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僵直的目光终于抽了下, 鼻息粗浓的喷薄了几声,随即受伤的雌兽一样嘶吼起来。
阴戾的叫声震殿宇,在雕梁楹柱间回荡,吓得几个在身边服侍的宫人慌忙趴在地上,噤若寒蝉。
好半晌,殿内才重新归于沉寂。
徐允贞像是耗尽了力气, 肩头倏然塌下去,一边哀嚎似的喘息,一边盯着镜子里恶鬼般狰狞的面孔筛糠一样发抖。
这伤实在太深了。
照御医的意思,即便用再灵的药,恢复得再好,也不可能再恢复原来的容貌。
也就是说,自己这辈子都会顶着这张疤痕密布的丑脸,永远见不得人。
回想那晚,她只差一步没让姜漓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甚至一念之差,连她的脸都没来得及划花。
结果,反倒是自己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费尽心思安排下这个圈套,指望能一劳永逸,断了那裴玄思和薛邵廷的念想,却怎么也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甚至午夜噩梦连连,都能见到姜漓看着自己笑。
笑得幸灾乐祸,得意洋洋。
从来都只有她手握生杀,予取予求,如今这口气,能咽得下吗?
徐允贞“呵呵”地撇着唇角,不知是笑,还是被怨气牵动的,自己动手扯下了挂在头上最后那圈棉纱,随手一丢。
跪伏在脚边的宫人赶忙捡起来,闻到上面那股冲人的怪味,不自禁地皱了下鼻子。
这不经意间的厌恶之色,恰好被徐允贞的余光瞥在眼里。
她眸底掠过深寒的杀意,没动声色,抬手抚了抚头鬓,拔了根簪子藏在手里,朝侧脸指了指。
“都好几天了,我这里怎么还老是又刺又胀的,总也不舒服,你过来仔细瞧瞧,可是伤口里还有什么没清干净么?”
那宫人刚把棉纱扔进渣斗里,闻言应了声“是”,从妆台上拿了灯,上前近看。
刚一俯身凑过来,领襟就被揪住,紧跟着一根尖利的东西猛地扎进右眼。
她长声惨叫,捂着脸滚倒在地上,鲜血从指缝间喷涌而出。
其他的宫人才刚起身,一看这变故,全都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又跪了回去。
徐允贞快意瞧着脚边的人满地痛苦翻滚着,厌弃地拂了拂手,眼中的冷意丝毫未退,又厉声喝道:“来人!”
脚步声在外面促促地响起,但没直接进来,隔着那层帐幔恭敬候命。
“把这几个奴婢都拖出去,做成人彘。”徐允贞捋起背后的罩帽,遮住头脸,“别忘了,一个个都把眼珠子抠出来,脸划花些。”
她轻描淡写地下了令,说着就拿起伤药自己搽起来,身旁却已经哭喊四起,求饶声,磕头声响成一片。
几个带甲卫士从外面拥进来,闷声不吭地将那些宫人拎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敢抬头看一眼。
转瞬间人去殿空,重重帐幔间只剩那个坐三尺铜镜前阴森森的背影。
不多时,又有脚步声轻快的走来。
“禀郡主,有人求见。”
“我说过,谁也不见,你们可是也活够了么?”
“郡主恕罪,小的不敢,只是……求见的是……是英国公家的薛世子。”
徐允贞搽药的手一顿,丢下镊子霍然回头,满眼都是诧异:“他怎么来了?”
外面回道:“小的不知,薛世子只说有要事求见,呃……郡主若是不见,小的这便请他回去。”
“不必,让他进来吧。”
徐允贞说话间已经站起身,脱下罩袍,只穿一件胭红的轻透的纱裙,到旁边的罗汉榻上坐下,又扯了条面巾围在脸上。
几乎就在摆好惯常那副妖娆坐相的同时,发沉的脚步声便由远而近,还能听到铠甲上鳞片震颤出的碎响。
这架势显然是为事,而不是冲她来的。
徐允贞眼里的那股兴致瞬间消散,怫然换了个坐姿,冷着脸向后一靠。
帐幔从外面撩开,薛邵廷不紧不慢地侧身转进来,果然是披甲执刃的装束,隐隐还能看到紫色公服的下摆。
“臣见过郡主。”
他行过礼,一步步走过来,尽管灯火暗弱,还是一眼就看到地上那滩血和弯了半截的金簪。
“这是怎么了?郡主有气,也大可不必发在这帮奴婢头上,身边少了服侍惯了的人,回头不舒坦的反倒是自己。”
“笑话!”
徐允贞翻了下眼皮,“呵”声不屑:“几个卑贱奴婢而已,本郡主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潞王府里多得是人,少几个算得了什么?”
“那……若是少了裴玄思呢?”
话音未落,薛邵廷就紧跟着接声问。
“别跟我提他!”
