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渊望着哑巴了许久的张不周:“张宗主既无事,那本座就带师侄回去了?”
“被迫无事”的张不周:“于宗主慢走。”
他说得咬牙切齿。
于渊转身,戚瑶落后他半步,正要迈出昭明宫大门时,戚瑶的手里忽然钻进了一张纸条。
她低头一看,纸条上赫然写着:
张不周是叛道之徒,欲知细节,今晚三更,广陵宗四弦别苑见。
戚瑶微微侧头——
她从余光中,看到阶上的修士俱黑着一张发丧脸,唯有柳吟风衣冠楚楚的,在向她笑。
第45章 投机取巧成金丹 人间温柔江师兄
戚瑶将纸条团在手心里, 跟着于渊上了彩云。
彩云一经飞稳,戚瑶就单膝跪了下去:“弟子近日屡次胆大妄为、言辞不当,还请宗主降罪。”
于渊叹了口气:“都是我那师弟惹的祸端, 你又何罪之有?先起来吧。”
戚瑶垂眼:“是。”
于渊眼瞧着她起身,才转回头, 去望天际的云海:“说说吧,你和我那师弟,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问法很奇怪,不知道的,还以为戚瑶和徐令闹出了什么奸/情。
戚瑶怔了一下, 才欠身道:“回禀宗主, 徐师叔进入垂花宗, 是为查探玉清仙尊的元神下落。而如今仙界的风言风语, 其实是徐师叔自己放出的, 目的是钓出致使玉清仙尊陨落的元凶。”
于渊沉吟道:“师尊陨落必有蹊跷,我们都是这样认为的。”
戚瑶:“是,垂花宗时任宗主燕息曾亲口承认, 垂花宗余众在玉清仙尊历劫时趁虚而入。除此之外, 师叔认为,仙界内部还有里应外合的叛徒。”
于渊“唔”了一声:“比如?”
戚瑶犹豫片刻,还是道:“尚未查明, 弟子不敢妄下断言。”
于渊抬起下颔:“你不愿说也罢。不过日后,你, 或是我那师弟,在探查的过程中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全力帮你们解决。”
戚瑶有些惊讶:“宗主, 您……”
由于徐令总是到处宣扬自己臭名昭著、举目无亲,戚瑶便真的以为他形只影单、无人可托付,可如今看来,他这位宗主师兄,不就挺会护他的短的么?
于渊长眉一展,眉心的朱砂红痕也随之舒了几分:“我自己的师弟,我自然是相信他的为人的。他也不小了,总会有些不愿与人说的私事和苦衷。我这做师兄的,旁的帮不上忙,若是连信任都做不到,那真是枉为手足。”
戚瑶听着,免不了地想起江远辞。
有其师必有其徒,琢光宗余峨峰真是个盛产好师兄的风水宝地。
一提起徐令,于渊话匣子大开,不吐不快:“因着一些陈年旧事,我们师兄弟九个,只有年纪最小的徐师弟得了师尊多年照拂。师尊还在时,他行事浪荡出格,与师尊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但无论旁人作何评说,我从始至终都不信徐师弟本性如此。”
他顿了一下,续道:“我猜测,他是打着与师尊不合的幌子,秘密地在帮师尊做一些事情。毕竟,他与师尊最亲近了。”
戚瑶心头猛地一跳——
得知徐令是假风流后,她也曾如此猜测过。
于渊:“徐师弟如今打算这般玉石俱焚,想是在垂花宗查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师尊……大概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吧?”
说到这里,这位修为盖世的化神尊者,居然用袖子揩了下眼角。
戚瑶发现他的眼底,同他眉间的朱砂红痕一样绯红。
“哈,师伯今日说多了,叫你见笑……”
于渊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地扯起唇角,眼中还有光亮在闪。
戚瑶:“其实……师祖她或有一息尚存。”
于渊猛地转过头。
戚瑶垂着眼:“当时,还是师祖破开了缚住师叔的铁链,弟子才得以将师叔劫出死牢的。”
于渊:“可否详细说来?”
戚瑶应了一声,便把与青玉有关的来龙去脉通通讲给了于渊。
于渊听后,欣然道:“依你所言,说不定真有师尊的一魂一魄寄托在那青玉之中……现下,那青玉何在?”
