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周冷哼一声:“舐犊情深?可笑。不识时务的蠢货罢了, 若不是玉清亲传秘法与他,就凭他那根骨,再活三辈子都化不了神。”
梁桧:“尊主说的是, 放眼四海之内, 根骨绝佳者, 还得说是尊主您。”
闻言, 张不周眸色一暗:“净会溜须拍马, 本尊的根骨自己清楚,断断比不上那一载入金丹的戚瑶啊……”
他尾音半拖着,不是羡慕, 不是嫉恨, 而是赤/裸/裸的杀意。
梁桧却是双眼一亮,腰仍弯着,脖颈却伸长上扬, 好像深潭里的王/八:“尊主,您猜怎么着?那戚瑶的金丹, 是假的!”
“假的?”
张不周有些意外,却还极力压着嗓音里的喜气。
梁桧重重点头:“假的。我用蛛丝探过她的灵脉,发现她经脉宽度虽已至金丹的标准,但她体内根本就没有内丹在运行。”
他顿了一顿, 阴恻恻地笑道:“不知……是用了什么歪门邪道打通经脉,结果遭报应了。”
张不周若有所思:“怪不得她本来毫无仙缘,却在擂台上当众接气入体,原来是用了歪门邪道啊……”
梁桧观察着张不周的表情:“正是。尊主,我这就将此事,同琢光宗退出三十三门的消息一并昭告天下!”
“慢着。”张不周稍稍抬手,“不可,不可。昭告天下最多让她身败名裂,本尊要让她像之前的那些蠢货一样,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他的表情太多疯狂可怖,梁桧看着,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尊……尊主您想怎么做?”
张不周一抬眉眼:“本尊?本尊要拿最好的灵丹仙水给她,助她早日突破元婴。”
梁桧乍听不解,细思之后简直毛骨悚然。
他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还是尊主您想得周全。”
他的尊主,已经胆大妄为到连天道都敢算计——
他是想借雷劫的刀,兵不血刃地杀戚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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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光宗退出三十三门的消息放出之后,琢光宗并没有如张不周所愿,落到群起而攻的境地里。
实际上,在整个仙界之内,支持和指责的声音各占半壁江山。
支持琢光宗的宗门大多是于渊甚至是玉清的故交,但令人意外的是,那超然物外的隐世大宗——广陵宗的少宗主这次居然也站了出来,公开表示即使琢光宗不在三十三门之列,广陵宗也愿为其继续提供优待。
戚瑶为此特意跑了趟四弦别苑,当面同柳吟风道谢。
柳吟风只是笑笑,之后,又给了她第二件张不周的罪证。
那是张不周许久不用的一块腰佩,柳吟风说,那上面有垂花宗蛊术的痕迹。
琢光宗退出三十三门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时间久了,便也没什么人还记得“叛徒”一事。
徐令这劫,居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徐令在揽月峰休养了一阵,渐渐地,也敢壮着胆子出去转转。
戚瑶陪他去了趟黑市,好好整治了千岁楼那群欺主的伙计。
不得不说,千岁楼主威名在外,手段果真酷烈,不过戚瑶看着,也并不觉得如何不忍,毕竟这样一番下来,那些伙计当真都乖顺了不少。
二人出了千岁楼,都没戴面具,坦荡得很,还真有血店的荷官认出戚瑶,探出头来打招呼:“哎呦,戚峰主,久仰久仰。”
招呼完,又扫了眼徐令:“戚峰主,您带座下仙众出来透气啊?”
徐令听得不太满意:“什么座下仙众,我是她师叔。”
荷官看向戚瑶,戚瑶抬眼看着徐令。
徐令手持面具抵在额头上,一双桃花眼躲在阴影里向戚瑶狂眨,似乎在哀求她卖给自己一个面子,不然自己以后在黑市里很难混。
戚瑶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后撤了一步,面无表情。
荷官已经准备好看徐令的笑话,却听戚瑶道:
“是的,师叔。”
她恭敬拱手,眉眼间夹杂着些许无奈。
荷官差点惊掉了下巴,徐令原地表演了一个春风得意。
之后,他们还撞见了很多张不周的人,这些人忙忙碌碌的,听说是在寻上等的仙水灵药。
戚瑶借机将柳吟风的话转述给徐令,末了还补上一句:“那老元婴真是急红了眼了。”
徐令被她一句“老元婴”逗得前仰后合,连连称绝。
然,两人谁都没想到,不出三天,这些仙水灵药就都被梁桧捎着,送上了揽月峰。
梁桧来时,徐令正在调息打坐,戚瑶没打断他,自己单枪匹马地迎了出去。
梁桧站在院外,也是孤身一人。
他手里端着个铺有红色绒布的托盘,托盘内摆满了瓶瓶罐罐,每一瓶每一罐都是绝佳上品。
戚瑶慢条斯理地跨过门槛,又慢条斯理地合上院门,这才转身看着梁桧,几乎是把“怠慢”二字写在了脸上:“梁宗主此行,所为何事?”
