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瑶瞥了眼屏风背面的“财”字,转过脸,看到十步远外还有一扇类似的屏风,而两扇屏风之间,夹着几张赌桌。
戚瑶从赌桌之间穿过,看到有一人一路顺风顺水,赢下的灵石堆满了半张赌桌,围观者群情激昂,连声哄他“再来一局,再来一局”。
戚瑶踏着哄声走过这张赌桌,刚刚走出两步,身后的哄声就变成了嘘声。
她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人输了——
赌场之中,腰缠万贯与倾家荡产,不过一念之差。
戚瑶扫了一圈,发现这里的每张桌上赌的都是灵石,并无仙器的影子,便一直走到第二道屏风前,想继续向里边走。
岂料她刚刚迈出一步,就被一旁的荷官拦了下来。
“贵客留步!”
戚瑶停步回头。
那荷官脸上顶着一张滑稽的笑脸面具:“贵客是第一次来咱家吧?”
戚瑶点头。
荷官:“那小的给贵客介绍一下,咱家有咱家的规矩。”
他抬手指着第一道屏风背面的“财”字:“咱家分财局、身局、命局三种赌法,贵客赌过财局才能赌身局,赌过身局才能赌命局。”
戚瑶皱眉:“啰嗦。”
荷官:“贵客有所不知,咱家这财局稀松平常,大家来了只为宣泄情绪或是过过瘾,但这后边两局可不同。”
戚瑶听着满场催人心肝的欢呼或悲泣:……
你管这叫稀松平常?
荷官:“这身、命两局,是由咱家出赌注,形似竞拍,需要者相赌,赢者获之,输者或砍手剁足,或命丧九泉,刺激非常。”
他越说越激动,边说边比划,戚瑶静静地看着他手舞足蹈。
荷官:“大多数客人在赌身、命两局前,都愿意来财局试试手气,若手气不好大可及时止损,择日再战。久而久之,这就成了咱家的一个规矩。”
戚瑶:“行,那开始吧。”
她语气平静冰冷,丝毫没有被荷官带动起情绪。
荷官白忙活了一通,当场愣了一下。
就在他怔愣的时间里,戚瑶已经找了张空赌桌,坐了下去。
荷官连忙追上她:“贵客,请出赌注。”
戚瑶在袖子里掏了掏,随手丢了块灵石出去。
那块灵石大概一根指头大小,鹅黄色,晶莹剔透。
荷官趴在赌桌上,仔细看着它,面具一度要从脸上滑下:“赌注,一块天……天罡石!”
他磕磕巴巴地喊出声,整个财局场地都静了下来。
戚瑶不明所以:“很值钱么?”
荷官说不出话,只能疯狂点头。
这种小石头极其稀有,极其有收藏价值,指甲大小的一块就够盘下整个赌场,何况这块还大出这么多倍。
戚瑶扶了扶面具——
这都是近日三十三门送来的“嘉奖”,她并不懂行,若不是在此用作赌注,她可能转头就把这什么天罡石当碎银子花了。
而且,再昂贵的灵石,能从她这买走徐令的命吗?
当然不能。
全财局的人都围拢了过来,争先恐后地想坐到她的对面。
荷官看着戚瑶:“贵客,劳烦您指个人吧。”
戚瑶抬眼,看到方才一局之差云泥之别的倒霉老兄,一抬下巴:“你来。”
众赌徒当场炸了锅——
他们在这瞧了一晚上,那人除了刚刚那局,一整夜全无败绩,运势正好,已经快在这个赌场里封圣了。
谁没事干跟赌圣上赌桌啊?
那位“赌圣”输了一局正懊恼着,一听这话,当即坐到了戚瑶对面,大手一挥:“来!”
“赌圣”重振旗鼓,全场情绪都被他一人调动起来。
群情激昂的热浪在两扇屏风夹出的小小空间内来回翻滚。
荷官:“二位玩点什么?”
戚瑶平视“赌圣”:“你擅长什么?”
众赌徒“哗”地一声,兴奋得无以复加——
她居然在问“赌圣”擅长什么,她居然敢问“赌圣”擅长什么,她这么自信,这运气得有多好啊?
“赌圣”不假思索:“骰子。”
戚瑶:“好,那就玩骰子。”
众赌徒捂着嘴,才没有尖叫出声。
荷官拿来骰子,使出看家本事,花里胡哨地摇了一通。
啪——
骰盅倒扣在赌桌之上,“赌圣”身子前倾,几乎要把荷官的手背给瞧出一个洞来。
“押奇押偶?”