徐允贞勃然变色,双眼瞪得血红,抓起手边的青白玉盏砸在地上。
玉盏撞在地面的金砖上,铜罄般的磔声中,立时粉身碎骨。
薛邵廷眼瞧着一块残片崩飞过来,借着抬脚向前的势头,靴尖一摆,不着痕迹地将它弹开,继续向前走。
徐允贞并没瞧见,正怒不可遏,抬手揭开面巾,露出满脸横七竖八的伤痕:“你也想瞧瞧是么?好啊,给你看个清楚!这就是裴玄思做下的,还用得着你特地跑过来恶心我么?”
薛邵廷别开眼,难辨真假地悯然摇了摇头:“郡主这就是冤枉臣了,臣今日来绝没有丝毫不恭的意思。”
此时他已经走到近处,却没往她身边挨,转向另一边,在邻柱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捋着甲袖道:“至于裴玄思么,臣提不提跟郡主心里想不想,那就大大的不同了。要说起来,把他拿捏在手心里,不比摆弄几个奴婢解气又有趣么?”
听了这话,徐允贞看他的眼神立时变了:“怎么?你已经查到姜漓那贱人的下落了?”
薛邵廷眉色一沉,暗中翻瞪着她。
“郡主这是避重逐轻,眼头老盯在她身上,未必就有什么用,这次不就是个样儿么?”
“这次是我大意了,可你不必在我面前装蒜,要是姜漓当时真被……哼,你和裴玄思就再没什么念想了?还会屁颠颠地跑来见我么?”
徐允贞连朝带笑,又将面巾遮在脸上,交叠着薄纱下白腻的双腿,倾身凑近。
“不过么,你若有法子直接对裴玄思,我说不准真就开恩放过那个姜漓……连带着也对你薛大世子既往不咎,怎么样?”
她眼中盈着笑,在面巾后隐约可见的伤痕映衬下却显得诡异,脸上那股子腥气和药味更让人难忍。
薛邵廷暗地里已经呆不住了,低眸继续捋着袖子。
“这种事本不用臣置喙,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只有一步棋可走,请潞王殿下入宫,请圣上为郡主和裴玄思下旨赐婚……”
“废话!”
徐允贞“嘁”声不以为然:“这一招还用你教我?早八百年就想到了!你不瞧瞧时候,之前那些风言风语闹得满城皆知,圣上对我阿耶已经起了猜疑,暗中都在布置应对了,现在去请旨,少不得碰一鼻子灰。”
“郡主这可想差了。”
薛邵廷拂挑了下眉,笑中微带轻哂:“裴玄思这次护驾有功,升做了神策军使,已经是圣上眼里有名有姓的人,可不再是小角色了。郡主这时候求旨赐婚,一来可以向圣上示弱,缓和局势,二来把这大红人放在身边,更减除猜忌,反过来还能探听朝廷的消息,一举三得,机不可失,一旦让他真得了圣眷,降旨跟姜漓复合,那便什么都晚了。”
夜幕笼下来,星光依旧寥淡。
天上挂着一轮凸月,半亏的那边恰好被中院的楼阁挡住,恍然竟圆缺难辨。
马蹄声轻快地踏过巷间的青石路,在宏阔的将军门前停住,立时就是仆厮奔出来牵马执鞭。
裴玄思没叫人接受,自己捧着一圆一方两只匣子走进去。
府里的老家院正守在前厅门口,见他回来了,一面叫人去启锁开门,一面急忙迎上前。
“哎呀,公子总算回来了,怎地过了这么些天,可叫老奴等心焦啊。”
“闹得凶么?”
裴玄思嘴上问着,脚下步子轻快,穿过门廊走进中院。
“那倒没有,少夫人从前可不就是好心性么,除了那天刚醒的时候问了几句,以后这几日都顺顺当当,奴婢们伺候着饮食洗浴也都受用了。”
老家院跟脚回着话,又怯声道:“可就是一直闷声呆着,白里黑里都不见言个声,瞧着怪吓人的,老奴只能叫人时刻盯着,就怕出什么状况。”
该吃该睡的时候从来不客气,可就是闷声不说话,还不是跟小时候一样么?
要想让她开口,除非有人认了错,把这股气消了。
裴玄思挑了挑眉,笑而不语。
一路上楼,叫守在那里的奴婢开了锁,挥挥手命人都退下,进屋掩了门,便故意冲里间叫道:“阿漓,几日没见,可想我了么?”
