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夜已深沉,街上空空荡荡。
戚瑶将小金球护在怀里,脚下忽然一软,半跪在落了锁的千岁楼门前。
她抬起一只手,欲拍门,可胸口一抽,滚烫的鲜血冲口而出。
她伸出的手就扶在了千岁楼门上。
人贴着千岁楼门,缓缓下滑。
.
戚瑶再次睁开眼时,面前围了一圈狐狸脸,微弱的烛光透过狐狸脸之间的缝隙打在她的眉眼之上。
她猛地坐了起来,狐狸脸们被她骇得退开半步。
戚瑶摸了下怀里的小金球,默默松了口气。
“我晕了多久?”
她问,语气有些急。
“今”字桌伙计上前半步:“没多久没多久,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戚瑶颔首,眸色微动:
还好,并没有耽误太多时间。
“人”字桌伙计:“小的们也是看在贵客要去救楼主的面子上,才抬贵客进来的。”
戚瑶还能想起昏倒前的事,再次颔首:“多谢。”
“人”字桌伙计扫了她一眼:“贵客这体质挺奇怪的,表面上是个弱不禁风的娇气壳子,内里的元神却强大无比,竟将这本该骤死的剧毒硬生生给抗下了。”
他顿了顿,压着嗓子:“疼不疼?”
戚瑶垂眼:“还好。”
“人”字桌伙计“咯咯”地笑出了声:“肝肠寸断、万箭穿心之痛,贵客说还好就还好吧。”
戚瑶没有回话。
“今”字桌伙计递过一个纸包:“小的们给贵客用了和楼主一样的吊命方子解毒,现下已无大碍,只是有些余毒未清,贵客还要记得定时用药。”
戚瑶双手接过:“多谢。”
“地”字桌伙计抱着手:“关于三十三门那座死牢,小的还要知会贵客几句。”
戚瑶抬眼看着他。
“地”字桌伙计:“那死牢全无守卫,三十三门也鲜少费心思盯它,贵客可知为何?”
戚瑶:“因为它的位置偏远神秘?”
“地”字桌伙计:“这是其一。其二,死牢内部有一天然法阵,可以叫身在其中的人陷入平生最恐惧的幻境里,而且,若死牢中同时进入多人,这幻境还有可能叠加。”
他伸出一只手:“比如,死牢中关押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曾被吊死鬼追杀,另外一人曾落入水中险些溺毙而亡——”
他伸出另外一只手,将两只手“啪”地一合:“那死牢中所呈现的幻境,就会是两个人都在水中挣扎,而岸上还守着一群吊死鬼,就等他们上岸。”
戚瑶:……
“地”字桌伙计重新将手抱回胸前:“所以,有此法阵在,三十三门全然不担心外人闯入,就算真的闯进来了,也无异于自投罗网。”
戚瑶站起身:“我知道了。”
她语气一如既往地淡漠冰冷,毫无惧意。
她攥着小金球,问“神”字桌伙计:“这东西怎么用?”
“神”字桌伙计:“贵客攥紧它,默念想要到达的地点即可。不过还请贵客在使用前凝神静气、摒除杂念,所谓‘归去来’,一去一回只能使用两次,若因走神而不幸被传送到旁的地方去,那可就麻烦了。”
戚瑶:“好。”
她应完这一声,合上眼,集中全部精力默念六个字——
三十三门死牢。
千岁楼中莫名风起,八枚烛火轻摇,狐狸脸伙计们在晃动的火光中眯起眼。
等到烛焰重归于静时,八名伙计面前,再无戚瑶的影子。
.