戚瑶:“被徐师叔贴身放着。”
于渊颔首,垂眼看着戚瑶:“我出关后,听远辞说了几桩近事。他虽遮遮掩掩不愿直言,只说徐令越狱而出、下落不明,但我也能猜到,是你,去劫了死牢。”
这样的事被自家宗主当面道破,戚瑶难免有些胆寒。
她拱手,将头压得极低:“是,弟子大逆不道,还请宗主责罚。”
于渊托住她的手肘,笑出了声:“你这孩子,当真和徐师弟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么总上赶着请罪挨罚?”
戚瑶一言难尽:“弟子……”
于渊将她扶起身,才道:“这并不难猜。毕竟,这世上除了你,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愿意这样坚定地站在徐师弟身边的人了。”
戚瑶听着,心头一震。
于渊垂着眼,满目悲天悯人:“师伯要替他,好好地谢谢你。”
直到落临揽月峰,于渊的那声“谢谢”还始终萦绕在戚瑶耳畔。
她做的那些离经叛道的浑事,经于渊的嘴一说,居然也变得高尚伟大起来。
她从未这样想过自己,从未。
戚瑶甩了甩头,如今,还不是能飘飘然的时候。
她径直走到床头柜前,拉开最下层的抽屉,从湿暗的角落里,掏出一只小葫芦瓶。
小葫芦瓶在她手中“哗啷哗啷”地响,那里面装着的,是她刚入仙界时,于渊特意去悬壶宗为她求来的灵丹。
当初她不信任于渊,这灵丹便一直没有服用。
戚瑶拔开小葫芦瓶的瓶塞,将那粒灵丹倒在手心里。
据说,这灵丹能助人打通经脉,连毫无仙缘的凡人都能凭此接气入体,功效之奇堪称开天辟地,若是有些修为的修士服用,怕也能在修行之路上一日千里。
戚瑶正是念着这颗灵丹,才敢在昭明宫里说什么“半月成金丹”的大话。
她筑基、金丹皆是投机取巧,此后必遭反噬,这点戚瑶明白。
可她实在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戚瑶没再犹豫,抬手将灵丹放到嘴里,走去找水送服。
灵丹在舌尖微微化开,又涩又苦。
这时,一只白鹤落于院中,江远辞从鹤背上翻下:“阿瑶,我听说昭明宫里的事了,你要做峰主?但半个月内怎么可能达成金丹……”
他忽然走进来,戚瑶来不及再找水,索性舌尖一卷,想硬生生将灵丹吞下去。
可灵丹干涩,正卡在她的喉咙里。
她胸口一抽,连忙捂住嘴。
江远辞脚下一顿,微微张大眼:“阿瑶,你在吃什么?”
戚瑶一边摇头,一边用力拍着胸口,憋得两颊隐约发红,这才终于将灵丹咽了下去。
她长出一口气,湿着眼眶向江远辞笑:“师兄……”
她越是装得若无其事,江远辞就越是着急。
他看到戚瑶攥紧的手,皱眉:“你手里有什么?”
戚瑶看着他,利落地将手藏到了身后:“没什么。”
江远辞沉下脸:“你不要逼师兄动手。”
他语气中的温柔无奈远大于威胁,戚瑶根本不怕他,甚至还敢摇头,继续忤逆他。
江远辞没再说话,只是勾了勾手指,戚瑶手中紧紧攥着的小葫芦瓶就飞到了他的手中。
他一眼认出此为何物,连忙伸出一只手去拉戚瑶:“快,快把这东西吐出来!”
岂料他一手抓了空,戚瑶当着他的面向后跌了一步,堪堪扶着边柜稳住身形,手指抓紧心口处的衣料,双眼紧闭,形容痛苦。
江远辞眉心一跳:“阿瑶,快吐出来,此丹接气入体之前服用尚可,但你如今经脉已开,此丹拓宽经脉的力道太劲,你的身体承受不住的!”
可戚瑶已经听不到他的话了,她贴着边柜滑落在地,痛得缩成一个颤抖不已的团。
仿佛有一只拳头探入她的经脉之中,又猛地张开五指,着实难挨。
江远辞盘坐下去,小心翼翼地把戚瑶拉进怀里,又献出一只手臂给她抱着,任她搓/揉发泄,另一只手按在她背上,试图用灵力把那颗丹药逼出。
他陪着戚瑶一起吃痛受苦,直至冷汗湿透几重薄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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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瑶再睁开眼时,人已被江远辞抱到了床上,而江远辞就坐在床边,两指正搭在她的手腕上,探着她的脉搏。
他的另一只袖子已经好好地放了下去,遮住被戚瑶折腾出来的青紫的伤。
他抬起眼,与戚瑶对视:“醒了?”
