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了坐在床头冷汗直面的上官庆,他的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嘴唇发乌,浑身瑟瑟发抖。
萧珩眸光一沉,大步上前,一把搂住了自床头栽下来的上官庆。
上官庆趴在他的怀里,虚弱地说道:“带……我走……”
萧珩抱着他,看向床上睁着眼眸、死咬住手指不让自己哭出声的信阳公主,喉头艰涩地滑动了一下:“……好,我带你走。”
萧珩将上官庆扶了起来,让他的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
就在跨过门槛的一霎,上官庆身体一软,整个人滑倒了下来。
萧珩赶忙搂住他:“哥哥!”
“庆儿——”
信阳公主所有的坚强都在这一摔里粉碎殆尽,她无法再答应他的要求,她不要他死在外面!
不要他在没人的地方变成一具冰冷冷的尸体!
她冲过去,跪在地上抱住了如同木偶一般失去生机的上官庆。
“庆儿……你不要走……不要离开娘……不要……不要……”
滚烫的泪珠吧嗒吧嗒砸在他的脸颊上,也落在了他的眼眸之上。
他的眼底滑下一滴泪来。
娘,对不起。
不能再做你的儿子了。
我没后悔被你生下来。
谢谢你将我带到这个世上。
人间真好。
我很喜欢。
信阳公主紧紧地抱住儿子,她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他,她的心都碎了,眼泪不要命地砸落下来:“庆儿——庆儿——”
萧珩转过身,眼眶红肿。
玉瑾站在门外,紧紧地捂住了嘴,却怎么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残忍?
公主才与小公子相认了一日,就再次失去他——
公主究竟要经历多少次丧子之痛?
玉瑾悲恸地哭了起来。
院子里的下人纷纷撇过脸去偷偷抹泪。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了……
哐啷!
院子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力道太大的缘故,整块门板压倒在了信阳公主种植的盆景上。
下人们正要厉喝,那人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张(长)孙殿下!安(俺)讽(奉)肖(小)统帅之哟(药)前来送命!”
所有下人一怔,这……是哪儿的话呀?
暗影部高手清了清嗓子:“不对!是讽(奉)肖(小)统帅之命前来送哟(药)!着急了,嘴瓢了!”
“快拿来!”萧珩听懂了,他等不及对方送过来,自己走了过去。
暗影部高手见过他的画像,拱手将药给了他。
一共两瓶药,并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先喂白玉瓶中的白色果实,若无好转再喂翡翠瓶中的棕色药丸,果实为紫草果,无毒;棕色药丸来自紫草根茎,剧毒。
是顾娇的笔迹。
萧珩没有任何质疑与犹豫,奔进屋,撬开哥哥的嘴巴,将那枚白色的果实给他喂了进去。
萧珩神色凝重:“他吃不下去!”
“让俺来!”
暗影部高手飞奔而至,一掌拍上上官庆的胸口,果实滑入他腹中。
信阳公主吃惊地看了看暗影部高手,又转头看向萧珩,愣愣地问道:“你给你哥哥吃了什么?”
萧珩答道:“娇娇派人送来的……药。”
现在还不能说是解药,因为它并不一定奏效。
若是不行,那么上官庆还是得服用九死一生的紫草毒。
什么九死一生,是万死一生才对。
并且天知道活下来的人会出现什么副作用?
上官庆,你千万要好起来。
等你痊愈了,我叫你哥哥,叫多少声都行。
信阳公主怀中的人没有反应。
萧珩颤抖着拿起了翡翠瓷瓶,接下来,只能试试紫草毒了……
“哎哎哎!快敲(瞧)!”暗影部高手指着上官庆的手指,“他动了!他动了!”
母子俩齐刷刷地朝他指尖看去。
尽管十分微弱,但的确是动了。
暗影部高手盯着他的脸,说道:“印堂也末(没)那么荷(黑)了!”
