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得揽月峰后,徐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独自跑去玉清神殿内,面朝着那尊丈高的金像,长跪了三天三夜。
直到戚瑶担心他伤口崩裂,揣着从仙市买来的灵药来找,才终于把这个老东西从冰凉的地砖上拉起来。
徐令跪玉清,连蒲团都没垫。
在这之后,徐令结结实实地发了几天高烧,烧得两颊绯红、神志不清,以至于对着戚瑶笑,说自己好大的福气,一只脚都踩到阎王鞋跟了,还捡了这么个侍奉床前的便宜女儿。
戚瑶当场没介意他倚老卖老,占自己的便宜,转身就在他的药里多添了半两黄连——
话说得这么难听,一定是吃苦吃得太少。
但其实戚瑶心里明白,徐令修为深不可测,他会把自己烧成这样,断不是因为他身体柔弱不济,只是从前在外边,他总要强撑着那么一口气,现在回了家,家里有人照顾,他才终于肯放任自己病一病。
这么多年积压的心火,这一次就算是全都泄出来了。
等到徐令大病初愈,戚瑶与全仙界定下的半月成金丹之约,也只剩下最后的三两天。
戚瑶驾云去了清音宫,给于渊和三十三门的来使展示自己经脉内的金色修为,顺便敲定了继任峰主的日子。
她已成金丹的消息,这就算是公开了出去。
仙界一时震动——
旷世奇才如玉清仙尊那般,尚要十年才能突破金丹,这个小姑娘被捡进仙界的月份,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她居然已经是金丹了!
这一夜,无数蹉跎百年的老筑基辗转反侧,无数终生练气的外门弟子泪撒江河。
张不周大概是直接气昏了过去,直到戚瑶的峰主继任仪式之前,他都没有任何动静。
现下时局未定,戚瑶的峰主继任仪式不便办得太过隆重,但依于渊的意思,这好歹也是宗门的大事一桩,不能寒酸着办。
于是,于渊虽未给戚瑶安排什么锣鼓喧天、万人祝祷的大场面,但他把另外七位峰主全都带到了揽月峰,共同见证戚瑶继任一峰之主。
那么多位真君到场亲贺,也算是给足了戚瑶排面。
戚瑶站在院落门口,看着诸位师伯师姑下了彩云,笑吟吟地向自己走来,眼角忽然酸胀不已,一时说不出话。
“都是要做峰主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啊?”
太华峰主背着手,打趣她道。
“没,”戚瑶扇了扇眼角,“前辈们身上有光,好生耀眼。”
八位峰主彼此看看,俱是摇头一笑。
兰若峰主:“怪不得小阿瑶当初把我们拒绝了个遍,原是人家生来就是要当峰主的。”
戚瑶摸摸鼻尖,终于收拾好情绪:“师姑您就别开阿瑶的玩笑了,阿瑶当初辜负了诸位前辈的好意,还未来得及和前辈们当面道歉。”
八位峰主连忙摆手,于渊开口道:“你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已,我们尊重你的选择。”
另外七位峰主跟着点头,淮麓峰主引颈望向院中:“姓徐的,别藏了,还不快点滚出来迎接你师兄师姐?”
戚瑶神思一凛:原来,她劫了死牢,又将徐令藏在揽月峰这事,前辈们一直是知道的。
徐令应声从院墙后转出,低垂着眼,满脸讪讪,他烧了这么久,人烧瘦了一圈,脸上还挂着未褪的病气,看上去无辜无助又可怜。
由于淮麓峰主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友好,戚瑶当即后退了一步,抬起一只手拦在徐令的方向上,眼中警惕骤起。
淮麓峰主好笑地看着这头亮出利爪的小狼,无奈道:“小阿瑶,你紧张什么?我们不会动手揍他的。”
他柔声安慰完这句,又向徐令瞪眼:“过来!”
徐令乖乖应了一声,从戚瑶身边飘过,飘到师兄师姐面前,挨个拱手见礼。
他漂亮又年轻,落到师兄师姐的手里就好像一只布娃娃,一下就被抓住了衣袖和发梢,从头到脚都动弹不得。
太华峰主拉着徐令的一条胳膊,从肩膀捏到手腕:“你的事,宗主师兄都同我们几个说了,没想到你这么多年都在我们这演戏呢?”
徐令被他捏得微微皱眉:“师……师兄恕罪。”
太华峰主打了下徐令的手心:“少来这套,我就是试试你身上有没有重伤,你这表情怎么跟我暗中卸了你胳膊一样?”