荷官问。
戚瑶坐得远远的,随意扫了骰盅一眼:“奇。”
骰盅打开——
偶。
众赌徒匪夷所思,连“赌圣”都不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赢了。
戚瑶将天罡石向对面一抛,起身就要走。
众赌徒回过神来,齐齐拦她:“年轻人,别气急,赌桌有赢有亏,再赌一把,咱把天罡石赢回来!”
戚瑶推开他们的手:“不必。”
众赌徒窃窃私语:这人表面上豪掷千金,背地里不会这么输不起吧?
荷官捏着骰盅也来劝她:“贵客,您有福气,这局只是没发挥出水平而已……”
戚瑶从人群中穿出:“没,正常水平。”
她像朵冰花一样飘过几张赌桌,径直飘到了第二扇屏风后。
众赌徒目送她远去,怔得好像那冬日里檐角上的冰柱:
好家伙,敢情这人不是输不起——
她只是单纯地不想玩钱,想玩命。
第39章 血店豪赌归去来 大小姐,快些上路吧
这身局中的陈设和财局中的大同小异, 依然是十步远的距离,几张赌桌,只不过, 这氛围大不相同。
戚瑶绕过第二道屏风,那财局中的热闹喧嚣便被隔绝在身后。
面前之景, 堪称人间炼狱——
每张赌桌两边,都各架有一把闸刀, 在赌局开始之前,赌徒双方先将躯干的某一部分,或手或脚, 固定在闸刀之下;两名荷官一左一右站在桌旁, 一人用盘子端着本桌的赌注, 一人负责组织赌局。
赢者带走赌注, 输者闸刀立下, 血溅当场。
若说财局是消瘾娱乐、纸醉金迷,那这里,就是真正的孤注一掷、丧心病狂。
戚瑶听着那些惨叫与欢呼, 将整场扫视一遭。
这里依然没有仙器的影子。
她径直向一个独坐赌桌的彪形大汉走去——
身、命两局赌注由东家提供, 想得到此物的人达两个以上才能成局,通常要等。
木地板上有一层薄薄的黑泥,踩上去黏答答的。
戚瑶目不斜视, 直接掀袍落座。
桌旁端着赌注的荷官吓了一跳:“贵客,您可知此桌的赌注是何物?”
戚瑶将一只手臂放到闸刀下的案板上, 案板两侧自行窜出两条铁链,死死锁住她的小臂。
那些链条关节间,还残留有新鲜血迹。
戚瑶瞥了眼自己被锁住的手:“别废话,我赶时间。”
她这样一说, 负责摇骰子的荷官都没敢多摇,只随便晃了两下就把骰盅扣到了赌桌上。
对面的彪形大汉一身肌肉绷紧,明显有些紧张。
“押奇押偶?”
荷官问。
戚瑶的识海中一下跳出一个“奇”字,于是她说:
“偶。”
骰盅打开——
偶。
戚瑶在面具下挑起一边眉毛。
锁住她手臂的铁链倏而松开,与此同时,对面的闸刀“刷”地一声。
彪形大汉吼了出来。
珰——
预料之中的巨痛迟迟未至,彪形大汉睁开一只眼,小心去瞧。
只见那闸刀被一枚骰子卡在了半途,距他的手臂不过三指之遥。
而对面的戚瑶,还维持着飞骰子的姿势。
她出手速度之快,两个荷官一个都没能看清。
戚瑶收回手,起身:“这局的赌注我不要,你的胳膊我也不要。”
她拿过荷官手里的赌注,亲自走过去,递到彪形大汉的手里:“往后不要再赌了。”
彪形大汉抱着自己险些永别的手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其实我也是走投无路,逼不得已才来赌场谋一线生机,从今往后我都听恩人的,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他嚎着嚎着,一抬头,就看到刚刚还在劝他“不要再赌”的大恩人,自己施施然飘进了命局的场地。
彪形大汉涕泗骤止:……
这恩公赌得比他还狠。
.
