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是同窗室友在存心找他的麻烦?
东阳书院里达官显贵的子弟不在少数,而他不过只是个三品大理寺卿的儿子,又初来乍到,被人仗势欺压也极有可能。
眼瞧那两个人喋喋不休,没完没了,肖缙云的脸色也越来越局促难看,于情于理再不帮衬一把不成了,于是快步走过去。
“谁!”
远远听到踩踏落叶的轻响,那两名士子当即回头喝问,却见现身出来的竟是个样貌绝美的女子,登时一愣。
更奇的是,这女子脚步沉稳,脸上没有怒色,眉宇间却肃然生威,竟有种不让须眉的气度。
“几位是哪厢哪舍的,怎么到这里来说话?”
姜漓不急不缓地上前,目光在那两人身上打量,发觉他们既不尴尬,也没有丝毫怒色,反而满眼戒备,就像被撞破了不可告人的隐秘似的,不由疑心更重。
只见其中一人眉色凝沉,冷然问:“你是什么人?我们在此说话,与你何干?”
姜漓继续走近,坦然不惧地回视:“与我无关,却与书院有关。现在是月初,照定例,晨间正是馆中讲经辨读的时候,你们为何不守规矩,在此逃课?”
略顿了顿,朝他们身后比手:“这位肖公子我识得,近两日一直山长那里帮手清点书画卷册,刚刚才要下山回学馆,不知你们二位又有什么要紧事,不去听课,反而到在这里来拦他呢?”
那两名士子没头没脑被这一通说教,脸上的戒备立时又深了两分,默声横着眼,像在猜度她的身份和用意。
肖缙云做梦也没料到姜漓会忽然前来替自己解围,一直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时见气氛尴尬,赶忙扯了扯那两人:“二位年兄想必不知道,这位娘子可是咱们山长的义女,万万冲撞不得,嗯,呃……方才那些话,我记下了,二位年兄且先回去,咱们稍后再说,可好?”
他好言好语,倒像在央求,还暗中连连示意。
那两名士子仍是一脸犹疑,目光在他和姜漓身上来回转着,终于点点头,互相递了个眼色,朝林中下山的路去了。
一看他们走远,肖缙云那副喜色就涌了上来,快步从崖洞前奔过来。
姜漓也迎上一步:“这两个人神色不善,刚才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肖缙云听她如此关心自己,眉眼都舒展开了,干咳了一声道:“这个么,其实……哦,上次这两位年兄托我帮忙带几样东西,结果被我一时忘记了,他们想是等得着急,又不见我回话,所以特地找来问,嘿嘿……倒让娘子见笑了。”
这话编得倒挺圆,可惜却是个说不得谎的人。
姜漓只看他眸光闪烁,便知道在刻意藏掖,并没说实话。
虽说书院是清净之地,可读书人的心思却未必纯净,恃强凌弱,横行霸道的事也在所难免,今日若不是碰巧被自己撞见,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她看着他,宽慰道:“兴许是我多心,但你该知道,东阳书院向来以学业论高下,不管是谁,什么出身,在规矩面前都一视同仁,没有高低贵贱,所以……若真有什么为难之处,你也不用怕,只管说出来,义父那里自然会主持公道。”
肖缙云听得出这里探究的意思,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娘子误会了,方才那两位年兄真的不是在为难在下,只是……唉,大家一时情急,难免有些言语相冲的地方,如今已说开了,请娘子不必担心。”
这就是绝口不愿再提的意思了。
看他如此懦弱,姜漓也没法子,唯有叹气,顿了顿,转而盈盈下拜:“多承肖公子妙手,将那幅画修补如初,姜漓这里拜谢了。”
“娘子看到了?”
肖缙云慌不迭地要去扶她,手伸到半截又觉得唐突,讪讪地改成还礼。
“娘子如此大礼,实在惶恐,在下手艺不精,功夫也粗浅得很,若有纰漏之处,还请娘子原谅。”
姜漓眸光如水,摇了摇头:“那画是家父当年亲手为家母所作,在我心里重如泰山,绝不能失却,肖公子替我全了孝道,这番恩德,岂是一拜就能还得了得?”
