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弟子本已迈出一步,闻声又立刻退了回来。
柳吟风向他摊开手:“琵琶留下。”
那弟子弯着腰,双手奉上。
柳吟风抓着琴颈,将琵琶揽入怀中, 自下而上瞧着俞闻筝,小心请道:“义父,下边人技艺不精、多有纰漏,还是让儿子亲奏,为您和仙尊助兴吧?”
俞闻筝点头:“允。”
柳吟风按住琴弦,这一起势,便可看出他与寻常乐修的不同。
乐声从他的指尖流溢而出,好像众人面前奔流不绝的清溪水。
玉清:“吟风的琵琶,最得我心。”
俞闻筝闭上眼听了一阵:“这曲儿倒是新奇……”
柳吟风收拢四弦,声如裂帛。
他停下琵琶,才开口回道:“是的,义父。儿子知道仙尊喜欢听儿子的琵琶,这曲儿便是新为仙尊谱的。”
玉清有些意外:“吟风有心。”
俞闻筝稍稍颔首:“继续吧。”
柳吟风应了一声,正欲再弹,忽见扫在琵琶弦面上的日光暗了些许。
他若有所觉地扬起头,却见大片乌云黑沉沉地压了过来,直压得天地无光,山川失色。
众修端着吃食、抓着酒杯,嘴里填着东西的连嚼都顾不得嚼上一下,正投壶的羽箭也脱了手,那么多人,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姿势神情,怔怔地望着这乍变的天象。
柳吟风扶着俞闻筝起身,玉清也放下酒杯,跟着站了起来。
俞闻筝观了一阵天色,又垂下眼,几根指头捻过几遭,忽然脸色大变。
柳吟风一个没留神,他家老爷子就“扑通”一声跪在了玉清身前。
“机缘已到,老朽恭送仙尊脱胎换骨,位列仙班!”
似是在应他的话,那层层叠叠的乌云之上,渐渐现出一扇半透明的金色巨门,巨门之下,蜿蜒出一级一级的金阶,金阶连通天地,一路铺至玉清身前。
她登了天阶,上得天门,就是真正的神仙了。
玉清张手召出长生剑,踏上了第一级金阶。
轰——
天边惊雷作衬。
众修不约而同地哼唱起那句祝颂之词——
“手持长生剑,问鼎九重天……”
古老的调子在山川松柏之间悠悠飘荡,徐令徒张着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休说是唱,他单单是看着眼前之景,听着周遭的祝颂之声,四肢就起了一层颤栗,眼泪一下子便滚了下来。
他发自内心地为玉清高兴,却也没来由地觉得难过——
师尊做神仙去了,此后再想见她一面,都尽是奢望。
念及此,徐令努力仰起头,想好好地、深深地看玉清一眼,再多一眼。
.
世人望着这通天之路,满心都是憧憬艳羡,而走在其上的人,只会觉得生不如死。
数万级金阶空悬,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可以落脚,玉清每踏上一级,她方才踩过的那级便会慢慢消失。
这所谓的通天之路其实与那地府黄泉之路没什么分别,通通不可滞留,不能回头。
玉清一级一级向上攀登,天雷就在她身旁劈落。她的靴袜不知落在了哪级天阶之上,她只好赤着脚,继续走。
渐渐地,天风扯掉了她的玉簪,撕裂了她的外袍,她裹着薄薄一层霜白衣裙,发尾飘扬。
或许地上的人会觉得,这样的她,正无限地接近于他们想象中的神祇。
可玉清只觉得冷。
又冷又疼。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无遮无拦地劈在她身上,她开始流血。
血迹一团一团地渗透她的白衣,看上去,就好像零落于雪地的红梅。
玉清咬咬牙,继续向上走。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通天之路不好走的。
在仙界所能翻找到的全部典籍中,但凡有涉及到“飞升”的段落,无一不在强调“脱胎换骨”四个大字。
何为脱胎换骨?
