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吟风抬起一只手:“不可。此事万万不能叫义父知道。”
那弟子正欲再开口, 两人就被旋风一样的蛊群冲散。
柳吟风跌了一步, 一只蛊虫正冲他面部而来,他抬手结印作挡,蛊虫在距他极近的地方被炸得四分五裂, 虫血直接溅到了他的左眼之中。
他闷哼一声, 咬紧下唇,登时便有鲜血从左侧眼角流出。
柳吟风合着伤眼,单凭一只眼看不清面前战况, 一不留神就被又一波虫群扑倒在地,人被满地毒蛊冲撞得连滚几遭, 还不忘死死护住怀里的琵琶。
“小宗主!”
临近的仙者惊呼一声,跛着脚来扶他,岂料人还没能扶起来,他自己就被成群结队的蛊虫绊倒在地。
柳吟风眼睁睁瞧着来救他的仙者也倒了下去, 眸底终于浮上一抹悲戚。
他脱了力气,仰躺在地,任由毒蛊从他身上爬过,整个人渐渐被虫海覆盖得只剩下一双眼睛。
他还能看到密如繁星的毒蛊从半空呼啸而过,无数仙者深受其苦,如他这般伤了一只眼的都算是幸运,大多都披了一身血衣,面容也被血痂覆盖得模糊不清。
三百年前的葬花之役,大抵就是这样一番景象罢。
柳吟风默默想着,合上眼。
人完全被虫海淹没。
正这当,天边一道金光乍现,苦战已久的众修隔着遮天蔽日的虫群,艰难地认出了玉清的身影。
云端,徐令刚刚召出清流剑准备一战,玉清就已经纵身从云头跃了下去。
“师尊——”
徐令一个没忍住,大喊出声。
只见玉清并指作诀,一把古朴宽厚的重剑划破长空,呼啸而来。
疯狂的虫群受了长生剑的威压,登时变得安静呆滞。
玉清张手接住长生剑,剑尖就势一扫。
金光以巨浪滔天之势奔流遍地,所到之处,休说是活虫,就连虫尸、黑血都被荡了个干干净净。
众修沐浴在金光之中,只觉得灵台清明,连身上的细小伤口都隐约开始愈合。
而这一切,都在玉清飘落及地之前全部完成。
她扫出那力拔千钧的一剑,便翻手,将长生剑背在身后,继而足尖点地,轻巧地落到地面上,纷飞的霜白衣袂随之垂落。
她连靴尖都干净得不染纤尘。
全场仙者皆是一身的泥和血,还维持着或激烈作战、或受苦受难的姿势,玉清从他们之间穿行而过,长生剑尖的光映在她的脸侧,映亮她眉心的朱砂红痕和那双微垂的眼。
她好像来自天界的神祇,带着满心的疏离与悲悯,行走在凡世灰暗的废墟之上——
她就是此间炼狱中唯一的光。
不知是谁先领头高呼了一声“仙尊”,满场仙者如梦初醒,皆忍着各自的伤,歪歪扭扭地拜了下去。
玉清目不斜视,只抬了抬手指,示意他们起身。
她径直走到柳吟风面前,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了起来。
柳吟风撑着一只眼,眸色被热泪遮挡,复杂难辨。
“仙尊……”
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玉清没有说话,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她抬起一只手,掌心轻轻覆在柳吟风的伤眼之上,温和的金光从指缝间流溢而出。
柳吟风只觉得伤处微微一暖。
玉清撤开手,柳吟风的伤眼这便可以睁开了,只是眸子里还留下了一点无法抹除的红痕,红痕像晚春的落红一样,贴附在他的眼白当中。
那双吊梢眼添了这一抹红,又平白多了一分俊美的媚气。
玉清轻声道:“好孩子,受苦了。”
柳吟风瞥见玉清皱起的眉心,垂下头:“仙尊不必担忧,弟子并无大碍。”
他说着,用手抚了下琵琶弦面:“只是可怜了这琵琶。”
他怀中琵琶的弦断了一根,琴板上满是斑驳血迹,可见是历经了一场鏖战。
玉清盯着琵琶看了一阵,复又抬起眼,环视众修:“本尊来迟了。”
她话语间的哀恸太甚,众修动了动嘴唇,终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告慰于她。
他们真的太累,也真的太痛了。
玉清温柔地将每一张血污的脸一一扫过,而后,她却也没有收回目光,依然环视着场中,似乎是在找些什么。
陪侍在她身后的徐令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师尊,贼人在您的东南方向。”
玉清闻言微微挑眉——
真就这么心有灵犀?
