青玉出自何方?”
徐令收回目光,笑笑:“宗主可否提点一二?”
燕息:“这青玉的原主,楼主再熟悉不过了,这青玉楼主从前一定见过。”
徐令闻言一怔。
戚瑶发觉他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可他面上仍笑得如沐春风:“宗主不要再买关子了,空叫我砸千岁楼无所不知的金字招牌。”
颜长老亦劝道:“宗主您就快些说了吧,早叫楼主痛快痛快。”
燕息勾唇一笑:“好。”
他手指天边朗月:“这青玉,出自玉清仙尊最心爱的步摇,她临死前都还戴在发间。”
戚瑶听到,燕息每说一个字,徐令的心跳都会漏掉一拍,这一定是一个极痛的过程,痛到最后,他心口处的皮肉都在止不住地痉挛。
可他所表现出来的,不过是勾紧手指而已。
“我那惯会多管闲事的师尊将死时,你们在现场?”
徐令惊讶道。
燕息:“岂止。她突破大乘出事,多半是我们的功劳。谁叫她拒绝我们老宗主的美意,还倒打一耙,险些把我宗赶尽杀绝。”
徐令:“那……她死绝了没?”
燕息抿了一口酒:“死绝了。三魂崩裂,七魄消散,我们赶到时,连肉身都不见了,只剩下被天雷劈得焦黑的泥土,还有她步摇上的这块青玉。”
“那就好,那就好!”
徐令忽然放高声量,仰头饮下一杯酒。
“我真是大仇得报,不枉我受她压迫这么多年!”
他一面大笑,一面一杯又一杯地倒酒,一杯又一杯地饮下。
第30章 探垂花向死而生 徐令衣衫半褪,醉解兰……
颜长老向燕息挑眉。
燕息没作声, 默默抿着自己的杯中酒。
戚瑶眼睁睁看见徐令喝到第九杯时,从唇边拿下的玉杯里,有鲜红而粘稠的血迹。
徐令淡然地拎起酒壶, 又是一杯满上。
他将酒杯抓在手里,一圈一圈晃。
很快酒血相融, 杯壁亮洁如新。
徐令贴在椅背上,椅子前脚翘起摇摇晃晃, 他身后,就是奔涌的江水。
他随时有可能栽进江水里去,可他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 手握酒杯, 将酒倾到江中去:“师尊一路走好, 下辈子可千万别来找我了, 烦。”
他两颊绯红, 完全喝大了。
燕息看他一直翘着椅子在那晃啊晃,忍不住望向颜长老。
颜长老头都没抬:“别管他,他在我那花楼里喝大了也是这番形容。”
戚瑶在他心口滑来滑去, 一时恼火, 无声骂道:要下水你自己下去,别拖累我一起。
徐令好像真的能听到戚瑶的心声,当即就放平了椅子, 趴在饭桌上,醉眼朦胧地开始吃菜, 直到宴席结束,都没再说话,也没再喝酒。
等燕息饮完最后一杯酒,徐令竟奇迹般地随众人一道站了起来。
燕息向颜长老吩咐:“待会去给楼主收拾个住处, 今晚就让他好好休息。明晚把宗门内的所有女修都叫来,给楼主细细择选个炉鼎,之后……”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颜长老就向玉台中央挑了挑眉。
燕息循她所指望去——
只见徐令已经沿着玉台,自顾自地走出好远。
他一边走,一边除鞋拔簪,浓黑的发垂至腰际,靴袜簪冠被他扔了一地,骨节分明的脚踩在玉台上,竟比玉质更雪白剔透。
他这一路走去,看痴了无数垂花宗女修。
临至江边,算徐令还有些良心,没把戚瑶一并随手丢了。
他摘下胸前微微泛蓝的白玉手串,攥在手心里,又摘下青色罩纱的金丝搭扣,将罩纱褪至臂弯,一脚就踩进江水里去。
所幸此处江水不深,刚刚没过他的脚踝。他淌着江水,向一只空着的兰舟走去。
江水一步比一步更深,罩纱从他臂弯滑落,落到水面上,好像轻盈的藻荇。
燕息没忍住,唤了他一声:“楼主!”
徐令闻声回身,醉眼迷蒙,两颊满是粉红的酒气,青丝像扇面一样铺展开,湿透的白衣贴在身上,微显透明,勾勒出他美极的腰线。
这一眼望去,燕息说不出话了,垂花宗的所有弟子全都说不出话了。
最后,还是颜长老摇了摇头:“宗主,你就由他去吧,留一人看守就是了。”
徐令等了一阵,见没人再同他说话,便用力一推兰舟,仰面倒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