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细心周到,让姜漓看得蹙眉,咬唇装作视而不见,淡声问:“我累了,你若没事,就走吧。”
“哦,还有件东西,得让你瞧瞧看如何。”
裴玄思仍是温然和煦的语气,脸上的笑也还是之前的样子,只有泛红的耳根显出刚才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他两步走近桌前,打开那只方匣子,转身捧着回来。
姜漓这回稍稍抬头,正眼望了下,见那红绸微陷的匣内露出半只瓷盏的身影,器型极是眼熟,赫然竟是一只乌金兔毫盏!
她浑身一震,猛地坐起来,却忘了那条帐幔稳不住劲,打了个晃人就往下倒。
“小心!”
裴玄思眼疾手快,一步跨过去扶住她,两人立时挨在了一起。
四目交投,呼吸相闻。
他俊美无俦的脸就在几乎不能再近的地方,深邃的眸中再没有沉暗的颜色,秋水如泓,澄澈至底。
姜漓有一霎的怔迟,随即别过目光,不轻不重地推开他,沿着双颊将要烧起的火烫,反身自顾自地从另一边踩着云头榻走下来。
裴玄思也有些发愣。
就在刚才那一刹,他从那张娇俏入骨的脸上,看到了太久不曾见过的羞赧,即便只是浅不可见的一丝,也足以让他心头怦动。
他不自禁地竟有些手颤,看她穿好鞋子走过来,便侧身让在一边,拉出绣墩,把匣子放回桌面上。
姜漓闷头从他身旁走过,倒也没客气,坐到绣墩上,目光移进匣子里。
那果然是父亲留下的兔毫盏,毕竟是视之如命的东西,上面细微的特征一眼就能看出来,绝不会认错,而且还是当初被裴玄思打碎的那只。
但现在,这只残碎的盏儿已经用复原成了完整的模样,上面横七竖八的裂缝还用金箔巧妙的簪补成一棵棵栩栩如生的翠竹,散碎的锔钉仿佛竹叶飘飞,配上瓷釉上原有的兔毫纹路,俨然竟是一幅意境清雅的竹林听雨图景。
她不由自主地把那只瓷盏拿了出来,托在手上端详。
虽说东西已不再是原样的,但现在这样又别具韵味,似乎浴火重生了一般,若是父亲泉下有知,应该也会稍稍安慰了吧。
裴玄思见她虽然不说话,但翻来覆去地看,却不肯放手,显然满意的,心里不由一宽,走近半步,明知故问道:“你瞧如何?虽说时候长了些,还好手上的工夫倒是没落下。”
姜漓听这口气有异,抬眸看了他一眼:“这盏是你修补的?”
裴玄思含笑回望,在她旁边坐下来,目光也转向那只兔毫盏。
“还是当年在北境牢城营里的事,那时候不知何时才能等来赦罪的圣旨,只觉日子遥遥无期,怕是半辈子都要耗在那里了,就算刑期到了,也不知将来怎样。”
他蓦然又说起那段往事,却不再痛心沉重,反而语气轻松,就好像再说一件趣闻。
“幸好在牢城营里遇到一个给管事当差的老囚,从前是做锔瓷活计的,后来在一起熟络了,便跟他学了几天门道,想着有朝一日出去了,能凭着这门手艺讨口饭吃,好歹不至饿死他乡。要是碰上些出手阔绰的,说不准还能攒些盘缠,一路回京里看看,唉……真要是那样,走街串巷被你瞧见,只怕也认不出我来了。”
姜漓心里越听越难受,不免也被他的话牵进了那场景。
彩霞如虹的黄昏,人潮汹涌的长街。
自己摇扇赏景,欣欣然行京城的天汉桥,跟一个衣衫褴褛的锔瓷匠擦肩而过。
等浑然不觉地走远时,他还站在人海里怅然落泪……
她清楚,亲手补好这只兔毫盏,就是他真心实意的认错。
而且,那场当年大祸并不是他的错,但却连累他受了整整十年的苦,又担负着裴家的希望一路熬到现在,的确太不容易。
可这真就是他们两个人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根由么?
她听到最后,终于什么也没说,默然把瓷盏搁在了一边。
裴玄思见她不置可否,但没把东西放进匣子里,也没有推回来,虽然说不上原谅,但至少接受了自己的诚意。
再加上刚才听他述说时抿着唇,眼波流转的样子,就知道她心有感触,只是不肯开口说出来罢了。
到底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听不得别人的苦。
更要紧的是,她非但没对自己忘情,反而还深着呢。
第56章 锦缠道 降旨赐婚
恍恍惚惚一夜, 又到了东方泛白的时候。
毕竟已到了入冬时节,朔风一大早便在呼号,外面的寒意可想而知。
好在卧房里早备下了熏笼, 红罗炭整宿烧着,这时候余热尚在, 倒也丝毫不觉得冷。
但姜漓却少有的不想起身, 靠在软垫上,愣愣地睁着眼。
隔着半透的轻纱, 能看到绑在两根立柱间的帐幔还悬在那里,无风自盈的悠然微晃着, 莫名显得孤零零的。
这些天, 她没再上去睡过, 但也没把它拆下来。
究竟为什么,自己都觉得奇怪。
或许是怕着了耳目,引人怀疑, 裴玄思也一直没有回来。
而她, 似乎也渐渐习惯了这种被“软禁”的日子。
若是闹起来, 对谁都不好, 不闹, 他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平平静静的, 反而相安无事。
姜漓很清楚,他这么做既有私念,也是真心要护着她。
但细想一想,其实不过是一厢情愿。
自己和裴玄思之间,早就不再是两个人的事,昌乐郡主处心积虑设下的圈套没有得逞, 会轻易善罢甘休么?