打碎肉/身再重塑,抽去筋骨再重生。
玉清从前便牙酸地想,这得有多痛啊……时至今日,她终于知道,这会有多痛了。
眼瞧着还剩最后三两级台阶,那成神成仙的天门触手可及,玉清整个人都被完完全全地笼罩在金光之中,她终于争到了片刻喘息,得以回头一望——
她想再看一看她所留恋的世间,也再看一看她那个放心不下的小弟子。
可,万丈高空之处,满眼的雾气云丝,山间的清溪好像一条不起眼的线头,而溪边拥挤的人群,也变成了花花绿绿、难以分辨的一团。
玉清有一瞬的怔神——
要知道,自她与徐令结为师徒,她的令儿就像一条小尾巴一样,始终忠诚地守在她的背后,守在她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可这一次,她找不到她的令儿了。
她好像把他给弄丢了。
玉清攥紧冰冷的长生剑柄,剑柄花纹嵌入血肉之中,硌得她指尖生疼。
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她凌驾万物之巅,排除万难走过通天之路,最终站在天门之前,只待叩门而入时,她所感受到的,居然不是修成正果的欣喜,也不是大彻大悟的平静,而是满眼孤独和怅然若失。
这天上真的太空旷了,她待不下去。
此时此刻,地上的众修还是能看到玉清的。他们发觉玉清顿在了原地,似乎还在回首遥望他们,不知是谁先说了句“神在道别,神爱世人”,众修忽然开始争先恐后地向玉清挥手,一时泪散山涧。
接着,他们就用那一双双模糊的泪眼,眼睁睁地看见神明脚下的金阶消失了,他们的神明忽然从高空跌了下来。
她衣袂翻飞,好像暮春的落花。
“师尊——”
徐令第一个反应过来,推开身边碍事的众修就往清溪上游冲去,众修也终于找回神魂,争先恐后地向前去挤。
失去支撑的一瞬,玉清笑了。
她张开双臂,任由失重感蔓延四肢——
纵使粉身碎骨,她也决心要从冰冷的天上,回到熟悉的人间。
令儿啊,为师不走了。
距玉清最近的俞闻筝眼疾手快,当即斥了一朵云前去托了玉清一把,玉清撞破浮云,继续向下落,堪堪以长生剑入地,才终于稳住身形。
一时飞沙走石,尘埃四起。
待尘埃散尽,众修才看到玉清的形容——
她半跪在地,一手攥着长生剑柄,长发披散而下,衣摆残缺破裂,她唇角挂着一道血,身上的白衣也是血迹斑斑。
俞闻筝扶着柳吟风的手,第一个冲上前去,弯下腰,哑声问:“仙尊,您在天上,遇到了什么难事?”
他浑浊的眼中急出了泪花。
“天上什么都没有,只怪我。”
玉清蹭了下唇角,淡淡道,“我……心念不纯,对凡世……仍有挂念。”
她说到“挂念”二字时,看向的,是好不容易才挤到前首来的徐令。
第64章 一宵风雪夜归人 吻
玉清没撑到徐令作出反应之时, 就耗尽气力,头颅一垂,没了意识。
满山尽是此起彼伏的, 一声声“仙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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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玉清再醒来时,她身处一清雅温馨的卧房中, 眼前的帷幔是暖色的,身下的床榻也是舒适柔软的, 她缓了缓神,努力撑起身子。
接着,她就在自己的床前, 看到了一个面生的小姑娘。
小姑娘与她四目相对, 忽然高兴地向屋外大喊:“少主!仙尊醒了, 仙尊醒了!”
小姑娘一面喊, 一面退出了帷幔, 又将帷幔层层拉好。不多时,玉清就听到一阵足音步入房中,足音停在帷幔之外, 接着, 柳吟风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见过仙尊。仙尊久卧初醒,身子可有不适?弟子从白眉山请来的医修正在外边侯着呢,您若有需求, 弟子这便让她们进来。”
玉清:“无需医修,只是……”
柳吟风立刻接道:“仙尊是在广陵宗境内出的事, 弟子便擅作主张将您安置在本宗疗养,仙尊勿怪。”
玉清:“实在叨扰……”
柳吟风:“并无叨扰,仙尊,您驾临我宗, 是我宗的福气。”
他顿了顿:“既然仙尊不弃,那仙尊便在我宗踏实将养吧,这也是义父的心意。”
玉清叹了口气:“本尊搅了老宗主的寿宴,老宗主非但没有怪罪本尊,反而如此悉心照拂,实在是叫本尊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柳吟风:“仙尊不嫌弃敝宗简陋就好。”
玉清:“有劳了。”
如此这般,玉清便在广陵宗暂住了下来。
玉清在本宗,柳吟风也没再回四弦别苑,等玉清伤势渐愈,在榻上待得烦闷了,他便抱着琵琶来给玉清解闷,也陪玉清说几句闲话。
这样几日下来,玉清的心情果然舒解了许多。
她倚在床头,合目听着琵琶声:
“本尊近日身子已无大碍,只是这心头总窝着一团火,常觉郁结于胸,听了你的琵琶,才能舒服一些。”
柳吟风专心弹琵琶,没有回话。
玉清继续道:“本尊细细琢磨,想是不慎中了谨言慎行蛊,才会如此压不住情绪。”
“谨言慎行蛊?”柳吟风按住琴弦,皱眉,“那是什么?”
