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裴军使刚接了旨,便遭凶徒暗算,本大将军甚是担心,因此不揣冒昧就来了……如何?瞧情形,没什么大碍吧?”
说话间,视线又扫过地上被染血衣物和铜盆里红透的水,面露狐疑。
裴玄思仰身靠在那里叹声一笑,略略拱了下手:“多承大将军关怀,末将多谢了,这伤么……嘿,大将军也瞧见了,刚刚才止了血,上了药,殿前司的公务和京师宿卫的差事,都只好先请人代劳了。”
“呵,裴军使这就多虑了,公务差遣都是小事,谁来都是一样,可圣旨便不同了,你难道半点都没放在心上?”
薛邵廷的目光不再四下逡巡,稍稍走近,挑唇俯睨着他:“别在我面前云山雾罩了,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为了躲这道赐婚的圣旨,你居然连自残的把戏都玩出来了,真是难得了,可你也该清楚,就算你处心积虑把自己折腾到这般地步,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郡主那里可不是好糊弄的,再说……本大将军也绝不容许禁卫要职中有居心叵测之徒。”
没说几句,诛心杀人的话就亮出来了。
裴玄蹙起眉,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大将军这话,可就让末将懵懂了。旨意当时已经宣过,末将也恭领了圣诏,至于行刺的经过,宣旨的公公亲眼目睹,可以作证,大将军若是不信,尽可以去查探究竟,末将要是欺瞒了什么,甘领罪责就是了。”
听他大模大样把宫里宣旨的太监都抬出来了,显然是自信计策安排的天衣无缝,所以有恃无恐。
薛邵廷瞧他当面装傻充愣,唇角的冷笑也僵得发硬。
“纸包住火,本大将军奉劝你一句,可别自以为是,也别觉得自己手段高明,圣旨还在你府里前厅供着呢,你这条腿总有好的那天,到时候……呵呵,除非你有胆子真把它废了,不然,赐婚这道坎你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
说到这里,看着对方悠然靠在榻上,仿佛高高在上的样儿,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俯近吼道:“你究竟把姜家娘子藏到哪里去了?”
这副暴跳如雷的神气,很对裴玄思的胃口,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故作讶异:“大将军还没找到么?京里连着东阳书院也就这么大片地方,啧,可真是奇了……”
话音未落,中单的前襟就被揪住。
“裴玄思!你不过是个逆臣贼子,算什么东西,竟敢跟我顶嘴?”
薛邵廷刚开口骂出这两句,手腕上蓦然一紧,已被对方铁箍似的手搦住。
那骨节分明的五指一点点收促,以碾压之势,力透筋骨,剧痛随之而来。
他情知不好,卸不脱,也挣不开,痛楚钻心而来,瞬间涨红了脸,唇角也抽跳不止。
地上染透了血的衣裤他看到了,眼前这张泛白的脸和中气微乱的鼻息,也分明是重伤虚弱的表症。
可尽管如此,他拼尽全力仍旧顶不过那股力道。
更难以置信的是,对方仍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淡淡地瞧着自己,显然还刻意留着后手。
“啧,大将军何必动气呢?”
裴玄思脸上却是一副倍感无奈的表情,恣意玩弄似的在他腕骨上捏弄着,每一下都按在关节处最难忍的地方,眼里终于泛起一丝得意之色。
“我跟阿漓从小一起长大,就算和离了,也跟亲人一样,她该去哪里,就去哪里,乐意怎么活,就这么活,与大将军毫无关系……呵,大将军以为是不是呢?”
薛邵廷一身冷汗,本来已经满面颓色,一听这话,双眼霍然又亮了起来,硬撑着哼道:“你……该不会,把……她藏在……这里吧?”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声冷笑,眼角左右瞥睨,透出几分阴沉的揣测。
裴玄思不动声色,将后背贴紧着姜漓藏身的围子,手上又加了一成力道,铁杵似的指尖抵在骨缝里碾动。
“大将军不信的话,只管在舍下搜检,末将绝不阻拦,就像之前说的,倘若臣欺瞒了什么,甘愿领罪,如何?”
薛邵廷被扣着脉门,只觉那只手像断肢一样,根本使不出半点力气,只能任人宰割,知道今天明里暗里都输了,绝对讨不着便宜,强忍剧痛道:“罢了,本大将军还有要事,就此告辞了。”
话音落时,箍在腕上力道便猝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由打了个趔趄,狼狈直起身,红着眼回瞪:“裴玄思,咱们没完,总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上。”
“那,末将就随时恭迎大将军了。”
裴玄思“呵”然撩着唇,一副玩得颇为尽兴的神气,目送对方闷头出门远去,那抹笑也渐渐沉落,幽幽地转头望向背后。
第59章 玉壶冰 裴玄思他不行了?