戚瑶攥着小金球等了一阵,缓缓睁开眼。
眼前漆黑一片,与方才合着眼时一般无异。
戚瑶张手召出青云剑。
借着青云剑身上的幽光,她看到所在之地是个砖砌的狭窄甬道,甬道极潮湿,顶上不时有水滴落。
滴答——滴答——
戚瑶握着青云剑,试探着向前走。
忽然,正前方越出一道拳头大小的黑影,戚瑶想也未想,当即丢出一张纸符——
纸符出手,她才意识到,那可能只是只老鼠。
黑影被击中,却并未如戚瑶所料,发出什么小动物的细微叫声。
它嗓音苍老,讲的是人语。
“大小姐,快些上路吧。”
第40章 劫死牢双重幻境 她叫他师叔,他叫她师……
“大小姐, 快些上路吧。”
在周饶国破之前,戚瑶是上卿府独女,最受宠的千金大小姐, 全上卿府的好吃的好用的,都得紧着大小姐的院子送。
同样的, 周饶国破那晚,戚上卿战死的消息也头一个递到了大小姐的院子里。
老管家颤颤巍巍地说完那句话, 就用尽全身力气拍了下骏马的屁股。
骏马长嘶一声,拖着身后的车厢,一头撞出上卿府的偏门。
时值深夜, 星月漠看人间惨事。
戚瑶坐在马车里, 怀中抱着一包匆忙收拾出来的金银细软, 整个人随着车厢剧烈颠簸, 头上的珠钗很快就跌了下来。
与她同坐车上的, 是贴身丫鬟沐雪。沐雪长她几岁,性子成熟稳重,在没有外人在的时候, 戚瑶就偷偷地唤她“阿姐”。
沐雪一手抓紧板凳, 一手去捡戚瑶掉在地上的珠钗,而后,轻轻揉了揉戚瑶的发顶:“大小姐, 不要怕。”
戚瑶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记得, 当年的这个时候,她已经吓哭了。
她哭着喊“阿姐”,哭着说“害怕”。
她当然会害怕,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 她能从车帘的缝隙里看到仆人们在追着马车跑,可她只有怀里的一点首饰,她不知道这些东西能保着他们这么多人在乱世中活上几天。
可是此时此刻,戚瑶没有。
她记得千岁楼伙计们的话,她勘破了眼前之景,只是三十三门死牢的幻境。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觉得难熬,仅仅看着沐雪的那张脸,就足够叫她痛得肝肠寸断。
当年,沐雪为了护下她,委身于一窝山匪,山匪就当着戚瑶的面欺辱沐雪,一朝冰洁沦为泥泞,戚瑶还记得她那张沾满脏污的脸上,只有泪水流过的两道是雪白的。
她一面承受着暴行,一面还在侧头向戚瑶笑,还在试图安抚戚瑶。
那双眼睛中的光,是戚瑶眼睁睁看着一点一点熄灭的。
戚瑶合上眼,在心底怒喝一声:
够了!
她再次睁开眼,将怀里的包裹推给沐雪,她俯下身,用力抱住了沐雪:“从前,是我为主无能;这次,换我为你们而战。”
她说完这句,从沐雪手中抽走珠钗,单手一撩车帘,就从飞驰的马车上跳了下去。
“大小姐——”
沐雪终于反应过来,扒着车窗急声喊道。
戚瑶恍若未闻。
她记得,当年,那么多仆役守在车边,反而引起了山匪的注意,他们追着马车,一刀一刀屠尽了车下的所有人。
直到如今,每至午夜梦回之时,戚瑶恍惚间还能听到鲜血在身边喷涌的声音。
戚瑶落到地上,借着惨白月光,果然看到了伺机而动的山匪。
她跑在所有仆役之前,山匪的刀明晃晃地朝她落了下来。
仆役们齐声惊呼:“大小姐!”
戚瑶面不改色,两指夹着珠钗,手腕一甩,珠钗就像箭一样飞了出去。
噗——
珠钗正中山匪心口,山匪怒目圆睁,单膝跪了下去。
戚瑶劈手夺下他手中的匪刀,顺道照着他的胸口重重地踹了一脚。
匪尸飞出好远,被惊了的骏马踏过,又被巨大车轮狠狠碾过。
众仆役:!!!