可徐令就是看着玉清的后脑,都能猜想出她的神情以及她正在找什么。
他熟悉她,熟悉得就好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玉清依言转向东南方向,一眼瞧见被绑在朱漆立柱上的梁桧。
她大步向他走去,在他面前站定:“本尊现下最后悔的,就是留了你一条活路。”
梁桧轻蔑一笑:“张真君一早便提醒过您了,这仙界怨恨您的人不在少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您早晚落得个众叛亲离、万劫不复的下场。可您偏偏不信。”
玉清眸色微寒。
梁桧继续道:“听说您前些日子还中了一个难以启齿的小蛊,但我今日要告诉您,您此前中的蛊,还有今日这浩浩荡荡的蛊劫,都不是我的手笔。”
他仰起头,二五八万又破罐破摔地补了一句:“我梁桧没这个本事。”
玉清长眉轻皱,手腕一翻,长生剑尖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最终斜指于地面——
这是准备攻击的架势,也是对梁桧施以威压。
“你想说什么?”
玉清眯起眼,这神情就是在告诉梁桧,一旦他的答案让她不满意,她立刻就会把他一剑捅个对穿。
梁桧笑了:“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暗算您的、想颠覆仙界的,另有其人。”
玉清:“比如?”
梁桧一扬下巴,玉清随之望去,却在那个方向上,看到了孤零零一个人的柳吟风。
柳吟风正低头蹭着脸上的溃烂伤,他隐约觉察到玉清的目光,抬起眼,茫然无辜地望了回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玉清回转过头,盯着梁桧:“就因为他替本尊收集了你与张不周的罪证,你就要这样肆无忌惮地泼他的脏水吗?”
梁桧双眼微睁:“什么?”
玉清的话说得很直接,可他却好像有哪句没能听懂。
玉清满脸写着“别装了”:“老实交代,你在仙界中到底还有几处蛊库?分别是在何方?”
梁桧焦急地“啧”了一声:“我说了,这些东西都不是我的,我没有那么大的本……”
他说到这里,神情忽然一转,满目急色荡然无存,他向后一倚,一副悠闲看好戏的模样:“对,您说得对,这些都是我的虫子,而且这些就是全部了。没了,我弹尽粮绝了。”
他伸着脖子,凑近玉清:“我罪大恶极,您杀了我吧。”
玉清冷冷抬眼,反手就是一剑。
梁桧被贯穿的胸口上,登时涌出大量体型健硕的母蛊,若是纵容这些母蛊泛滥,不出三日,整个仙界都会沦为蛊虫的天下。
还好玉清早有准备。
她并指指天,晴空引雷。
天雷声中,真火骤起,所有母蛊都在火焰中涌动挣扎,甚至烧出了些许油香。
梁桧的脸也在大火中变得扭曲,他张开嘴大笑,猩红的血一团一团地从他的唇齿间涌出:
“我并非忠良,但今日所言句句非虚。玉清,你偏信小人、闭目塞听,来日下场未必好过我今日,我在十八层地底等你相聚!哈哈哈哈哈……”
他很快便被真火完全吞噬,可那张疯狂可怖的脸却在玉清眼前久久挥之不去,玉清抬手按住额角,合了合眼,突如其来的晕眩让她向后跌了半步。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适时托住了她的手肘。
“师尊,当心。”
玉清无需回头,就能认出,那是徐令的声音。
她轻轻拍了拍徐令的手背,示意他自己无妨。
接着,她转过身,走到众修之间:“恶人已伏诛,望诸君回去之后,及时清查封锁临近的蛊库,对此系列事件,本尊也会继续跟进调查,还仙界一个清明太平。”
众修垂手应道:“是,仙尊。”
.
在接下来的一旬里,悬壶宗受玉清之命调查梁桧的遗骸,并在他身上找到了谨言慎行蛊的残留,这指向玉清此前中蛊,有极大可能是遭他暗算;而蛊库这边,所有门派自发清扫各家峰头,并未再发现毒蛊的痕迹,玉清那一剑,就算是将这些污秽东西通通荡净了。
唯有千岁楼那边,无论徐令如何审问,那八个伙计都一口咬定自己严守千岁楼规矩,从未向外人透露过玉清的任何事情。
徐令被这八个混账气炸了的毛,最后还是玉清一点一点顺好的。
至此,张不周等人留下的烂摊子终于被收拾了个七七八八,柳吟风精心制订的三十三门新规也正式推行了下去。
眼瞧着仙界秩序渐渐有条不紊,玉清终于可以回到琢光,过两天舒坦日子。
她活了一大把年纪,这一闲下来,就难免追忆起曾经,顺带也想起身为“戚瑶”的那些日子。
“戚瑶”朋友不多,一个已经躺在了冰冷的供台上,另一个曾与她勾指起誓,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戚瑶”不告而别,回来的,是身份年岁差距悬殊的玉清,也不知道邵棠有没有因为失去朋友而难过,有没有在深夜偷偷哭鼻子。
玉清几经犹豫,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去看看那个小姑娘。
她素衣常服就上了余峨峰,围着峰头足足兜了两圈都没能找到小姑娘的身影,无奈之下,她只好拦住一名小弟子,温声问道:“小师弟,请问邵棠何在?”