信阳公主泪汪汪地看向萧珩,一抽一抽地哽咽道:“他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萧珩却是露出了一个月来首次如释重负的微笑:“他说哥哥的印堂不发黑了……这是体内的毒在逐渐减轻的征兆……紫草果奏效了……不必吃紫草毒了……”
他的胸腔内情绪翻滚,竟是比上官庆临死的那一刻更惊涛骇浪。
那是无尽压抑的悲伤,如同在阳光下也化不开的冰山一般,而此时,冰山裂开,喜悦如岩浆一般自地底喷了出来。
他五脏六腑都是烫的。
“还真是……”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哭笑不得地抬起手,抹了抹发红的眼眶。
印堂在淡化到一定程度后便不动了。
“这是又是怎么回事?”信阳公主眼圈红红的,像个惊吓过度的孩子,“而且为什么庆儿还不醒……”
“末(没)这么快!”暗影部高手说,“中毒太深,要慢慢解,果子多不?”
萧珩看了看满满当当的一大瓶:“多!”
暗影部高手道:“那够咧!天天喂他此(吃),宗(总)能醒咧!”
萧珩将上官庆抱回了床上。
万一不醒还要紫草毒,他心想。
半个时辰后,上官庆的呼吸都比从前平顺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心舒展了不少。
这说明他的难受大幅缓解了。
萧珩揣测,他仍昏睡不醒,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体内的毒素没能肃清,而是受剧毒折磨太久,他一直没能好好睡个觉。
眼下不那么难受了,他安稳地睡着了。
萧珩对挺着肚子艰难坐在床边的信阳公主:“娘,您不要担心,这种果子的疗效很好,哥哥一定会痊愈的。”
“嗯。”信阳公主含泪点了点头,她感受到了,庆儿正在回到她的身边。
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是难以言喻的,她已经失去了庆儿一次,若再失去第二次,其实她自己也明白,她活不下去的。
她喉头都哭哑了,眼睛也肿了,形容狼狈得不像话。
如此去招待客人,难免失礼。
她对萧珩道:“那位高手,你代娘去谢谢他,适才娘只顾着难过,忽略了他的一身伤势,他脸上似乎都破相了,一会儿御医过来,让御医也为他瞧瞧。”
“好。”
他娘还真是心细如发。
那么悲痛,观察力也没受到影响,只是当时回不过味来,等冷静了重新拾起,便能察觉到不对劲。
这是一种十分难能可贵的能力。
那位暗影部的高手就在廊下候着,他一会儿还得回去复命,必须知晓上官庆的具体情况。
萧珩出了屋子,对他拱了拱手,道:“今日真是多谢了,还没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暗影部高手挠了挠头:“踹坏嫩(你)的门,不好意思……”
萧珩笑了笑:“无妨。你受伤了,先去花厅坐坐,御医很快就来了。”
玉瑾已经去请御医了,一是查看上官庆的恢复情况,二也是为这位客人看看伤。
暗影部高手摆摆手:“俺末得四(没得事)!俺叫高强,武艺高强的高强!殿下,那位病人的情况……俺得回信咧!”
顾娇没说是给谁送药,暗影部的人只负责行事,不会擅自打听。
他正色道:“嫩叫他哥哥,俺没听见!”
萧珩笑了,听见了也无妨的,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忽然觉得他们兄弟俩的身份瞒不瞒着都不打紧了。
他说道:“不如先等御医过来,听完御医的具体诊断,你再回去复命。”
高强认真想了想,点头:“中!”
萧珩往院子外望了望,问道:“对了,我父亲没和你们一起回来吗?”
“嫩爹?”高强心说大燕皇长孙还有爹?这么多年没听过啊!
他答道,“末有啊!俺一个人过来的!在俺之前,也是一个人把哟送来滴!末看见嫩爹!”
“奇怪,解药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怎么会拜托别人?”萧珩越想越觉着古怪。
倒不是说暗影部的人不可靠,只是这不符合他爹一贯的性子。
屋内,信阳公主正在用帕子擦拭上官庆额头的汗水,她闻言,动作顿了顿。
高强突然一巴掌拍上自己的大脑门子:“啊!俺记起来了!多亏你提醒!不然俺就忘了!和哟一起送来滴还有一封信!”