梁桧下颌微扬:“本座奉道尊之命,前来给峰主赏些补药。峰主近日跨了大境界,道尊一方面对你赏识有佳,另一方面又担心你境界跃升太快、身子有亏,这便四处寻仙问药,好给峰主滋补。”
戚瑶眼皮都懒得掀:“那便多谢张宗主了。我待会就把这些补药收归入库,日后定会好生进补。”
她说着,就要施一个法诀,从梁桧手中接托盘。
岂料梁桧将托盘向怀里一抱:“峰主会错意了。你将赏赐收归入库,日后用与不用的,本座也不好交差。”
他顿了一下,挤出一个阴恻恻的笑:“道尊的意思是,要本座亲眼看着峰主服下这些补药。”
他一字一顿,字字皆不怀好意。
直到这时,戚瑶才抬眼,将那托盘中的瓶瓶罐罐挨个扫视一遍——
这些补药,单拿出一样来,虽不如悬壶宗的那枚灵丹那么珍稀灵验,但加到一起,也足够将她的经脉撑开两三个小境界,甚至可以助她直接冲入元婴。
戚瑶微微眯起眼:这些东西,拿去赏给任何一个另外的修士,都是可以披肝沥胆、誓死追随的恩情,可偏偏拿到她这个“伪金丹”面前,说好听了叫无心,说不好听了就是毒杀。
识海里有个小声音在不断地告诫戚瑶:不想赤手空拳地挨雷劈的话,就不要碰那托盘里的东西。
戚瑶许久无话,梁桧就捧着那只托盘,一步一步向她走去:“怎么?峰主这是在担心道尊加害于你吗?”
戚瑶闷声:“岂敢。”
梁桧将托盘递到她眼下:“那峰主,领赏吧?”
戚瑶用两指挡住托盘,抬眼向梁桧:“梁宗主,希望您清楚,这可是在我琢光宗的地盘上,本峰主若是执意不肯用药,梁宗主难道还要捏开本峰主的嘴,亲手将药灌下去吗?”
梁桧一笑:“这是你的地盘又怎么样?你是主,我是客,那又怎么样?”
他低下头,凑得好近,几乎是贴着戚瑶的耳朵:
“你敢去求助于宗主吗?你敢将拒不服药的原因大大方方地告诉他吗?你还不是骗了他,才拿到这个峰主之位的?”
他越说声量越高,戚瑶下意识回头去望院门——
她好怕徐令会听到。
戚瑶就这么别着头,紧盯着竹制的院门,全身上下微微颤抖。
她一时之间不敢看梁桧,她不知道梁桧是怎么发现她的秘密的,她只知道,“伪金丹”的事,梁桧知道了,张不周也知道了。
他们今天就是来将她的军的。
她将利害在心里过了几遍,再转回头时,眼底的怠慢与闲散消失了,清冷的眸子里甚至浮上了一点笑意:
“梁宗主,何至于此。道尊的好意,我领受便是了。”
梁桧一端托盘:“峰主请吧。”
戚瑶挑了只最小的瓷瓶子,拔开瓶塞,将内里的东西向嘴中一倒,一口就吞了下去。
梁桧不依不饶,一步未退。
于是,戚瑶又拿起了第二只瓶子。
如此,三只、四只、五只……
这些东西的确都是好东西,也并不难入口,戚瑶没必要做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她的神色一直淡淡的,淡淡地喝净一瓶,又拿起下一瓶,直到托盘内的所有补药都被她扫荡一空。
戚瑶斯文地蹭了下嘴角,口中也不知是怎么个味道。
梁桧满意地收起托盘:“幸不辱命。本座在此恭祝峰主功力大涨,早日突破元婴了。”
戚瑶垂着眼,并不回他。
梁桧大笑着转身,踏云而去。
戚瑶揣着那一肚子灵丹妙药,平静地推开院门,回到院中。
徐令仍在蒲团上打坐,面色泰然,呼吸平缓,好像一尊有生气的玉观音。
戚瑶满腔复杂地伸出手,想去碰一碰他——
她不知道雷劫什么时候会来,也不知道自己这废物的功力能不能挺得过去……面前这人,应当是见一眼,少一眼了。
可她的手,还是在抚上徐令面容的前一瞬,停下了。
算了。
那几根手指抖了抖,蜷缩成一团。
她这情愫本就是逾矩、是痴心妄想,她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戚瑶走出几步,在徐令的对面盘坐下去,合上眼。
从喝下第一瓶药起,她的经脉就开始隐隐胀痛,所幸经过悬壶宗灵丹一事,她已经学会忍耐了。
而忍耐的结果就是,她在不知不觉间,痛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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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苏醒时,戚瑶只觉得身子很温暖,她动了动手指,无意勾住了一片薄纱。
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一睁眼,就看到徐令素白流利的下颌线,而后,发现自己正躺在这个人的怀里。
徐令受她牵动,垂下眼,满面喜气:“小师侄,你根骨果然绝佳,这就要元婴了!”