那小弟子兴许是个外门弟子,没怎么见过玉清真容,这一下竟未认出来,脱口便道:“小师姐生得好生俊俏,此前怎么从未在峰上见过?”
“啊……”玉清直起身,展眉笑道,“本……我久在凡世出任务,今日才刚刚回山。”
小弟子:“余峨峰有小师姐这样的美人,连呆板的绿荫都瞧着赏心悦目多了……”
他顿了一顿,终于想起玉清的问题:“小师姐,你久不在峰上不知道,那邵棠师姐啊,被关起来啦。”
第67章 倾耳听少年情意 阿瑶当仙尊的样子……
玉清眨眨眼:“为何?”
小弟子凑近一点, 神神秘秘道:“听说是触犯了咱们师祖——玉清仙尊的大忌。”
玉清思索一阵,缓缓道:“什么……大忌?”
她有什么忌讳,值得把人都给抓起来吗?
她怎么不知道?
小弟子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 一副言传身教的高深样子:“看来小师姐真是很久都不在峰头了,恐怕都没见过仙尊真容吧?现在时代变了, 仙尊回来了,咱们就得按照仙尊的喜恶办事, 你什么都不知道,担心触了她老人家的霉头。”
玉清好笑地挑起一边眉毛:“还请小师弟指教?”
那小弟子受用地扬起下颌:“看在小师姐貌若天仙的份上,我就跟小师姐说上几句。咱们师祖不食人间烟火, 清冷得不像活人, 寻常事她瞧都不瞧上一眼, 唯有一事, 她讳莫如深。”
他踮起脚尖, 贴着玉清的耳朵,笃定道:“爱。”
这干脆利落的一个字就像一把利剑,一举捅穿了玉清的胸口, 扎疼了内里柔软的心。
这小家伙虽喜欢卖关子, 但他说得倒很有些一针见血。
玉清的确很避讳这一个“爱”字。
或许是因为她生长在垂花宗肆意妄为的时代,看多了因“爱”而生的纷纷扰扰,甚至是一些残忍、暴力、血腥、肮脏的事, 便本能地起了些抗拒与排斥。
她对“爱”失望,她不相信一个人会永远踏实地爱另外一个人, 她总觉得人都是会变心的,所以她并不愿涉足爱河,哪怕是沾染上一分一毫——
她害怕被辜负,害怕血本无归。
这或许有些偏激, 但这也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更何况,她如今是仙尊了,是被供奉在神龛里的活偶像,她就应该像小弟子所说的那样,冷情冷性得不像活人,供众修瞻仰追随。
怎可擅动凡心呢?
那小弟子见玉清久久怔神,也不说话,便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挥了一挥。
玉清眨了下眼,转过头,强颜笑道:“所以,邵棠被关,是因为……爱?”
小弟子点头,复又转开眼,叹了口气:“说来也怪,咱们琢光并不修无情道,可公开结契的仙侣实在寥寥无几,还尽是些元老级的人物。稍年轻些的都不敢正大光明地见面,这不,邵棠师姐之事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玉清:……
她不知该如何接这番话,只好强行转开话题道:“她是被关在禁闭室了吗?”
小弟子“嗯”了一声,再一转眼,那位美人“小师姐”已经驾云而起。
“诶,小师姐,禁闭室可不兴去啊……”他焦急地大喊,忽而一顿,终于意识到不妥,“等等,小师姐你怎么知道禁闭室在哪里的?那地方不是保密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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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清向前飞了一段,将小弟子的呼喊声甩在身后。
这其实只是一名普通弟子的私事,本不至于让她亲自跑上这一趟的。
可她隐隐觉得,自己能从此事中,得到一些受困已久的问题的答案,也能亡羊补牢地拨乱反正一些什么。
玉清径直降落在禁闭室门前,两名掌刑弟子横剑来拦:“站住!什么人?!”
玉清垂着眼,没有回话,只是拿起了自己的腰牌,展示给掌刑弟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