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
裴玄思冷声打断,斜眸瞥着他:“京里就这么大点天,任你翻腾又能起多大的浪?北境三镇是边军中的精锐,又不受殿前司遥制,假如能由你掌控,咱们的大计岂不是事半功倍么?”
这番剖析利害,只听得张怀目光炯炯,恍然醒悟:“兄长说得是,我懂了。可京中如今也是多事之秋,不在兄长身边,张怀实在放心不下。”
“你在北境站稳了脚跟,我这里反而更稳当,这道理再明白不过了。年关之前就是换防之期,时候不等人,你现在就预备着,拿到兵部的调令和批文,一进腊月就动身。”
裴玄思负手走出廊外,抬头仰望。
风一刻不停,天际间云气攒动,高远处却透出一线耀眼的光。
“用不着女人似的牵肠挂肚,等咱们兄弟再见了的时候,说不准就是大事可期之日。”
时进深秋,夜来得很快。
只是离开两司衙门,再行过玉带北桥的工夫,天就全然沉入夜色中。
大内皇城中高墙殿宇巍峨如山,沿途灯火连绵,赫然映出街边那座门楼上“潞王府”三个烫金大字。
薛邵廷没往那里走,当先策马转进前面不远的巷子。
这里是偏僻小道,四下里漆黑一片。
没走多远,前路灯火轰然亮起来,刚要拨转马头,巷尾也已经被影影幢幢的刀枪甲仗死死堵住,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身后的几名卫士倒没丝毫胆怯,“唰”的拔出兵刃,摆开准备迎战的架势。
“慢着!”
薛邵廷扬手喝止,随即解下随身的长剑交给身后,独自一人策马向前走去。
甲仗森森后的巷口处,那辆红帷垂幨,镶金缀玉的车驾正停在那里,车窗内烛火明亮,隐约能看到婀娜的人影。
他眉色微凛,却几乎面无表情的一路过去,那帮全盔全甲的卫士并没拦阻,反而自动左右分开,让出一条路,让他走近。
薛邵廷并没有下马,只是靠到侧窗旁,拱手行礼:“臣见过昌乐郡主。”
“哟,瞧这正儿八经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薛大世子是头回见我呢,这假模假式的样儿装给谁看?”
里面阴声呵笑,直叫人起寒栗子。
薛邵廷低垂的眉梢也挑了挑,礼数未收:“为臣之道,向来以恭敬为先,臣往日如何,郡主是知道的……”
“狗屁!”
里面一声暴喝,侧窗的珠帘也被倏然撩开。
几乎同时,徐允贞顶着一张横眉怒目的脸孔探出头:“恭敬?在榻上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拿出为臣之道来?哼,这么些日子每回叫你都推三阻四的,到底什么意思,要是不给我说清楚,你今日就别妄想走出这条巷子!”
薛邵廷倒是凛然不惧,从鱼袋中摸出牙牌钤印亮给她。
“郡主误会了,近日公务繁忙,实在不敢脱不开身,等处置完手头这些事,臣亲自登门向郡主请罪。”
“又是这句屁话。”徐允贞嗤鼻冷哼,唇角撩起阴鸷的笑,“你是急着回那破书院去看姜漓吧?裴玄思那边让我大费周章请了圣旨,你也想跟他一样?还是非得本郡主让姜漓吃点苦头,你才肯乖乖听话?”
第47章 画招郎 痴情种
阴声怪气的威胁, 让薛邵廷听得一愣,目光不自禁地沉下来。
“不知郡主这是何意?”
徐允贞见他变了脸色,讽味更浓:“怎么, 害怕了?瞧你那副德性,该不会是为姜漓心疼了吧?”
“郡主说笑了。”薛邵廷掩着眉宇间的凝重, 扯了下唇角, “臣有不恭之处,自然会向郡主谢罪, 跟别的事毫不牵涉。”
听他不咸不淡地回话,徐允贞仰面一呵。
“知根知底的事, 在我面前装什么装?你如今呆在那破书院里, 可算是近水楼台了, 裴玄思瞧着眼气都没用。可也别光顾着得意,时刻得想着是谁替你搭的台,成就了这桩好事, 要是我不高兴了, 你这好差使怕也就到头了。”
重话说到这里, 看他默声不语, 觉得也敲打的差不多了, 她眼中的阴鸷稍退, 啧唇笑道:“不过是个旧臣孤女而已, 仕途上又不能助你什么,论容貌身段也就那么回事,弄到手,解了稀罕劲儿就差不多得了,犯得上这么着迷,跟丢了魂似的么?上车来, 我有话说。”
薛邵廷跨在马上没动,连恭敬施礼的手都放下了。
“若这么说来,郡主对臣的新鲜劲儿,到现在还没过么?”
“你说什么?”