戚瑶冷道:“都走,跟上沐雪。”
她脸上被溅了一道血,素白清俊的面容登时添了一分杀气。
众仆役在慌乱之中只得遵从主意。
戚瑶拎着那把匪刀,将所有妄图劫持上卿府马车的山匪通通原地斩杀——
她身在十四岁那年的幻境里,就是身娇体贵的十四岁的戚瑶,她尚未接气入体,动用不了术法,但她的脑子里还装着琢光宗剑意。
仙门精粹,绝非区区几个毛贼所能招惹。
天边,几道紫电撕裂夜幕,戚瑶立在群尸堆中,手中长刀斜指地面,刀尖淌着血。
她一步一步向最后一个山匪靠近。
闪电的光短暂地照亮了上卿府千金的脸——
那张脸美极却淡漠,精致的发髻全然散乱,珠钗垂至耳侧,几缕乱发遮住她的眼,也遮住了她眸中的神色。
传闻中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如今脸上沾满了血,而更恐怖的是,这些血,全都不是她的。
山匪骇得两腿发软,长跪不起。
戚瑶用长刀挑起山匪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
山匪的络腮胡子被削掉了一层,他大睁着眼,疯狂向戚瑶告饶:
“大小姐,求您放过我,我上有老下有小,也是逼不得已才落草为匪,大小姐……大小姐我求求您……”
戚瑶垂下眼:“别叫我大小姐。”
刀光一闪,血影纷飞。
她看着倒下的最后一具匪尸,冷声道:“我嫌脏。”
至此,二十三个山匪,无一生还。
戚瑶收刀,远目——
上卿府的马车已经穿过这片山林,走到了安全的地方。
沐雪他们一定会在那里等着戚瑶,可戚瑶转过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她还记得,自己是来救徐令的。
她终究不能和仆役们走,就像在现实中,他们一个都没能同她一起活下来一样。
正这当,炸雷惊耳。
戚瑶稍稍驻足。
她望着漫天密如蛛网的紫电,心道奇怪:
她记得,周饶国破的当晚,是个难得的晴天,月朗星稀的,断断没有打雷。
难道……她的幻境和徐令的幻境真的叠加到一起了?
四野无人,除了雷声也没什么别的动静,戚瑶继续向前走。
正走到城郊交界处,一旁的灌木丛里,忽然冲出个血糊糊的人。
戚瑶迅速举起刀,那人却趁着她举刀的动作,双膝跪于她身前,张手揽住了她的腰。
戚瑶:……
她仔细去看那人的侧脸,握刀的手一抖——
那是徐令。
虽然比她所认识的徐令略青涩一些,但她不会认错的。
两人开口,各论各的,她喊他“师叔”,他喊她——
“师尊——”
他喊出了哭腔,戚瑶听得一愣,任由徐令的双手在她的腰间扑腾,还蹭了她一腰封的血。
戚瑶拎着徐令的后领:“你先起来。”
他们两个的幻境叠加,难免会出一些兼容的小问题,戚瑶没打算和他争论称呼一事,只想两人联手,快些打破幻境。
可她用力提了两下,发现徐令似乎受了极重的伤,他的身子软软的,使不上任何力气,也根本站不起来。
与戚瑶不同,徐令身上的血,都是他自己的。
戚瑶默了一阵,一咬牙,将徐令的双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起身,把人背到了背上。
她背着徐令,慢慢地往皇城里走。
说是背,但其实两人体型相差悬殊,徐令的腿有好长一截都拖在地上。
但他不恼,也不嫌疼,还神志不清地贴在戚瑶耳边说胡话:
“自从令儿长大后,师尊这还是头一次背令儿。嗯……师尊还是和从前一样,香香的……令儿真羡慕小时候的自己,每天都可以撒娇让师尊抱……”
戚瑶四肢僵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师叔,慎言。”
不然等幻境打破后两两相对,有你尴尬的。
可徐令就像听不懂人话,还在戚瑶耳边低声哼唧。
戚瑶只好抬起头,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皇城上。
两个幻境叠加的成果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宽阔的王道上,一边是流窜哭号的周饶遗民,一边是滚落街头的球形闪电。
再抬头一望,一边是烽火台狼烟,一边是琢光宗结界。
真是妙不可言。
戚瑶背着个人型血包,一时不知该插手哪一边。
正犹豫间,敌军的铁骑攻了进来。
“不想死的都给我跪下!迎接新王!”
为首的一人举着刺刀,刀尖冲着街面一扫,四处跑动的百姓纷纷停住脚步,抱着头乖乖跪好。
他那一嗓子,把徐令给嚎了起来。
徐令贴着戚瑶的颈子,懒懒地掀起眼皮,看着战马上的人:“师尊……那是个什么丑东西……”
戚瑶:……
敌军首领闻声看了过来,一眼看到戚瑶手里提着的东西:“把刀放下!”
戚瑶回看敌军首领,平静地把徐令放到了地上。
徐令一脸无辜:“师尊……我叫刀啊?”
戚瑶横刀身前,头也不回:“你闭嘴!”
敌军首领:“把他们两个给我拿下!”
戚瑶一甩刀刃,战入敌团。
可敌军与山匪不同,她一个人一把刀,很难打败一个训练有素的军队。
于是,并未过上几招,徐令就眼睁睁看着刺刀从戚瑶的背后伸出,刀尖上,挂了血。
戚瑶低头,看到横亘胸前的冰冷的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