第三扇屏风后的陈设,终于与此前大不相同。
这里的一切都镂着金丝,乍一看好像从前周饶鼎盛时期的王城宫殿,四下富丽堂皇、灯火通明,场中只有一条长长的赌桌,桌后的几级台阶上,也只站着一名荷官。
赌徒们都倚靠在角落里,有的还拖着鲜血淋漓的断腿,他们都脱下了面具,彼此坦诚相见。
周遭气氛不似财局那样急躁火爆,也不似身局那样犹豫绝望,进到这里的人,都平和安静地审视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他们是来赌命的,在来此之前,就做好了长眠于此的准备。
戚瑶走进来时,长桌的一端刚刚倒下了一个人,新的一局正要开始。
她入乡随俗地脱了面具,抱着手臂在一旁看。
荷官端出一柄短剑,高声宣道:“本局赌注,龙泉剑,欲赌请上桌。”
话音未落,便有两人走到了赌桌两端。
戚瑶神思一凛:仙器终于出现了。
荷官长袖一扫,桌上凭空现出一排小酒杯,每只小酒杯里都盛有满满一杯澄清的酒水。
“这里是十杯酒,一杯下有致命之毒,两位贵客各饮五杯,可一口气饮完五杯,将余下的留给对方,也可两位杯杯对饮。”
他没说胜出的判定,但想也不能是被毒死的胜出——
人都死了,还要龙泉剑做什么?
这样一局其实很快,戚瑶旁观了几局——
这其中,有相信自己的运气,一口气选出五杯喝掉,结果被自己毒倒的;也有一杯一杯精挑细选仔细地喝,结果一眼相中毒酒,甚至从对方手里抢下毒酒自己喝了的。
总之,一切都看手气。
手气好的,一口气喝九杯都能把有毒的那杯剩下,手气不好的,最后二选一的时候都难逃一死。
而戚瑶自认是那手气不好的。
可那手气好的被关进了死牢里,远水解不了近渴。
她只能赌。
又过了两局,荷官用托盘端出了一只橘子大小的小金球。
“本局赌注,归去来,欲赌请上桌。”
戚瑶当即走了出去,她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也在一遍遍地低声祈祷:
最好没有对手,最好没有对手,有的话最多不要超过一个——
此前有先例,若只有一人想赌此物,便可自行选五杯酒饮下,不倒即可;若超过两人想赌此物,还要加赌几局,直到场上只剩一个活人为止。
孰难孰易,高下立判。
戚瑶这边正念叨着,那边就又有一人走了出来。
还好直到开局,也只有那么一个人。
两个人,十杯酒,最标准的命局。
戚瑶拿起距自己最近的酒杯,一饮而下。
酒水辛辣,顺着她的喉管流进胃里,五脏六腑倏而刺痛起来。
她胸口皮肉缩动,人想呕,可手指攥紧酒杯,还是忍了下来。
对方见她异常,伸向酒杯的手又收了回去。
戚瑶按住小腹,凉凉地扫他一眼:“不会喝酒而已。”
对方“哦”了一声,跳过几杯酒,拿了接近中间的一杯,饮下,无事发生。
戚瑶按着顺序,还是去拿了距自己最近的一杯酒。
她看到自己拿酒杯的手指在抖,心说她不会在被毒倒前,就先醉倒了吧?
她一仰头,第二杯酒下肚。
这次的酒水温柔了许多,还带着一股子极浓的醇香味道,辣得戚瑶胸口好像揣了一团火,但总归还是舒服的。
对方又从中抽了一杯,喝下。
戚瑶拿起第三杯酒,刚刚沾到嘴边,就看到一股红色的液体沿着杯壁淌到了酒水里,好像入水的蛇。
她微微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蛇”是从自己口中流出的。
那是血。
众目睽睽之下,戚瑶面不改色,她学着徐令在垂花宗晚宴上的样子,手腕一转,酒水在玉杯里滚过一圈,血混在酒中,被她一道喝了下去。
依然是微微辣口的醇香,带着些腥味。
戚瑶将空酒杯放回桌上,杯内干干净净,没有人能看出端倪。
接着,第四杯饮罢,赌桌之上,还剩下最后两杯酒。
对方明显开始犹豫。
戚瑶却快速夺过一杯,倒入口中。
她向对方展示了一下空杯子,挑起一边眉毛,做了个“请”的手势。
对方盯着最后一杯酒,脸色一白——
“我退出。”
他见戚瑶面上安然无恙,便推测剩下的这杯酒里藏有剧毒,退出也是合情合理的。
荷官并未多作意外,只是又问了一句:“确定退出?”
对方疯狂点头。
最终,是戚瑶拿到了那只“归去来”,她一步一步从命局走回财局,走出这家血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