戚瑶盯着自己的手腕:“嗯。”
江远辞撤开手指:“老实交代,这灵丹是怎么回事?”
他说的话是兴师问罪的话,但偏偏连语气都不舍得重上一分。
戚瑶爬起身,跪坐在床榻边,依言老实交代:“这灵丹我之前没有用,现下吃了,是为了快些进入金丹。”
江远辞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些话,倒同他的猜想差不多。
江远辞不再说话,戚瑶只好大着胆子问他:“师兄,你告诉我,我如愿以偿了吗?”
江远辞迎着她充满希冀又小心翼翼的目光,点了点头。
戚瑶捏着自己的手腕,忽地绽出一个笑来:“太好了……”
这一笑发自内心,江远辞从未见她笑得如此明媚。
他看着那个笑,心头没来由地一酸。
“不过……”
江远辞一句欲言又止的“不过”,就把戚瑶的笑给说僵了。
江远辞垂下眼,不敢再去看她的表情:“不过阿瑶只能算是个伪金丹。”
戚瑶动了动嘴唇:“什么叫……伪金丹?”
江远辞皱眉:“就是……阿瑶的经脉宽度已经达到了金丹的标准,但你并没有真的结出内丹。”
戚瑶五指张开,不自觉地按住胸口——
这就是逆天而行的代价。
第46章 三更会四弦别苑 你是不是喜欢徐师叔?……
可她不在乎这些, 她只在乎——
“没有内丹一事,会被旁人瞧出来吗?”
江远辞摇头:“不探你的内息,是瞧不出来的, 他们只能看到你经脉里的灵力是金色的,他们会相信你已成金丹。但是……”
戚瑶没留意他的“但是”, 只是欣喜道:“那便好。”
江远辞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但是,你以后渡劫入元婴的时候, 就会出现问题了。你没有内丹,吐息不稳,神魂不牢, 扛不住雷劫的……”
戚瑶丝毫不在意, 反过来去安慰江远辞:“没关系的师兄, 我不一定能摸得到元婴期的门槛, 就算摸到了, 在这之前,也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总会来得及结丹的。可师叔的事, 不能再等了。”
她一高兴, 就将心中所念全抖了出来。
江远辞抬起眼:“阿瑶,你为徐师叔这般至生死于度外……”
言及此,他微微皱眉, 迟疑道:“你……是不是喜欢他?”
不同于被狐狸脸伙计质疑时的恼怒,江远辞的话犹如春风化雨, 当真钻进了戚瑶的心缝里。
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这赴汤蹈火的第一步是怎么迈出的,恍然间,就已经在这条不归路上走了这么久,走出那么远。
在江远辞的注视下, 戚瑶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摇头:“不,这与喜欢无关。我所感念的,是他的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吗……”
江远辞跟着念了一遍,眼睫垂下遮住眸中神色,看不出晴雨,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相信戚瑶的话。
“师兄。”戚瑶低声唤了他一句,“今日之事,包括此前种种,阿瑶真的很感谢你。”
江远辞牵起一个笑:“都是师兄应该做的。”
戚瑶:“还要拜托师兄替我保密,我是伪金丹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让旁人知道,尤其是徐师叔。”
江远辞注意到,戚瑶念出“徐师叔”那三个字时,眸子里亮晶晶的光。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于是,江远辞也弯起了自己的眼:“好,师兄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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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远辞离开揽月峰时,夜已深沉。
戚瑶向天边招手,居然真的招来了一朵彩云。
她走上云端,从容去赴那个三更之约。
广陵宗的四弦别苑建在一座灵气充沛的仙山上,地处僻静,距本家很远,寻常也只有柳吟风一人住着,的确是个商议密事的好去处。
彩云从灵山上空飘过,戚瑶能听到山谷中传出的乐声。
她循乐声而去,降落在一处雅致的后花园里。
夜深了,周遭的一切都笼在月光中,花园里没什么艳丽的颜色,连盛放的花都是冷色的,蜿蜒的小石子路与小路尽头的石桌石凳上,更是覆了一层清霜。
柳吟风摘掉了白日里那只雍华的镂金冠,只用一支素玉簪子挽起三千青丝,与之相配的,他身上的长袍换成了清浅的水蓝色,衣摆层层叠叠的,看上去轻薄又柔软。
他坐在石凳上,怀里抱着琵琶。
乐声正从他指尖流溢而出。
戚瑶礼貌地停在小石子路上,没有走去打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