戚瑶识海轰然一响,她一把推开徐令,看到两人身下飘动的彩云,还有那黑沉沉的天际。
电光划破长空,戚瑶这才意识到,她方才听到的轰响,不是臆造出来的,是真实存在的——
那是雷声。
第50章 天风山入劫元婴 师叔的净土
徐令捂着胳膊:“小师侄, 你不要怕。金丹入元婴,元婴入化神,化神入大乘, 大乘至飞升,都是要历雷劫的, 这很正常。”
戚瑶满目怔忪:“我们这是要去哪?躲……劫吗?”
此时此刻,她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
徐令顶着天雷带她驾云远去, 岂不就是要躲劫吗?
徐令直接听笑了:“小师侄,这劫可是躲不掉的,它会追着人跑的。再说了,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根骨差些的, 终其一生都想被天雷劈上一遭, 以证明自己的修为实力, 可人家天雷清贵得很,断不劈无能之人。”
他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戚瑶的问题:“哦, 对了, 我们这是要去天风山,那地方天高路远、清气充沛,是你师叔我的洞天福地, 我的雷劫就都是在那里历的……小师侄你放心,有天风山的清气加持, 你绝对不会有事的!”
对于仙者们来说,这私家洞天福地,就像身体上的隐秘部位一样,是最大的弱点和隐私。
他们每每进到此处, 或为渡劫,或为疗伤,这些都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为防仇家趁虚而入,或是对手争抢地盘,仙者们一般都会将具体位置捂得死死的,不愿与人知。
很多仙者甚至会对自己的洞天福地,产生类似对母体般的依恋,无论外面闹得如何天翻地覆,这里,都是他们最后的赖以生存的港湾。
如今徐令竟愿意与戚瑶共享自己最在乎的净土,也实在是用情至深了。
戚瑶转过头看着徐令,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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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余峨峰上。
邵棠抱着一摞经书,匆匆地在山路上跑——
这天阴沉得可怖,她得快些回房躲一躲,今日的功是练不成了。
忽然,路旁的竹林里传出一阵打叶之声,邵棠下意识向旁侧一瞥,一眼瞥到一个漆黑的身影。
她脚下一绊,险些栽倒在地。
黑影晃了一晃,一道灵力推出,扶住邵棠的手肘,助她稳住身形。
黑影这一动,邵棠就认出他了——
毕竟,并不是谁施法时,都能有这么好看的仪态。
“江师兄!”
邵棠一手抱着经书,一手向江远辞招手。
江远辞转过头来:“邵师妹。”
他向林外颔首,温柔的眉眼里揣着拂不散的愁云。
邵棠将他从头到脚看过一遍——
江远辞的穿着向来和他的人一样,雪白素净,可他今日却穿了一身玄衣,长发在头顶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连发冠都没戴,若非他方才出手相助,邵棠绝对认不出他。
邵棠:“江师兄这是要去哪?”
江远辞目光低垂:“我……出个任务,可能很长时间都回不来……”
他说着,微微皱起的眉倏而一松,目光迅速扫了上来:“如果阿瑶先我回来,问我的行踪,还要劳烦邵师妹告知她,我这任务棘手,但并不危险,只是需要的时间很长,等任务完成,我会速归。”
他一边说一边向邵棠拱手,话音刚落,便急匆匆地走了。
“诶……江师兄!”邵棠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走远,不由得勾起手指蹭了蹭额角,小声嘟囔,“他在说什么?阿瑶她……出远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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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戚瑶望见一座狭长舒展的青山,青山腰间有丝丝白云环绕,隔着这么远,就已经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清灵之气。
徐令将彩云停至山脚,在繁茂的草叶之间,隐约可见一条石板路蜿蜒而上。
他率先走了上去,又转过身,向戚瑶招手:“来吧,小心苔藓,有些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