徐令“唔”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兰若峰主拢着徐令的发尾:“行了,你打他做什么?师弟虽瞒了咱们这么多年,但他也因此受了不少苦,也算折罪了罢。”
徐令大为感动:“师姐……”
淮麓峰主抬起一只手:“慢着,别高兴得太早,你师姐原谅你了,可你师兄还没有啊……你说你怎么回事,天天装成个二五八万的样子,把我们骗得好苦!”
徐令可怜巴巴:“师兄,这说来话长……”
淮麓峰主:“那就长话短说!我问你,师尊知道你装风流的事吗?你和她老人家的争吵也都是演的吗?”
徐令点头:“师尊知道的,我们……都是逢场作戏。”
“漂亮。”淮麓峰主差点气昏过去,“师尊我不敢说什么,可你,你等着,等你病好,我非要祭出家法,好生抽你一顿泄愤!”
徐令言辞恳切:“只要师兄消气,要我如何都可以。”
于渊连忙道:“徐师弟,你师兄只是心疼你什么都自己担着,不愿告知我们,让我们共同承担而已。”
徐令一笑:“我明白。”
于渊看向被晾在一旁的戚瑶:“好了,徐师弟的事就先说到这吧,莫忘了今日的正事。”
他开口,所有的目光都随之落到了戚瑶的身上。
徐令自觉走到戚瑶身后,八位峰主在二人对面一字排开。
于渊站在正中,张手召来一块玉牌、一枚印玺。
他拿着这两样东西,对戚瑶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揽月峰的峰主了,身为峰主,当有为人师表的品性,身先士卒的觉悟,方可守一方太平。可有信心?”
戚瑶深吸一口气,正欲郑重应允,就听天边传来一声嗤笑——
“窝藏叛徒之辈,也配当峰主?”
第48章 继峰主剑拔弩张 摸摸头
戚瑶抬眼, 却见梁桧领着一群三十三门的小辈,正从云端向下望。
淮麓峰主扫视一圈,不见张不周的身影, 忽然笑道:“小走狗,今日你主子怎么没来啊?”
梁桧没有回话。
淮麓峰主:“怕不是他没拿绳子栓住你, 你就偷偷跑出来了吧?”
梁桧的面色有些难看。
于渊沉声制止:“师弟,不可无礼。”
淮麓峰主用眼瞧着梁桧, 稍一拱手,眸中满是讽刺:“是,宗主。”
梁桧歪着嘴笑:“道尊近日为叛徒一事操劳过度, 旧疾复发, 不宜抛头露面。这点小事, 便由梁某代为执行。”
戚瑶想起黑市里那铺天盖地的悬赏令, 心说贵主子近日的确是忙——
忙着阴人。
梁桧紧盯着徐令, 向身后招手:“给我把这个叛徒拿下!”
戚瑶高声道:“梁宗主误会了!”
她突然出声,彩云上的人皆顿了一顿。
戚瑶从容一笑,垂眸道:“这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叛徒, 这是我揽月峰新收的弟子。”
言及此, 徐令颇配合地弯下腰,让戚瑶摸了摸他的发顶。
戚瑶:“我愿以峰主之名担保,定会好生管束揽月峰弟子, 若他日后长成个叛徒,我定第一个提头向全仙界谢罪。”
梁桧直接听笑了:“小丫头, 你给我唱戏呢?整这么幼稚的托辞,是在侮辱我吗?”
“梁宗主。”于渊抬眼,“按照我宗规定,各峰峰主拥有邀凡人入仙山的权利, 还请你尊重我宗的揽月峰主。”
梁桧“呵”了一声:“若是尊者您都在这闭目塞听装糊涂的话,那咱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一抬手,于渊原地未动,其余七位真君同时上前一步,跟于渊比肩,将徐令和戚瑶死死地挡在身后。
戚瑶抬头,与徐令对视一眼,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袖摆。
作为回应,徐令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梁桧暗道有趣。
他伸出两根指头:“于宗主,我给您两条路。一条,您交出叛徒,我们就此别过,您想要小丫头做峰主也好,做宗主也罢,三十三门绝不干涉。另一条……”
他说到这,语气忽然加重:“琢光宗自愿退出三十三门,独立于仙界,往后生灭,三十三门概不负责。”
于渊似笑非笑:“梁宗主,三十三门还是先师玉清仙尊一手扶植起来的,如今你越俎代庖要我琢光宗退出三十三门,不觉得可笑吗?”