有些事根本不必思量就一清二楚。
昌乐郡主不会放过她,更不会放过他。
但照着裴玄思的脾气,大概只有等到被权势压得抬不起头的时候,才能放下这份执念,接受事实。
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
而那时候,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什么命运?
思绪转到自己身上,就变得无法坦然,但也没那么沉重不堪。
毕竟只是个旧臣遗孤,皇权贵胄她是无力对抗的,但想随随便便就让她屈服,任人摆布,也不会那么容易。
姜漓一半发怔,一半盘算的呆了许久,终究还是躺不住了,披上袄子起身,刚撩纱幔,就瞥见妆台上摆了只不大不小的箱子。
这东西昨晚还没有,肯定是才放不久的,下面伺候的仆婢都知道规矩,断然不会不正经禀报就自行出入。
所以,能半夜悄悄进来,又不让她知晓的,就只有裴玄思了。
这又是在搞什么鬼?
莫非另一只丢失的兔毫盏也被他找回来了?
姜漓不免有些兴奋,没等把鞋穿好,趿着就快步奔了过去。
谁知到近处才发现,那压根就不是什么箱子,上面无盖,里头竟放着一座宅子的烫样,看院落布局的形制,一眼便能认出是北城贤和坊自家的老宅。
她这一惊吃得不小,半晌才回过神,一时弄不清他不声不响送这东西来做什么。
但略略回思,便醒悟大约是那晚当面说起自己讨厌这里照搬在颍川时的陈设布置。
原本只是让他知难而退,阴差阳错就被记在心里了。
许是想着姜家毕竟不能原封不动地迁过来,在这里照样打造又太过大张旗鼓,所以便做了这么个东西,多少让她瞧着高兴些。
为了讨好,这番心思也真是下足了工夫。
姜漓低眸轻叹,纤白的手抚过“游廊亭榭”、“高楼台阁”,家中的实景恍然就在眼前,胸中思念如潮。
不经意间,指尖在中庭小楼的檐子上碰了下,竟把那盖顶挑开了一角。
她不由一诧,扶着紧邻露台的屋脊试了试,居然真就顺顺当当地拿了下来,只见那厅中跟外面的景致一样,也复原的一丝不苟,没有半点敷衍,里面还用木雕做了三个栩栩如生的小人。
宽袍大袖,把书拈在背后的是父亲,神情略见严肃,眼中却蕴着笑。
身前是梳着双丫小鬟的她,正摇头晃脑地当面背诵诗书。
而母亲正从门外进来,手捧一盘茶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父女俩……
姜漓看着看着,酸涩的眼眶中潮意涌起,渐渐一片模糊,泪水滑落,不偏不倚正滴在自己的人偶上,立时将“她”淋得透湿。
她慌不迭地别过头,摸出帕子抹泪。
从前,这样温馨的场景常常都会有,而且是她最开心的时光。
母亲早逝之后,只有父女俩相依为命,这样的诗书问答虽然还有,但已少了那份轻松欢愉的气氛。
再以后,父亲也离世远去了,便只剩下她一个人,日日枯坐在厅堂里,怅然回想着被光阴湮没的快乐。
泪像决堤的水,竟止不住,整条帕子转瞬全湿了。
姜漓许久才缓过劲,只好去擦了把脸,肿着眼走回来,见自己的小人偶下还是一片湿,正拿棉巾擦着,蓦然发现正对“露台”的窗外似乎还有个人。
她偏头一瞧,那边的“花丛”里可不就藏着个少年,两手扒在窗台上,探头探脑地朝厅里张望。
明明是给她的东西,还偏要把自己“搁”进去,那副想找她,又不敢进去的焦急模样,简直刻画得惟妙惟肖。
她瞧着那人偶的傻相,不由地笑出声来,忍不住想果真还是那时候的他有几分可爱。
外面隐约传来乐声,洪迈悠扬,依稀竟是宫中韶乐的曲调。
姜漓笑容一滞,赶忙推开妆台前的窗子。
隔着两重院落,只见巷子里竖起黄罗伞盖,后面紧随着颁诏用的五彩凤舆,已经到裴府的将军门前。
张怀飞也似的奔上厅前月台时,裴玄思也正从里面走出来。
“兄长,圣旨突然就到了殿前司那里,我拦不得,也来不及知会你,只能领他们过来了,大嫂她……”