玉清缓缓张眼:“你年纪小,自然没见过这些恶劣的蛊术。”
她扬起下颌,看着帷幔上的流苏:“这谨言慎行蛊,是垂花蛊术中极为常见的一种,并不完全以蛊虫的形式存在,它可以是一杯茶,一小撮药粉……甚至是一阵花香,让人在不知不觉间中蛊。”
她顿了一顿:“中蛊者会因自身道行高低,而表现出两种症状。道行低的,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心念一动,便付诸实践,时常做出些杀人放火或是春风一度的浑事;而道行高的,自身元神可以压制住一部分毒性,但无论旁人问出怎样的问题,中蛊者都会诚实以告。”
她转过头,与柳吟风对视:“在葬花之役中,垂花宗曾大肆利用此蛊,俘虏我方仙众,从他们口中套取情报。无数仙者为守住机密而自残自戕,本尊到如今都忘不了他们陨落时的眼神……”
柳吟风搂着琵琶:“仙尊在那场大战中,也曾中过此蛊吗?”
玉清一挑眉梢:“当然,不止一次。所以如今,本尊才能辨认出这种熟悉的感觉。”
柳吟风眼睫轻颤:“不止……一次?”
玉清:“是的。与垂花宗交战,中蛊再寻常不过了。除了谨言慎行蛊,本尊还中过各种奇形怪状、大大小小的蛊,中到最后,都有些百毒不侵了。”
时隔百年,她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出这些苦难,那些曾被蛊虫咬穿的肌肤,似乎就不那么痛了。
柳吟风一时语塞,良久,才轻声道:“仙尊此次中蛊,应是弟子的错。仙尊平日里强大如神祇,定不会中蛊;唯一的虚弱之时,便是在数日前,义父的寿宴上。当时仙尊受了重伤,现场又鱼龙混杂,想来是人群中混进了图谋不轨之辈,才……”
玉清:“吟风不必自责。本尊左思右想,觉得这蛊更有可能是张不周、梁桧之流的手笔。”
柳吟风抬眼,恍然道:“也是,放眼全仙界,就数这二人与仙尊结怨最深,也与蛊术最有纠缠。仙尊放心,弟子这便去彻查此事。”
玉清摇头:“他们的蛊术花样繁多、深不可测,你于蛊术知之甚少,贸然行动恐有危险,此事先放一放,来日,本尊亲自去查。”
柳吟风垂眸:“是。”
玉清顿了顿,语锋一转:“还有一事。吟风,本尊身体已无大碍,不便在此多作叨扰。本尊会找一清修之地,继续调理内息。叨扰贵宗的这些日子,还要多谢吟风的照顾。”
柳吟风眉眼弯弯:“仙尊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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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玉清便依言离开广陵宗,驾云上了投无山。
投无山主峰山势高峻,山巅终年积雪,四下里皆是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
玉清仅着一袭单衣,合目盘坐在雪地中,不一会儿,她的眼睫上,就结了一层细密的冰花。
如此修行,可以助她快速静心醒神,同时,也算是自惩——
她在天门之前动了凡心,她便罚自己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好好清醒清醒。
就这样挨冻挨了不知多久,刮到脸颊上的风,忽然变得像小刀一样锋利。
玉清猛地睁眼——
雪片被疾风裹挟着,像箭一样兜头而来,密得几乎透不过日光。
原来是起了暴风雪。
玉清垂下头,发现自己的半个身子都已经被掩埋在了雪里,而在那堆意欲夺她性命的雪上,还有一双冻得发紫的手,在不断地扒着积雪。
玉清都没有抬眼,就自言自语地念了声“令儿”。
“师尊,弟子在。”徐令的声音穿过呼啸的北风,艰难地传递到玉清耳边,“这风雪不太对劲……”
不对劲到他术法失灵,只能用手把师尊挖出来。
玉清一把抓住徐令扒雪的手,另一只手并指成诀,她周身的灵力忽然暴涨,硬生生炸开了临近的积雪。
雪片很快像流沙一样倾泻下来,玉清抓着徐令的手,足尖一点,落到压实的雪块上。
她方才抽身而出的坑洞,瞬间被雪片填满。
徐令后怕地回头看了一眼,再转回头时,玉清又结出了另一种手印。
一张繁复的圆形法阵在她的脚下亮起,不远处,风雪受她驱使,迅速聚拢在一起,凝成四面雪墙还有一道半圆形的穹顶。
玉清一推徐令后心,将他赶进雪房之中,随后足跟一转,也跟了进去,同时反手封死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