梁桧双手交叠身前,长叹一声:“于宗主,时代变了,现下的道尊是张不周张真君,我奉道尊之命,前来向于宗主问个取舍。”
他抬起一只手,伸出两根指头,并指向前挥了挥,他身后的弟子纷纷举起仙器,摆好进攻的姿势。
“我再给您半炷香的时间,您好好考虑一下。您是化神尊者,我们不敢动您,不过,您家这包庇叛徒的小峰主……”
梁桧盯紧众人身后的戚瑶,露出一个令人作呕的笑。
戚瑶怒从心生,张手召出青云剑,剑身微微轰鸣。
梁桧手腕一翻,一条蛛丝从他指尖飞出,精准缠住戚瑶持剑的手腕:“小峰主,稍安勿躁。”
戚瑶本能地挣了一下,挣不开。
梁桧隔空拨动蛛丝,戚瑶五指一麻,青云剑“哐当”一声摔落在地——
其实蛛丝震得并不痛,但却莫名异样,仿佛有一些不便与人说的东西,被梁桧窥探去了。
徐令弯腰捡起青云剑,剑尖一抬:“收起你的肮脏东西!”
蛛丝断裂,“嗖”地弹了回去,梁桧意味不明地拈着指尖,眸中却满是愉悦的笑意——
他心情忽然变得很好,甚至都没去回击徐令。
徐令将剑柄交还到戚瑶手上,一只手臂压在戚瑶身前,做出一番保护的姿态:“师兄……”
他想说,不然就把他献出去算了,三十三门的位置何等珍贵,一旦退出,全宗上下就会失去无数资源,这是因小失大之举,不可取。
但他也知道,戚瑶千里迢迢把他接回来,不是让他来说这种话的。
还好,太华峰主及时打断了徐令,没让他继续纠结下去:“愚弟闭嘴!”
他忽然吼了一声,吼得徐令一抖。
太华峰主瞪了徐令一眼,压了压喉咙:“宗主师兄,如今这三十三门藏污纳垢、沆瀣一气,没什么好留恋的,不如与之割席,落得清白。”
于渊抬眼看着太华峰主,仍是沉默。
梁桧远远地嗤笑了一声。
淮麓峰主:“就是,退就退,没有了先师,这三十三门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于渊目光偏转,定在淮麓峰主身上,眸色深邃。
兰若峰主:“还请师兄早下定夺。”
闻言,于渊颇为意外:“师妹,你也……”
他这位师妹平日最为安静娴和、不喜世事纷纭,如今居然连她都开了金口,看来,真的到了该下决定的时候了。
于渊:“梁桧,我琢光宗的心意,你都听到了。交人?不可能。三十三门,退便退了。”
一旦决定撕破脸,他连客套都免了,干脆直呼其名。
偏生他辈分实力在那,话又说得散漫随和,真叫梁桧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气却也不好发作。
“好!”梁桧攥紧手指,从喉咙里低低地喝出一声,“我这就去禀明道尊,昭告天下。”
于渊眼皮都没掀:“不送。”
梁桧带着一大帮人气势汹汹地来,最后就这么灰头土脸地走了。
于渊一个个看过身边人,像是终于放下了始终郁结于胸的事,心口乍然一轻,人也鲜活生动许多。
太华峰主拍着于渊的肩,对徐令和戚瑶挑眉:“徐师弟你年少流落在外,戚贤侄你入门太晚,你们都不知道,咱们这于宗主,是做了首席弟子,后来又当了宗主,才这么八风不动、老气横秋的。不然呐,他会是全宗最牙尖嘴利的一位,脾性清贵,嘴又刁钻,一句话就能把张不周那老贼按到地上爬不起来!”
周遭的真君都在笑,徐令也跟着他们弯了眉眼,可当他看向于渊,那满眼的笑意下忽然就多了些什么东西,变得复杂难辨。
于渊笑嗔:“不如你来当宗主,替我老气横秋好了。”
他微微皱眉,眉心的朱砂红痕随之轻动。
太华峰主连忙拱手向他,嘴里“尊者”“师兄”“息怒”“不敢”,乱七八糟地念了一通,还一边念一边笑,诸位真君都在笑他。
戚瑶站在一旁,日光转过一个角度,越过林梢,打在她的心口上,她觉得连血肉深处都暖了起来。
她忽然好喜欢琢光宗,好喜欢宗门里的氛围。
她对面前这些人,曾有过怀疑、疏离、猜忌、嫌怨,这是因为她在凡世流亡的经历教会她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她一度将自己的心封锁,不愿与人知,不敢与人知。
这风声鹤唳的两年,她以为她已经永堕九重炼狱,是他们,伸出带有体温的手,把她拉回了人间。
人间真好。
第49章 继峰主剑拔弩张 她想碰一碰徐令
与此同时, 昭明宫内。
张不周坐在尊座上,梁桧拱手于下首,满眼谄媚:“尊主, 那姓于的给脸不要,您明明给了他机会, 他却还是愚蠢地选择退出三十三门,可真是一贯地舐犊情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