黄昏时突然变了天。
积重的浓云下, 晚霞被压得散淡无力。
风狠吹了一阵子之后,屋内屋外都是透心彻骨的凉,天还没有全黑, 雪片已经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没片刻工夫,对面的檐脊上就覆上了一层厚实的白。
几名换了冬袄, 裹着暖耳的仆厮抬起熏笼, 快步从角落处的条门鱼贯而出,厅内只留了只盛着红炭的火盆。
秦阙把布条塞紧的窗子都检视了一遍, 转身看人都退走了,才回到罗汉榻前, 皱眉睨着那条横搭在沿脚外的腿。
那上头裹伤的棉纱已经解开了, 被洞穿的创口深陷着, 周围皮肉外翻,浮肿发青,着实叫人不忍注目。
许久, 阖眼仰躺在榻上的裴玄思蓦然开口:“阁下还等什么?我这条腿可冷得厉害呢。”
秦阙听着他玩笑似的语气, 目光移向那张血色寡薄的脸。
“裴小郎君别把事情想得太过轻巧了, 老夫有可言在先, 这么做是铤而走险, 没人能担保绝无后患, 倘若真出了什么岔子, 后悔已然就来不及了。”
“到了这一步,早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还轮得着后悔么?”
裴玄思依旧是戏谑的口吻,可每一个字都像咬着沉重的调子:“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正是关键的时候,要想顶过那道圣旨, 这是唯一的法子,没有别的路可走。”
秦阙听到这里微微点头,又叹声轻笑:“成不成事先放在一边,你能为阿漓做到这一步也算有情有义了……可你想过没有,万一事与愿违,即便阿漓回心转意,你们也没法再夫妻恩爱,只能是辜负了她,到时候,只怕大事也难成。值与不值,不如还是再想想看吧。”
这的确是肺腑之言,所说的事也的确让人有过一霎的犹豫。
裴玄思睁开眼,漫无目标地向上望。
明明厅内灯点的不少,头顶却暗沉沉地照不亮,全然是一片混沌。
他借着坐起身,有意无意朝榻内挪动,紧靠着那道围子,就好像姜漓还躲在那背后,一直没有离开过。
“成不成事,就交给天意好了。但我绝不能对不起阿漓,若连这一条都守不住,我便再没资格去爱她了。”
他语声沉沉的调子越来越重,像在自言自语,说完这话便怔然出神。
秦阙凝着他,审视的目光隐隐现出从未有过的柔和,撩起袍摆,默声不语地坐到矮凳上,取出一只绣纹布包解开。
那里面密密地排着一丛指许长的针,银光锃亮。
他挑拣得很仔细,斟酌着从中选出一根来,在烛焰上过火,同时狭眸凝神推敲,好半晌才思索着落在离他伤处上方不远的箕门穴上。
“这一针下去,便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了,老夫再多一句嘴……你可真的想好了么?”
像觉得这纯是多此一问,裴玄思淡笑了下,毫不在意地阖眼向后躺。
下一瞬,腿上银针顶刺的触感倏然下沉,前端轻而易举的戳进穴位中。
雪整整下了一夜,楼台院落都已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晨间雪霁,日头又爬上半空里,那光映着雪,徒然耀眼刺目,竟觉不出一丝暖和气来。
后院各处的门窗照旧掩得死死的,落地罩外的也挂起了厚实的棉帐。
裴府老家院揉着红肿的眼圈,低声叫仆厮挑亮灯火,拿到拔步床前。
隔着纱幔,隐约能瞧见床榻上的人面色煞白,鼻息似沉非沉,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坐在床头把脉的御医枯着眉头,脸色犹疑,又迷惑不定,过了好半晌才收了枕垫,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塞回帐内。
“敢问医官,我……我家公子究竟怎么样了?”
老家院暗地里觑他脸色不好看,早就提心吊胆,这时见号完了脉,慌不迭地就上前询问。
那御医本来无意同一个老仆说话,但毕竟是安排下的官差,又有圣上身边的公公交代过话,自然不好端架子推脱,于是瞥眼朝外面示意。
老家院赶忙比个手相请,小心撩开棉帐,把他让到外厅,又叫下面奉上茶水、热手巾。
那御医也不客气,坐下之后先擦了手脸,呷了口茶润过喉之后,才端着架势道:“依着刚才所见,裴军使脉象细迟,血气亏虚之类大抵都是如此,至于伤处么,也都瞧过了,当初处置是合宜的,药也用的得当,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且先将养几日再看情形吧。”
“那……那为何到现在人还昏迷不醒呢?”老家院听他说得全是些清汤寡水的场面话,一点实信都没有,不由更急了。
那御医端茶的手顿了下,余光瞥着他:“之前忘了问,裴军使什么时候开始这般情形的?”