他自怀中掏出一封信函递到萧珩的手上。
萧珩本以为是顾娇的书信,打开了一瞧,才发现是龙一的笔迹。
龙一用炭笔画了一座冰川。
冰川之下压着一个满手鲜血、伤可见骨的男人。
萧珩的心忽然被一只大掌揪住——
“出什么事了?”
信阳公主走了出来。
萧珩不着痕迹地将画藏在了身后,看着憔悴待产的母亲,捏紧了拳头隐忍着地说:“……没什么。”
信阳公主看向高强。
高强没会过意来,老老实实说道:“喔,奏是那个去冰原找哟(药)的人,他死了,回不来了!”
信阳公主神色一僵。
第900章 他的惊喜
“你说什么?谁死了?”
她一脸冷静地问道。
高强正要开口,忽然察觉到现场气氛不对劲,他愣愣地挠了挠头:“俺……是不是说错话了?”
你说呢……萧珩心知以他娘亲的聪明,八成是瞒不下去了,他看了眼他娘亲高高隆起、随时可能临盆的肚子,真担心一个弄不好动了胎气。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还没弄清楚,我来处理,娘先进屋歇会儿吧,我稍后整理明白了再来告诉您。”
信阳公主正色道:“不用,我没事,你们说。”
“这……”高强挠了挠头,凑近萧珩小声问道,“俺是说还是不说?”
萧珩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吧。”
到这个份儿上了,再去三缄其口已没任何意义。
高强哦了一声,又讪讪地问道:“俺是要说啥?”
“谁死了?”信阳公主提醒他。
高强恍然大悟:“啊,四(是),四在说这个四,萧将军死了!”
“你打哪儿听来的消息?”萧珩问。
尽管已经有了龙一的画,可萧珩还是祈祷着能够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奇迹,或许是弄错了,那个人不一定是自己父亲。
高强将事件的来龙去脉说了。
宣平侯是偷偷潜入燕国的,他没有正儿八经的燕国路引,为了避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争端与误会,宣平侯与唐岳山、老侯爷皆用的是太女幕僚的身份。
其中,宣平侯还被上官燕临危受命封了个将军。
他突然不见了,自然有人疑惑。
上官燕对外宣称他是去为鬼山的鬼王殿下寻药了。
鬼兵是一支民间组建的军队,从晋军手里保护了不少当地百姓,众人对鬼兵的头领十分友好。
听说是为他寻药,大家都挺期待那位萧将军能早日归来。
哪知一个月过去了,没等来萧将军平安归来的消息,倒是黑风骑小统帅出动暗影部的高手,前往冰原打捞尸体。
据说,萧将军成功把药从冰原另一头带了回来,交给了自己的同伴,却没能活着离开冰原。
听到这里,母子齐齐沉默了。
谁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一个鲜活的人,忽然间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高强问道:“刚刚那个人……奏四鬼王殿下吧?”他说着,看了母子二人一眼,忙道,“俺啥也末问!啥也末问!”
萧珩的心底难受得像是被一只大掌死死揪住,他想要上官庆活着,可他也不希望父亲就此牺牲自己的命。
曾经他们父子都不懂如何彼此相处,等好不容易懂了,又没机会了。
他捏紧了拳头,眼眶一点一点泛红:“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高强整个人都慌了:“俺……俺也不知道为啥会这样啊……早、早知道……俺就不多嘴了……”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怎么感觉自己捅了好大一个篓子啊?
回去主子会不会罚他呀?
这个月的月钱又木有了!
“那那那……俺……俺……”高强觉得自己必须立马消失,不然可能无法活着离开呀。
恰在此刻,修门的工匠过来了。
他眸子一亮:“俺去修门!俺弄坏的门!俺自己修!”
跑了两步,又回头悻悻地说,“嫩……节哀!”
失去父亲的感觉并不比失去哥哥好受多少,萧珩控制住不让自己的眼泪滑落。
他没有爹了。
不同于以往的气话,这一次,他真的失去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