第55章 步步娇 哄娇妻
裴玄思喊得又急又切, 还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
完全是一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自己外出晚归, 等不得要与家中娇妻温存亲热的口气。
可这份热情随声送进去,里间却冷清清的, 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当然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丝毫不以为意, 脸上照样盈着笑,抱着那两只匣子绕过座屏走进去, 迎面就看一幅帐幔横在房里,两边栓在立柱的榫头间, 姜漓正躺在上面悠悠地左右轻荡着。
如此惊险的睡姿让裴玄思始料未及, 瞪眼愣了下, 才记起当年小的时候跟她这么玩过。
这种吊着人睡的法子本是行军宿营时,为了防备蛇虫毒蚁用的。
他那时听父亲说起,觉得很是有趣, 孩子心性下, 便自己做了一张挂在房里睡着玩。
结果她看到之后, 自然也新鲜得紧, 兴致盎然闹着想上去躺一躺。
他却不知道当初什么心思, 硬是不愿让她上去, 还学着大人的口吻, 说过女孩子家这么躺着不成体统,将来没人肯娶之类的话。
她那时才几岁大,根本不吃这套说教,照旧闹个没完。
他没办法,急中生智,只好骗她说若不是行军打仗的人, 睡了这东西的话,将来一定会变成吊死鬼,这才吓得她怕了,从此再没敢提过,甚至一见到就躲得远远的。
可现在这副随心随性,任意妄为,一点也不顾忌自己官家千金身份的架势,便纯是做给他看的了。
指望着这样就叫他看得失望心烦,惹起怨气来,一怒之下不再把她硬留在身边了么?
这不光是看轻他,更是把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看得太低了。
裴玄思眉眼一舒,笑容半分没减,把方匣子搁在桌上,只把圆的那个捧过去。
“阿漓,你瞧,香月斋的点心,我特地去鸣玉坊买的,尝了一下,真还是小时候的滋味,你尝尝看。”
姜漓正仰面躺着,阖眼听他开门进来,兴冲冲地叫着那些肉麻的话。
她不为所动,满以为等对方看到自己的样子,就算不立时动怒,也不会再好声好气了。
可他居然连语调都没变,仍旧还是哄人开心的口气,就像瞧不见自己这副没正经的样子。
她心里暗叹了一声,实在不惯这么跟人较劲。
可经过这几天,她已经想清楚了,依着裴玄思的脾气,自己就算寻死觅活,闹得再厉害,也拗不过他的性,倒还不如想法子让他生厌,时候一长,兴许就觉得没趣了。
姜漓此刻不用看也知道他站得很近,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睁开眼,稍稍侧头朝边上瞥了下。
只见他手里捧着一个螺钿镶嵌的精致漆盒,里面十几块黄澄澄的蟹黄糕沿着外格摆成一圈,最中间那个特别做成了螃蟹状,甜糯鲜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她只这么淡淡地扫了一下,见他拿起一快递过来,视而不见地转头又阖上眼。
“好几年前我就得了易感外邪的症,虾蟹之类的东西早不能吃了,这事连老家院都知道,你却不知道。唉……人是会变的,总抱着从前不放,有什么意思?想想都可笑。”
裴玄思一怔,捏着糕饼的手尴尬地悬在那里,指尖不经意地陷入酥脆的外皮,软糯的馅料立时翻了出来。
是么?
原来她早不能沾虾蟹之类的东西,连老家院都知道,他却不知道。
这话莫名刺得他耳根发烫,身子也跟着麻热了起来。
以前他总以为忘不了过往就是情,舍不下如今就是爱,这会子才恍然发现,自己对她其实根本就漠不关心,一无所知,甚至还不如一个奴婢。
这样的夫君,能配得上她么?
手上的蟹黄糕倏然一坠,在漆匣里碎成好几块。
裴玄思回过神,盖上盖子,转身把匣子放在桌上,抹净了手,又搓了搓愧得发烧的脸,转头走回去。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有些事,你是从不在乎的,以为把这里布置成在颍川时的样子,就是我喜欢的么?”
姜漓轻声漫语,躺在帐幔上幽幽轻叹:“在颍川那一年……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一年,永远都不想再记起来,可你还偏要把这些东西戳在我眼里……”
说到这里,自己心里也揪得难受,吞声把话又咽了回去,却发觉身下的帐幔忽然晃得有些怪,睁眼一瞧,见他站在对边的立柱边,正拿手提着绑帐幔的绳子抽扯。
这是终于动气了吧?
她心里琢磨着,索性就躺在上面不动,由他去摆弄。
但片刻间,她就发现裴玄思非但没扯掉绳子,反而一道一道绕了回去,还把自己腰间的蹀躞带栓了个活扣,箍在上面。
怎么?不是要让她下来么?
姜漓暗暗吃惊,眼瞧着他在自己脚边忙活,每一下都极是用心。
什么时候他这么有忍性了?居然到这个地步也不生气,就像小时候一样,从来都是让着她,宠着她,怎么也不着恼。
这时裴玄思已经绑好绳带,又仔细检视了一遍,然后把旁边的云头榻拖过来,放在她身下,再扯条软褥铺在上面,给她垫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