徐允贞没听清似的双眸一狭,冷色随即涌起,显然没料到对方居然敢当面开口回炝。
窗外的薛邵廷此时反倒像没了畏惧,脸上也出奇平静。
“臣斗胆问一句,郡主可曾想过真心真意地喜欢一个人,过些平静快活的日子?”
徐允贞有一霎的恍愣,像措手不及的诧异,又像被这话触动了心弦。
她瞪着他上下审视,却丝毫没看出戏谑和嘲弄来,目光中渐渐涌起捉摸不透的意味。
“听你这话,该不会是对那个姜漓动了真情了吧?至于么?凭她的身份境况,又是成过婚,被夫家赶出来的,英国公府能容得下她进门?你这般费尽心思,最后还不是闹个露水夫妻。”
薛邵廷鼻中微哼,垂眼一笑。
“红颜知己,不如相伴不弃,臣眼下还差得远呢。不过,这些日子臣倒是想得清清楚楚,这辈子也不求别的,若能有她陪在身边,那就死而无憾了……至于父母那里,臣自会妥善处置,不敢劳郡主操心。”
顿了顿,又眸色坦诚地望过去:“若郡主对裴玄思也是一样,自然明白臣的心思,所以,臣是衷心盼郡主得偿所愿,绝无虚言,还望郡主见谅,容臣今后身处不便,不能再侍奉左右了。”
话虽然说的婉转,但却是十足决绝的意思,言罢便作势告辞。
徐允贞已经面如寒霜,猛然喝了声“站住”。
“薛邵廷,你这是要跟我一刀两断么?呵,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痴情种子么?你可别忘了,当年在本郡主面前说过什么话,立过什么誓,你不过就是我脚边的一条狗而已!这世上只有被主人丢掉的狗,几时听说过狗不认主人的?”
她面色铁青,眼中燎着火:“怪不得这几天到处都传我们潞王府的流言,揭帖贴得满城都是,弄得圣上都起了疑,就是你吃里扒外做出的好事吧!”
薛邵廷已经拨转了胯下的马,闻言回头,脸上竟是从未见过的轻蔑。
“郡主想必也忘了,臣自幼就在宫中出入,陪伴太子殿下长大,即便是狗,也是圣上和太子殿下的狗,要想对付潞王府,用得着等到今天么?眼下这些事,郡主倒不如去问问裴玄思。”
他一提缰绳,引得那马扬蹄嘶鸣,跟着摸出腰间的牙牌和钤印:“东宫六率与侍卫亲军印信在此,谁敢阻拦,罪同谋反!”
车驾里的那双血红的眼瞧着他挥鞭冲出人群,牙齿早已咬得“咯咯”直响。
“薛邵廷,裴玄思……一个两个全是这样……姜漓,你行啊,不声不响,就能跟我争起男人来了,好啊,真好,再容你留在世上,我徐允贞的名字便倒过来写!”
夜尽,黑暗终于散去。
日头升起来,竟然焦灼的刺眼,恍然竟不像是深秋时节。
姜漓又是一晚难眠,几乎睁着眼到天亮,起身之后连梳洗的心思都没有,只是在房里来回踱步。
迎儿端着朝食进来,看她坐立难安的样子,不由叹气。
“娘子也别太心焦,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画应该已经补好了,咱们先用饭等着,兴许山长那里一会儿就有消息。”
“毁成那个样子,哪有那么容易补好。”
姜漓眉目间愁色难遣:“光是洗画芯,重新上浆,放着阴干就要足足一整天,然后才能开始动手修补,义父已经上了岁数,手上的功夫自然及不上年轻时,唉……只恨我当初没耐住心性学成这门技艺,不然也不至让义父劳神为难。”
她说着,不自禁地摇头暗悔。
那天在潭拓寺与裴玄思一场遭遇,弄得人心力交瘁,连最要紧的拜祭都被搅了。
回来之后,仍旧心绪不畅,一时兴起,想拿父亲的手迹来看看,聊以寄怀。
可谁知一开箱子,便见里面生了霉,最要紧的那张母亲的画像已经干驳褪色,小半幅都面目全非了。
这像是母亲生前,父亲亲手画的,而在母亲辞世之后,他便几乎再没动过画笔。
因此,这幅孤品便成了她最珍爱的宝贝,也是对母亲唯一的念想,没曾想老天不佑,居然在自己手上毁了。
她诗书琴艺都算是有些造诣,唯独对补画所知不多,当时急得不行,立时就想去京中找画馆修补,可又怕再节外生枝,无奈只好求助于义父。
三天来一直悬着心,弄得寝食难安。
“既然是这样,娘子就更别心烦了。”迎儿咂着嘴,上前安慰,“就算慢一些,也不过再多等几日,山长既然答应了,自然会有办法……唉,要是我之前没把东西都堆在阁子里,趁天好拿出去晒晒,也就不会出这纰漏了。”
姜漓摇了摇头苦笑:“不怪你,岛上本就潮气中,这些日子雨水又多,我也是疏忽大意了,竟没想到……”
正自怨自艾,就听楼下有书院的仆厮在叫。
不等迎儿答应,姜漓已经先奔下楼去,到院中见人站在篱墙外,赶忙急切问:“可是义父有什么吩咐?”