“不用慌,谁也瞧不出来。”
“兄长,这可是敕命你跟昌乐郡主成婚的圣旨!咱们怎么办?”张怀一脑门子汗,瞪眼急得不行,显然已没了应对的主意。
裴玄思“哼”了一声,冷意深藏在沉沉的眸色中:“没什么大不了,这道坎早晚要来,赶着现在也还不错。”
他理着公服上的微褶,一步步拾级而下,余光微斜。
这是有话要交代。
张怀立时会意,赶忙快步跟上去,凑近听他耳语了几句,不由大惊失色。
“兄长,这……这怎么成,万一……”
“没什么万一,你不做,我便无路可走了,孰轻孰重,自己掂量。没几日你就要启程去北境三镇了,临走前替我做完这件事吧。”
裴玄思脚步加快,话音落时,人已经绕了前面的影壁。
张怀双拳攥得骨节爆响,不由自主朝后面紧锁的中院望了望,咬牙一跺脚,纵身翻过旁边高大的院墙。
裴玄思来前面时,许久没动过仪门正大开着,地上铺着不知从哪里临时找来了红绸,两边泼了净水,府里所有的奴婢都候在那里,乌泱泱跪满了一地。
他冷眼眇了眇门口的黄罗伞盖和金凤抬舆,前面戴着三山帽,手抱浮尘的依旧还是上次那名年老太监,鼻中轻哼,换作一副恭敬含笑的面孔迎了出去。
“裴军使,裴大将军,咱们又见面了。”
那老太监扯着尖细中带着老态的声音开口,这样的冷天里听来,更显得刺耳难忍。
裴玄思上前叉手行礼:“裴某未曾远迎,请公公恕罪。另外,久闻公公是陛下的大伴,执掌南衙禁位,人人敬仰,什么军使、大将军之类,万万当不得公公如此称呼,若蒙不弃,叫声玄思便好。”
见他谦恭的自降身份的套近乎,那老太监甚是满意,咪眼笑了几声,语声也客气起来:“岂敢,岂敢,咱家在宫里日子再久,毕竟还是个奴婢嘛,哪比得上裴军使年轻有为,前程远大。哈哈哈,闲话一会儿再说,咱们开始吧?”
他笑罢,侧身朝背后撇颌示意。
裴玄思道声“有劳”,退了几步,依着规矩伏地跪倒,眸光上扬,瞧着那老太监从金凤抬舆中取下诏书。
“上谕,兹有潞王府宗室女允贞,封昌乐郡主,品貌出众,恭俭淑慎,柔明毓德,恪娴于礼,兼自幼长于宫中,如朕亲生无异,值待字闺中,当择良才与配。神策军使裴玄思,乃开国勋旧之后,中正良直,恭谨可嘉,兹特指为昌乐郡主仪宾,一切礼仪,交有司共同协办,择吉日完婚,钦此。”
那老太监操着尖细的调子,抑扬顿挫的一口气读完,便笑道:“恭喜裴军使了,这样的好事,旁人做梦八辈子也做不来,咱家当日说什么来着,咱们是不打不成交,嘿嘿,往后裴军使就是潞王府的娇客,咱家也等着沾光呢。”
裴玄思起身之后没伸手,不着痕迹地朝旁边使了个眼色,让老家院上前接了圣旨,摆到备好的香案上,自己笑着上前。
“公公千万莫这么说,玄思身在南衙禁卫之列,又归属殿前司管辖,以后还要仰仗公公提携呢。”
说着,便侧身,比手做个相请的姿势。
“哈哈哈……好说,好说,以后裴军使跟咱家就是自己人,不说见外的话。”
那老太监喜笑颜开,随他跨过仪门,进了前院。
一路走上月台,还没等进厅,斜刺里轻促地风声破空袭来。
那老太监全无所觉,还笑呵呵地往里走。
只听裴玄思蓦地叫了声“公公小心”,拉着他一转,避到身后,自己着闷“哼”着歪倒在地。
“谁,谁?有刺客么?”
那老太监惊魂未定,俯眼就看他腿上扎着一支羽箭,鲜血顺着穿透皮头的箭头不住滴落。
第57章 垂丝钓 裴玄思,你别得寸进尺!
突如其来的暗算, 惊呆了所有人。
后面呆若木鸡的卫士回过神来,不等召唤就纷纷抽刀上前,将那老太监和裴玄思团团围在中间, 另一队人则慌不迭地绕进院外巷子,四下里搜检去了。
“裴军使, 你……你这……可没事么?”
老太监哪里亲身经过这样的阵仗, 吓得脸色煞白,瞪眼盯着滴血的箭头, 知道若不是人家电光火石之间出手相救,自己现下是什么模样, 根本不用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