“可就是昨日英国国公府那个薛世子来过之后……”
老家院负气冲口而出,醒觉不妥,又尴尬地改口:“唉,就是伤后不久的事,起初还好好的,后来就人事不知了,叫不叫醒,哪回伤了也不至如此啊……敢问医官可知道,这……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那御医转了转眼珠,“哦”声淡笑:“这个么,其实……嘿,有些个外伤偶尔会牵连心脉肺经,加之失血过多,亡阳气滞,一时虚脱乏力,引至昏迷,也是常有的事,不必大惊小怪,兴许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兴许”这两个字十足透着敷衍的味道。
老家院还想再问,对方已经搁下茶盏起了身:“罢了,时辰不早,本官还要回宫复命,就不多呆了,裴军使的伤势若有反复,太医院到时自然还是遣人来,你们不必担心,只管放心便是。”
说着,也不让人送,便告辞而去。
刚出裴府,纷纷扬扬的雪片子又落了下来,满街寒风呼号,几乎没个人影。
乘车沿着回宫的路刚进正阳门,隔着老远就望见牌坊边巷子里那辆红帷金顶的硕大车驾。
那御医赶忙叫停住,自己整了整衣冠,跳下车,冒着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去,依着规矩行了礼,便恭恭敬敬地呵腰站到窗口下。
“微臣见过昌乐郡主。”
“去裴家瞧过了?”里面声音又沉又涩,显然心绪不大好。
那御医赶忙接口应声:“回郡主,微臣正刚从那里回来。”
“说吧,人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一听正经问起这个,那御医脸色便犯起难来,干咳了一声道:“裴军使的脉象和伤并没什么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别吞吞吐吐,照实说!”
急切难抑的口气吓得那御医一颤,可又不能隐瞒不答,腰杆不自禁地又塌了两分,赶忙接口道:“裴军使虽然只是外伤,眼下人却……昏迷不醒,已经有一夜半日的工夫了。”
这一说实话,车里果然声音一变,陡然拔高。
“昏迷不醒?不说只是腿上中了一箭么?他那般如狼似虎的身板,又不是纸糊的,哪会如此不中用?到底怎么回事,快给我明白回话!”
“是,是……”
那御医身子一震,把头沉得更低:“回郡主话,这……这类外伤之症,但凡不在要害上,也没在兵刃上下药淬毒,便不该有什么难治之理,只须用对了药,处置妥当,再细心调养,几天之内便有起色,即便伤筋动骨也不过多拖延些时日。可像裴军使这样……实在是怪得紧。这个,这个……依微臣看来,外伤损耗与六淫七情的病症,从脉象体征上一望便知,血积气停,有些个状况初时不明了,过后才浮现出来也不是没有……”
“行了!”
没等他说完,里头的人不耐烦地喝止:“谁有那工夫听你说这些医理脉象,去瞧了半天,别说病症因由了,连句明白话都说不出来,凭你这种酒囊饭袋,也配在太医院挂名排班?”
一句话吓得那御医面色煞白,“噗通”跪倒在地上,雪水浸透了衣袍,膝盖腿间一片冰冷刺骨。
他浑身打颤,嘴上愈发不利索:“是,微……微臣医道浅薄,有……有负所望,还请郡主……恕罪,这个,裴军使的症状……其实难保不是从前有什么隐疾,这回伤重恰好牵引出了,又兴许……只是个小变故,过两日便吉人天相了,总之……总之等微臣回去之后,立刻便同院使和几位医政商议,无论如何定会拿出个妥善法子来。”
车驾内半晌无语,只听里面哼声忿气的喘息着,让人心慌不已。
那御医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好一会子,才听车驾内阴沉沉地又问:“照你这么说,只要人能醒过来,就复原如初了?”
“这……”
那御医又噎了声,额头的冷汗滴在面前的雪地上,戳出深深的坑来。
“这个,臣的意思是……倘若不出什么岔子,裴军使的性命定然是无碍的,至于能不能复原如初,那……那就……”
头上“呼”的一声响,像是扯帘子的声音。
那御医不由自主地昂起头,向上仰望,迎面对上一张蒙着纱巾的脸,几道刀疤似的伤痕在耳根和眼角露出头来,目光阴鸷如鬼。