那仆厮呵腰道:“吩咐倒没有,那幅画已经补完了,山长请娘子过去看。”
姜漓喜出望外,那颗悬着的心也落了地,可又有些不敢确信,依旧有些惴惴。
她没让迎儿跟着,自己随那仆厮到山上的静斋。
刚一进门,就看那幅画挑杆悬挂在梁头上,秦阙正站在跟前,一边端详,一边拿马尾浮尘在上下横隔间轻扫,回头见她,慈和地招手道:“来,来,来,快瞧瞧。”
姜漓的目光早定在那上头。
只见画面一片清新,霉斑已经一扫而空,母亲的形象和点景配饰都恢复了原貌,细看之下,竟也分不出哪里是旧笔,哪里是新补的颜色,全然就跟从未损毁过一样。
“如何?还满意吧。”
出神之际,秦阙又在耳边询问。
姜漓抹着眼里沁出泪,转身下拜:“多谢义父,替我保全了这幅画……若是真毁了阿耶的手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傻孩子,人有气数,事、物也是一样,倘若气数未尽,自然就有转圜的余地,大可不必这么悲观。”
秦阙伸手扶起她,跟着又神秘地一笑:“其实,你谢得不该是我,而是别人。”
“别人?”
姜漓微怔,眨着一双兀自泪光闪烁的俏目,茫然不解。
秦阙转望向那幅画,笑容更深。
“老实说,那天见到这画残毁的样子时,我也有些犯难,但看你如此难过,索性也就不提了。结果补了半天下来,才知道比预想的更难,天晚的时候又赶上眼花,连瞧都瞧不清了,正不知怎么好的时候,刚巧有个士子拿着<麟经>来求教,看到这幅画,便说自己略知一二,主动帮着修补,我想着有个帮手也好,就没推辞。没曾想只是两夜之间,他就连断纹加补色都做齐了,又快又精细,几乎没怎么再让我接手,这补画的技艺,当真了得。更难得是,他补完之后,没有半点邀功的意思,彬彬有礼,谦逊有度,以后应当是可造之材。”
姜漓越听越是诧异,但东阳书院收纳天下英才,有士子精通这样的技艺倒也在情理之中,又想人家费了这么多的心力,该当好生感谢才是,于是问:“义父,不知那位郎君是谁,我须得备些东西酬谢才好。”
秦阙闻言,脸上又盈起那副神秘之色。
“这个人,你该是识得的。”
“我识得?”
“可不是么?当初是你求肯,我才准他进了东阳书院,怎么你倒忘了?”
姜漓恍然一讶,这才知道他说的是肖缙云,之前自己还避而不见,如今无端受了他的好处,不禁有些暗生愧疚。
秦阙像瞧出了她的心思,抬手往门外一指:“你来时,他刚走不久,这会子兴许还能追上。”
第48章 清和风 男儿当自强
姜漓捧着画轴走出静斋, 并没有去追赶。
她之前心思单纯,不过只是想致谢而已,但怎么也没想到将这幅画修补如初的竟会是肖缙云。
这不禁叫她犯起了难。
按说, 这个人是不坏的,谦逊有礼, 也没什么城府, 可偏偏跟自己相识于一场尴尬中,过后还些心念牵缠的意思。
倘若亲自去谢的话, 说不定又叫他生出什么误会来。
要不就多备些东西,让迎儿去跑一趟?
想想未免又嫌太轻慢了, 人家毕竟不辞劳苦, 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 连见都不见,只打发个身边的人去道谢,实在有些欠缺诚意。
正踌躇难定, 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 附近林子里忽然传出动静, 似乎有人在低声争执着什么。
这一带在书院中地处偏僻, 又是山长养气修心之处, 向来清静, 怎么会有人躲在林子里说话?
姜漓不由奇怪, 放轻脚步,循声走过去。
在斜斜的山道尽头,有一座紧邻山崖的岩洞,前后相通,中间溪水蜿蜒,加上周围花树繁茂, 也算是书院中一处独有韵味的景致。
左右这她是知道的,等穿过那片林子,果然望见崖洞前站在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正叫她为难的肖缙云。
另外两人同样是一身襕衫的书生打扮,应该也是书院里的士子。
肖缙云低头铁青着脸,一声不吭,不知是害怕,还是在生气,似乎还有些心慌意乱。
而旁边两个人嘴里却不停说着什么,瞧架势像硬要他听似的。
姜漓忍不住蹙眉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