见她说得如此诚挚,肖缙云也感同身受的正色起来。
“娘子是至孝之人,在下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以后……若有什么差遣,但请吩咐,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必定竭尽全力替娘子办妥。”
话音未落,却见姜漓两道弯月似的眉不深不浅地蹙了起来。
他愕然不知说错了什么,脸上一阵局促。
“我有两句话,肖公子姑妄听之。堂堂七尺男儿,应当顶天立地,要么满腹经纶,做治世能臣,要么沙场建功,做百战良将,连我义父都说肖公子是可造之材,若总把供人差遣,听人吩咐的话挂在嘴边,未免就把自己看轻了。”
肖缙云一张脸窘得通红,又是连连摆手,语声急切道:“在下失言,失言……这个,在下只是倾慕娘子……不,不,不,是和娘子投缘,啊不,也不是……是,是……哎呀,总之在下的话是诚心诚意说的,绝无非分之想,还请娘子千万莫要误会。”
姜漓原来只是想借势把话说清楚,顺便鼓励他上进,不要甘心受人欺凌,谁知道对方语无伦次,夹七杂八反倒更像述说情意似的。
一时间两人都甚是尴尬,默然无语。
姜漓暗自叹气,心想要是继续再呆下去,兴许真叫他会错了意,那时候就更加掰扯不清了。
这么一向,自己也有些惴惴。
她没再多说,微微欠身,道声“告辞”,便转身匆匆走了。
纤柔的背影隐没在林间,淡雅的余香却仍在鼻间回绕。
肖缙云一双眼兀自呆呆地凝望着,仿佛刚刚目睹了千载难逢的旷世美景,到这时还意犹难尽。
好半天,他才回神喟然长叹了一声,正咂唇摇头,猛然觉出异样,瞥眼就看先前那两个人又站在自己身侧左右。
“你……你们不是走了么,怎地还回来了?”
他大吃一惊,退了两步,扭头就想跑,对方却早料到了他的念头,一个箭步挡住去路,前后把他围在中间。
“二位年兄到底要怎样?”肖缙云苦着脸来回作揖,“大家一处读书,便是有缘,何苦如此想逼,之前那些话,我只当没听见,求求你们,不要再来纠缠小弟,好不好?”
挡在面前的人丝毫不为所动,沉声道:“已经说过了,我们两个不是这书院里的学生,是特地来保护世子爷周全的。”
“什么世子?你胡说八道!”
肖缙云终于憋不住气,怒哼哼地指着自己:“家父是大理寺卿肖用霖!我没见过你们,更不曾得罪,你们这么胡乱编造,究竟是什么居心?想给我全家扣上忤逆僭越的大罪,株连九族么?”
“世子错了,十年前被逆贼戕害的故太子殿下,才是世子的生父,当初宫中变乱四起,太子殿下预感国祸将至,为了防备不测,早在几年前,就把世子同肖寺卿同日出生的孩儿调换了。”
那人说着往日的凶险,却是一副木雕似的脸,几乎毫无表情。
“不,胡说,你胡说,我不信!要是这样,阿耶为什么从没提起过?他拿自己的孩儿换了我的性命,怎么能当无事发生,每日宠我爱我,从没叫我看出一丝破绽?呵呵呵……别管你们说什么,我也绝不会相信!”
肖缙云浑身打颤,瞪圆了眼,清秀的面孔几近扭曲。
“因为肖寺卿并不知道这件事,全然把世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唯有这样,才能不留破绽,保全世子。”
这次说话的是身后那个人,迎着肖缙云回瞪过来的目光淡淡一笑:“口说无凭,我们自然有证据,只是方才被那女子搅了,世子腰后有三片水滴状的印记,但不是胎记,只因……太子妃殿下出身三河谈氏,便在世子出生时刻意烫下,作为记认。”
第49章 一斛珠 裴玄思会做这种事吗?
当雾气在弘阔的江面上完全散开时, 月已经像浸透了血,红得触目惊心。
夜色浓沉,一切都像停在断崖下的那艘小船, 匿踪难辨。
一个漆黑的人影迅捷利落的沿着峭壁攀上去,悄然潜进崖顶那座小小的二层院落。
静谧中, 秀巧的阁楼上隐约传出低低的猫叫, 呜呜咽咽混在秋虫最后的幽鸣里,只是一两声便又沉寂了下去。
没多久, 那道漆黑的人影又越窗而出,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 遁入无边的黑夜。
……
多少天来, 姜漓总算是睡了个安稳觉, 睁眼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醒醒神,撩帐坐起来,迎儿也正好拎了洗漱的热水进来, 脸却沉闷闷的。
“怎么了, 有事么?”
姜漓瞧出异样, 更知道这丫头的性子, 若不是有些分量的事, 压根不会让她摆在脸上, 自己也不禁提着心猜度起来。
“娘子身子刚好些, 须得应着我,千万别伤心动情才行。”
迎儿先拿话垫在前头,仍旧犹犹豫豫不敢开口,直到被问得急了,才坦白说是那只狮子猫死了。
这消息像半空里响了个霹雳。
姜漓呆愣了一霎,倏地起身, 奔出卧房去看,果然见那只猫侧身躺在门边的木匣子里,已经被迎儿大略收殓好了。
她蹲身下去,怔怔望着那具毛茸茸的尸身,眼眶不由自主地酸涩起来。
尽管和这猫儿相处的日子只有短短几个月,但从初见到被裴玄思夺走,再到重遇,所有难熬的日子,几乎都是迎儿和这小东西陪自己捱过来的。
她忘不了那双异色的瞳望着自己时憨然带笑的样子,更忘不了将它拥在怀中时温软的触感。
而现下,这些都能成为今后偶然想起的回忆了……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隔夜就没了呢?难道自己寻了什么要命的吃食?唉,你说说……突然弄这么一下,叫人心里怪不好受的。”
迎儿在旁边咬着唇抹泪,伸手拉她劝慰:“兴许这就是它的命数,娘子别伤心了,我去山上埋了它,省得瞧着难受。”
“我也一起去,毕竟陪了咱们这么些日子,不能葬得随随便便,盼它下辈子托生能有好去处,别再做个不能言语的玩宠了。”
迎儿听她话里又痴又怨的,知道单凭一两句话劝不住,叹了口气,只好回房替她去拿衣裳。
姜漓没抬眼,却也不忍再看,想盖上匣子,手伸到半截又沉了下去,有意无意想再摸一摸。
指尖穿过凌乱的白毛,落在那具蜷曲的尸身上,只觉腰侧异常向下陷,再仔细触了触,就清楚地摸出肋骨上那一排整齐的断茬。
“娘子!娘子你快来看!”
几乎同时,迎儿也在房里惊声叫了起来。
姜漓骇然抽回手,连喘了几口气,刚颤巍巍地撑起身子,迎儿已经等不得她过去,慌慌张张地奔出来,手里捏着一张字条递到面前。
“娘子你看,这东西就贴在妆台的镜子上,之前咱们谁都没瞧见!”
姜漓接在手里,展开这张二指宽的纸条,刚扫了一眼,目光便凝滞了。
“若……还想要那……件东西,便回家相见……”迎儿偏着脑袋磕磕绊绊地念出那行字,也惊得合不拢嘴,“莫名其妙,什么东西啊?”
“快瞧瞧少了什么!”
姜漓陡然醒悟,转身拉着她冲进梯口对面存放物件的小隔间。
两人翻箱倒柜的检视,没用多久,就发现那只完好的紫金兔毫盏已经不翼而飞了。
“东西好端端地放在这里,怎么会没了?难道有人进来过?”
迎儿像见了鬼似的干瞪着眼,挠头想了想,豁然倒吸口凉气:“看字条上说话的口气,该不会是那个天杀的裴玄思吧!”
裴玄思并不常动笔,这么多年来姜漓也见得不多,但条子上那些字的确像是他的笔迹。
况且,前些日子他就暗中进来过,再做一回也没什么不可能。
她不由遍体生寒,可又觉得事情十分蹊跷。
上次他用强侵犯自己时,人是神志不清的,却仍有本事不伤害那猫儿,也能叫它闭口不叫,这回居然下了狠手,手段残忍地将它弄死了,似乎不合常理。
再说这两只紫金兔毫盏,对她何等要紧,裴玄思最明白不过,其中一个如何被毁,也是只有两个人之间的隐秘。
所以他应该很清楚,这两只茶盏无论完好还是残损,对她而言都是一样,若要动手,自然要一并带走才对。
更要紧的,裴玄思最知道她的脾气,用这种威逼的法子,非但不能得逞,反而会适得其反,惹起更深的愤恨。
他真会不择手段,做出这种事吗?
姜漓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猜疑,倒像在扪心自问。
但父亲的遗物不见了,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为了把东西拿回来,她别无退路。
后山附近没有埠头,须得绕过两座小岛,到书院外的渡口才行。
为了行走方便,不引人注目,姜漓只得跟迎儿又换上了书院学子的行头。
她们一路沿着水街走,刚来到那座药堂前,肖缙云恰好走下对面的石桥,两下里迎头打了个照面。
姜漓此时心急如焚,根本无意见人,想躲却已经躲不过,只能眼瞧着对方满面春风地奔过来见礼。
“娘子怎么在这里?”肖缙云瞧她和婢女都是一身男子装束,还带着行李,更是奇怪,“该不是……你要离开书院吧?”
这是怕她就此走了,以后不好再见。
姜漓怕他刨根问底,不愿多言,只说有事出门,拉着迎儿匆匆便走。
肖缙云不明所以,但也看得出事情紧急,不免担忧起来,又生怕像上次一样说错了话,惹她生气,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眼见两人已经上了桥,心里一急,忍不住冲口叫道:“若有什么疑难的事,能帮得上忙的,在下义不容辞,定会竭尽全力!”
姜漓闻声停住步子,暗自权衡了下,回头咬唇道:“倘若日落时,我还没回来,便烦劳肖公子告知我义父,请他老人家到我房中看一看,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